那一夜,秀丽有某种莫名的预感。
报告已经全部整理成调查书,交给了葵皇毅。
该做的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
那么,恐怕就是今天了,她想。
考虑片刻后,秀丽独自一人前往府库。没有父亲的府库,变得空空如也。
……这里是刘辉最喜欢的地方。
这个初次与刘辉相遇的樱花绚烂的地方。
这个平日里总是有人留守的府库,今天却被黑暗无声地掩埋了。
正当秀丽点燃一盏蜡台,她听到了「咔嗒」一声轻响。
她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些事,如今那似乎也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记得他们彼此装作不认识的时候,刘辉每次都是像这样,从最里面的书架之间闪现身影。
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想做王的刘辉,如今已经不存在了。
秀丽转身,对伫立在黑暗中,宛如将一半身影隐于其中的刘辉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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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辉盯着秀丽,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终于,他微微张口出声,然而声音却已嘶哑。
「秀丽……」
「什么?」
「……还记得在船上约定的期限吗?」
「记得,『待到樱花绽放时』。」
那个不短,但也并不长的期限。
他用一种比沉默更安静,比蝴蝶振翅更微弱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忘了它吧,孤希望你以红家直系千金的身份进人后宫。」
他没有说出秀丽的名字,而仅仅用了「红家直系千金」这样的称谓。
如此诚实,确实很符合刘辉的风格。
因此秀丽也不打算有任何隐瞒。
「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也请你忘了一夫一妻制。答应我,一定要将十三姬从首席女官升
为妃子。时间交给你定,任何时候都可以。」
在刘辉开口之前,秀丽微微一笑,很快又继续说了下去。
「……有件事我还没有对你说过。我……不能为你生孩子。叶医生告诉过我,我的身体无法生育。」
刘辉吃了一惊,一时屏住了呼吸。
「所以,我无法为你生下继承人。你不能只有我一个妃子。……所以我求你,答应我一定要将十三姬也升为妃子。然后……『红家直系千金』就会辞去官职,进人你的后宫。」
比刚才持续更久的沉默渐渐消失于空气,融进了黑暗。
刘辉没有其他选择,这一点秀丽很清楚。
刘辉曾在船上说过,他无法成为秀丽一个人的王。虽然当时这是另一种含义,但其实这一句话就已经表达了一切。
他无法成为秀丽一个人的王。
当时,秀丽认为那也没关係。
所以他不止选择秀丽一个人也无所谓。倘若秀丽作为官吏成了刘
辉的障碍,那她就会离开。只要刘辉是王就好。不管以哪种形式,自己都能为他效力,都能自始至终陪着他。
对秀丽而言,王只有刘辉一人。
彷彿听到了秀丽的心声,刘辉轻轻开口。
「……好吧,孤……答应你。」
秀丽露出微笑。
「我会成为你的妃子。……别哭嘛,只不过是从官吏变成妃子而已啊。」
刘辉一下子拉过秀丽,紧紧抱住,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直到最后的最后,刘辉依然是要夺走秀丽最重要的东西。
让她辞官,选择红家直系千金而非秀丽,也不能实现只娶她一人的承诺……甚至要逼她吐露一直以来深藏于心中的秘密。
不该是这样。
待到樱花绽放时的约定决不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秀丽却接受了这一切。
「……对不起……」
「不要道歉,没关係。」
「…………」
「别哭了。」
秀丽抱紧了恸哭的刘辉。
此刻身处最痛苦的位置的人是谁,秀丽心中一清二楚。儘管如此,
刘辉并没有逃避,而是选择留在那里。与他相比,秀丽所放弃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对了,刘辉,你是不是给每位红姓官吏都写了一封信?」
刘辉似乎吃了一惊,低头看着秀丽。秀丽微笑着,拭去他脸颊上的
泪水。
她回想着红姓官吏交给她的信。
「……你写了『我不想辞去你们,请回来工作』对吧?」
刘辉写给每位官吏的信中,事无巨细地记录着他们各自的履历和工作情况,并佐以热情的字句,阐述他们是朝廷需要的人材,劝说他们回来。
这种做法绝对不会是因为对方乃是「红姓官吏」。
真不知道他到底花了多少时间来写信。
「……因为孤不想如此轻易就辞去他们。」
「为什么?」
「孤所知道的『红姓官吏』……有绛攸、邵可……还有你。孤心目中的『红姓官吏』都是热心工作,生性认真,待人温柔,总是为别人着想的人。……那些一无所知的人又凭什么说红姓官吏都不适合为官呢?至少,孤不想在连这些人做了些什么工作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一个不剩将他们全部辞去。说到底,他们之所以会採取这种行动也是由于对孤的不信任。虽然无法向他们道歉,但也想尽自己的诚意。……孤希望得到他们的信赖。」
所以,他儘可能挤出了时间,逐一调查那些官吏的事之后,写了那些信,希望能留住他们。
秀丽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刘辉看过自己和父亲,看过绛攸之后,认为他们有如此重要的价值。
「……可惜……只是徒劳。」
「……不是徒劳。」
「嗯?」
「你没有徒劳。他们说,为了你,愿意再回来为官。」
官吏们很后悔由于自己的行为将王逼入绝境。他们都表示,一定会回来为官,尽自己的一份力,不为红家,而是为了王。
所以这绝对不是徒劳,它的的确确起了某些作用。
希望继续让这个人当王——秀丽衷心期盼。
而为此,她所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件事了。
「辞官前,我会最后一次前往红州,我要去说服父亲他们回来。」
秀丽轻轻放开刘辉,嫣然一笑。
「这是我作为官吏,能为你做的最后一项工作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然后就会辞官,进人后宫。」
与刘辉分开后,秀丽独自一人又信步回到了御史台。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龙笛的声音。
音色典雅优美,犹如一柄从头至尾锋利冰凉的刀刃。
秀丽吃了一惊。——没错。
(这笛声是……)
儘管只听过一次,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种动听到几乎让人起鸡皮疙瘩——冰一般的音色。
与那时一样,秀丽觉得自己似乎被音律所召唤,她专心追寻起笛声的来源。
飘渺的薄云,宛如被夜空丝丝切开,叆谜而又缱蜷。
昏暗迷濛的月,洒下似有似无的银光。与那夜一样,月色朦胧。
秋夜的凉风一过,吹起数片落叶。就连这一点也同那一夜如此相似。
在落叶飞舞而去的尽头,映着月亮的明镜般的池边,站着笛声的主人。
「葵大人——……」
笛声戛然而止。
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葵皇毅用那严肃冷静的双眸,回头看向秀丽。
那一瞬间,秀丽觉得皇毅似乎看透了一切。
甚至也许连她今夜作出的选择也都了若指掌。
不知道是秀丽走近了皇毅,还是皇毅走近了秀丽,或许两者都有。当她回过神来,发现葵皇毅已经站在了她眼前。
随着一声叹息,话语也轻轻飘落到她的耳边。比起平日,声音中更添了一抹温柔。
「……做出了愚蠢的选择啊。你,还有那个王。」
一瞬间,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某样东西一下子涌了上来。
秀丽的表情顿时崩溃,忍不住呜明起来。由于实在抽泣得太厉害,她甚至都来不及擦去那倾泻而下的泪水。她咬紧牙根,放弃擦泪,紧抓着皇毅胸口的衣襟大哭起来。周围的空气中蕩漾着一股熟悉的雅緻清香。
皇毅并没有回抱秀丽,只是沉默着,任她在胸口哭泣。
秀丽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哭泣成这般模样。是悲伤,是不甘,抑或其他?然而,唯有眼泪汨汨涌出,想止也止不住。
对刘辉说的那番话不是谎言,也不是故意逞强。
一直以来,秀丽的手中紧紧抓着一个不愿放弃的梦想。儘管如过眼云烟一般,但毕竟它曾经实现过。所以她想,自己一定只是有些难以放手。仅仅是如此而已。这比起从未实现已经好太多了。毕竟,她享受了一场短暂的美梦。
以后再也不会在这个人手下工作了。
——还想……
「……还想……」
还想留在皇毅的身边,见识各种各样的事物。还想跟着他,学习很多很多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
她知道。皇毅虽然经常嘲笑着自己,但却一次都没说过「谁让你是个女人」这样的话。
他一直看着秀丽。就算讥讽,就算痛骂,他都将她视为一名官吏。
所以,不管皇毅怎么说自己,她也一定不会讨厌他。
她希望得到这个人的认可,就像清雅和燕青一样,哪怕只有他们的百分之一也好。总有一天她能做到。
「……可以开除我了……你很高兴吧,葵大人?」
「是啊,看来总算能丢掉这个麻烦了。」
真无情。然而他的话语中却不可思议地不见了平日的讽刺和冷漠。
「……我本来打算总有一天要让葵大人你另眼相看的!」
「笨蛋,再过一百年也不可能。」
直到即将离去的今天,秀丽还是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好是坏,也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算少了一个可爱的下属!也请您别去干坏事哦……」
「天知道。」
「请您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