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前还不敢肯定。但是,或许瑠花姑姑——现在正在红秀丽的体内也说不定。」
忽然察觉秀丽似乎要清醒的迹象,楸瑛、迅以及璃樱同时望向寝床。璃樱有些心惊胆跳,不过懒洋洋打开眼皮起身的秀丽,只是发獃似的环顾室内,发现楸瑛、迅以及璃樱,便望着他们歪着脖子思索。接着开始按压太阳穴,甩了两三次头,用力拍拍脸颊,好像知道这并不是在作梦,之后便是一阵沉默。
然后,秀丽再一次轮番望了望三人,脸上浮现有些尴尬的笑容。
「请问,因为我完全不清楚现在的状况,所以我只问一件事。记得在州境时,我结束了工作,觉得非常疲劳所以决定休息一下,那之后,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眼前又为什么是楸瑛、迅与璃樱这莫名其妙的三人组?眼前诸多可疑的状况,全都浓缩在这一个问题里了。的确是一个简单明了的问题。
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秀丽问得真是好。
*****
知道眼前不时瑠花,而是「秀丽本人」,璃樱终于放下心来。一旦身体被姑姑夺取,「秀丽」就再也不存在了。看来刚才并非正式夺取肉体,只是附身程度的法术而已。
「在回答问题之前,我先问问你身体状况如何?」
「咦?状况?我觉得好像做了好多梦喔……啊!好棒好棒。」
在璃樱疑问之下,秀丽试着转动手腕与脖子。
身体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盈,原本头部有如装进铅块的沉重感,以及蜘蛛丝似的缠绕着身体的恼人疲劳感,全都消失殆尽了。只是似乎睡得太久,肌肉有些酸痛,不过这也与前往红州前的不适完全不同,感觉身体好像回到了从前。
接着,秀丽很快就想起刚往红州的事,内心突然一阵沉重。为什么会如此,自己也不明白。
「……璃樱,我是否有好好结束敕使的工作?」
璃樱皱起眉头。
「有的。你非常讲义气的将工作全部结束,然后差点没命喔。之后的工作已经请燕青与苏芳接手了,你就暂时忘记工作,好好休养身子吧。」
「差点没命」这句话让秀丽想起在马车里的痛苦记忆,那时候的自己,确实感觉耳边听见死亡的声音。同时,也稍微掌握了目前的状况。看来,自己似乎是在九死一生的情形下倒下了。从那种状况看来,确实是有这个可能。
「如果是我们缥家……应该会有办法。」
以前璃樱也曾问过自己,身体是否有什么不适,还说如果有需要可以帮忙。在贵阳的时候,也是多亏了璃樱与羽羽大人才勉强维持住身体。这么说来,当时的身体状况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的确和前往红州时很像。
身体恢複的情形也和当时一样非常显着。璃樱说「我们缥家」,还说「暂时忘记工作,好好休养身子吧」,这么说来——
「难道,这里是璃樱你家吗?在我倒下之后,你带我来的?」
璃樱露出微妙的表情……家,这里的确是自己的家,但这种说法却让他有种不妥切的感觉。还不如用「缥家」这种事不关己的说法比较习惯,真是惭愧。
「……是啊,这里是我家。也就是缥家。」
我家。怎么回事,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疙瘩感?
虽不知璃樱为何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秀丽仍有礼貌的向他道谢了。
「?为什么蓝将军你也在这里?还有,在那边的那个人,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秀丽带着怀疑的眼光打量迅。为何总是在奇怪的地方遇到这个人呢。
「好久不见啦,小姐。唔,你问我是何方神圣啊?这实在是个颇富哲学性的问题呢。大概一百年之后,等我弄清楚了,自然会告诉你。」
「我看,你根本没打算要告诉我吧。话说回来,蓝将军你为何会在这里?」
其实他已经不是蓝将军了,但还是这样称呼比较习惯,嗯。
迅屏气等着楸瑛开口,想看他会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出什么样的答案。
然而楸瑛只是毫不犹豫地靠近秀丽,从较低的角度由下往上窥看秀丽的模样。
秀丽外表看来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但手却暗地紧抓着棉被一角。楸瑛从她这样的动作就知道,她心里还有些许的混乱,也还有一丝不安与紧张——紧张楸瑛要对自己说什么话。或许,她自己并未发现,但楸瑛却在她意识的深处看见这一点。是的,紧张楸瑛究竟要对自己说什么。
虽然这并非楸瑛的本意,但或许就和在十三姬面前的笑容一样吧。
「我是代替国王来看看你的,因为我们听说你晕倒了。」
秀丽露出傻眼的表情。来看我?
「咦?哎,就、就这样?」
「就是这样而已呀。这也是很重大的任务呢!」
秀丽看来正在思考这句话真正的意义。楸瑛非常冷静而仔细地,看着秀丽脸上不停变换的每一种表情。
最后的最后,秀丽彷彿像是要哭了,却又很安心的轻轻笑了。
「这样啊!」
楸瑛认为秀丽的安心是因为自己没有带来任何问题,甚至没有问她何时回去。
秀丽轻轻拉扯自己的发稍,叹了一口气。
「那么,璃樱,你就老实说吧。我的身体会变成怎样?」
这是总有一天必定得问的事。
「你的身体现在已经恢複了。不过,只有当你身在缥家,才会感到舒适。」
璃樱将煎好的汤药端给秀丽。虽然由她自己主动提出这件事让他感到安心,但同时也对逼得她不得不提的自己感到嫌恶。一边喝着汤药的秀丽望向璃樱。楸瑛与迅也都在等着。璃樱则慎重地选择辞彙传达事实,他并不想说谎。
「你的身体非常虚弱,从还在贵阳时就一直如此,待在这里会觉得舒适,是因为缥家清凈的空气与你的体质相合之故。所以当你人在缥家,就不会有问题。这里的空气能够减轻你身体的负担,就和拐杖的功用是一样的。有了拐杖的支撑,身体就能比较轻鬆。走得比较远。而且在这个家里,药草的种类也远比仙洞省还要丰富。」
「所以就是得静养咯,需要多久呢?」
「老实说,不想死的话,最好是永远待在这里。」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秀丽猛然地睁大了眼睛。不只秀丽,迅和楸瑛也大吃一惊。
「……『不想死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直说了,要是不开门见山跟你说清楚,难保什么时候你又会一个人跑出去。只要一离开这里,我想,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死了。」
璃樱诚实地说出真相。唯独这次,要是不说实话,后果将不可设想。
缥家并不缺乏名医与医疗系的术者。然而,这是秀丽的……
这是秀丽的……天命。
本来,她的命数早在很久之前便已终结,是「蔷薇公主」让那毫不留情逝去的生命力减缓了流速,就像是让沙漏的沙,以极端缓慢的速度落下一样。
换句话说,秀丽与杜影月的不同之处在于,秀丽的身体还活着。生命的前进是一种流逝,完全静止时就意味着「死亡」。影月之所以会成为村里唯一不受疫病传染的人,之所以流再多的血也不会死,那是因为他的身体早就已经死了。如果没有「阳月」的调节,他甚至不会成长。
拥有强大力量的红仙——蔷薇公主,或许也能办到与阳月相同的事。等女儿完全死去之后,再令她成为一具会活动的尸体。那么,或许会製造出一个既不会成长,也不病不死的「红秀丽」。
然而,蔷薇公主并未停止秀丽的生命。她选择的不是「死」,而是令她的「生」变得缓慢。虽然变慢了,但却是还是朝着死亡前进,就和一般人一样,她的生命是有限的。
璃樱虽然不明白蔷薇公主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但却也似乎能够理解。
只是现在封印即将解除,生命的流速即将被迫回到原来的步调。
没有人能擅自增加上天给予的命数,即使是缥家也无法。
若是能够办到,那些优秀的术者们在面对因驱使法术而造成的寿命减少,就不至于如此束手无策了。没错,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以违反自然的方式延续生命。
不过,这并不代表完全没有对策。
「一离开缥家,并不会马上就回到前往红州时的身体状况。你是因为这一年来,无论身心都操劳过度,且一直没有良好睡眠的缘故。别说是你,一个大男人这么操劳恐怕都会过劳死。人的身体在那种过劳状态之下,本来就会变成那样。」
楸瑛默默地垂下眼睛。
「不过,拄着拐杖虽然能支撑走路,但一度失去的脚却不可能重新长出来。相同的,离开缥家这把拐杖之后,你马上又会无法走路,要是再勉强自己,身体就会瞬间恶化,虽然我刚才说『要不了多久』但具体到底是多久,我也不知道。唯一能断言的是,只要你一离开缥家,就会马上开始恶化,而且是非常严重的恶化。」
秀丽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璃樱明明是在说自己的身体,听起来却像别人的事。或许是因为她早已隐约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异于常人了。或许,璃樱说得没错。
那种有什么正从体内流出的感觉,很久很久以前也曾隐约感受过。
娘为自己减缓沙漏中流逝的沙,但现在似乎又开始落下了。
「现在,我正在调查是否有其它更好的方法。你或许会想回去,我不会说不可以。你也有家人与对你而言重要的人,会那么想时理所当然的。不过唯有这次,在你那么说之前,我希望你能先想想自己的身体。现在你只是刚好遇上想回去也无法回去的情形,如果不是这样,我也希望妳能先思考自己离开这里之后会变成怎样,然后再做选择。」
一边说着的璃樱察觉到,自己会说得如此坦白,是因为内心暗自希望她能努力保护自己,希望她能第一个替自己着想。
想要提高生存下去的机率,最重要的就是她本人的意志。
只见秀丽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想回去也无法回去的情形,又是怎么回事?」
「嗯。这座天空之宫,乃是隐藏宫殿,原本是与外部隔绝,仅留下几处可供交通往来的通路。然而,现在那些通路完全被阻断,所以想回去也无法回去,想知道任何讯息也无法得知。就算不提这一点,光是待在这里,对时间的感觉也会与『外面』不同。」
想回去也无法回去。那听起来彷彿在对秀丽说:「不回去,也没关係。」
不用回去也没关係。
「你父亲那边,应该已经接获你人在此处的报告,等联络方式恢複之后,你也可以自行与他联繫。总而言之,你身体的状况尚未完全康复,暂时还是什么都别想,放轻鬆睡一觉吧。虽然这里什么都没有,可能会有些无聊。」
璃樱犹豫着不知是否该提及姑姑瑠花的事。可是,就算叫秀丽当心也——
「你就说吧,说出来比较好。」
简直像是听见璃樱的心声似的,迅这么说。
「为什么身体状况的事能够坦白以告,瑠花的事却说不出口呢,你以为不说,事情就不会发生吗?」
迅说得没错。事实上,璃樱也很清楚不想说的理由。因为只要提及姑姑,就非得将另一个事实说出来不可。
「只要待在缥家,小姐迟早会得知,还不如由你来好好告诉她,而且小姐也有知道的权利吧?我和楸瑛都在九彩江见过瑠花。与其从其它人口中听到,不如由你来说,只有小姐本人不知情,未免太奇怪了。」
秀丽睁圆了眼睛。听起来除了身体之外,似乎还有其它问题?
「璃樱?」
迅的话让璃樱沉默了三分钟之后,他才粗暴地抓乱额前的头髮说:
「好吧,我说。红秀丽,将你带到缥家来,或许比最糟的状况好不了多少。因为我家姑姑,她想要你的身体。正确来说,是想要进入你的身体,将其据为已有。」
秀丽听了不禁瞠目结舌。璃樱到底在说什么,真是一点都听不明白。
「什么?我的身体?进入我的身体?」
「你应该见过邪仙教的涟,也就是杜影月的堂主,人虽然死了却还会动、还会说话。就像那样,但姑姑想对还活着的你这么做。」
秀丽努力运转脑袋思考。影月堂主的那件事,确实在之后引起不小的骚动。最后虽然以殭尸现身的说法收场,但照璃樱现在所说,等于承认那件事与缥家有关。回想起来,当时璃樱确实与堂主交谈过,而且是不自然的出现又消失。
可是,可是……
「为什么是我?有什么好处吗?」
璃樱陷入沉默。当然是因为,梨花希望再多得到她的弟弟,也就是璃樱的父亲——缥璃樱的心。只是,璃樱说不出口。老实说,现在这一刻,璃樱对于瑠花是否真的只因为这样的理由就像要夺取秀丽的身体,突然感到怀疑。但这怀疑完全没有根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实际上,璃樱非常明白瑠花有多么偏爱父亲缥璃樱,也知道她曾多么固执的想要「蔷薇公主」的身体。
「我的姑姑瑠花,做为一位历代罕见的大巫女,已经统治缥家八十年左右了。」
她的力量甚至被认为凌驾于上一代的宗主「奇蹟之子」,是非常了不起的力量。
瑠花以她的力量幽禁亲生父亲「奇蹟之子」,为一族带来几近冷酷的铁血统治。成为名副其实的「喋血女皇」,不只是缥家,甚至整个国家都以这个称号来形容她。
「可是,力量越强大的术者越短命。使用法力,对术者而言便是耗损生命。像仙洞省羽羽爷那样长寿的,可说是少之又少。不过话虽如此,我们缥家原本就因为祖先的血脉与缥家这片清凈大地的恩惠,向来就比『外面』的人健康长寿。所以只要小心不要过度,即便使用法术,还是能拥有和『外面』相差无几,大约六十年的寿命。当然,如果使用过度了,寿命就会减缩。可是姑姑多年以来,为了族人而不断行使强大的法力,却活了八十多年。这虽然是异常,却不是奇蹟。她是使用了某种方法,才得以延续生命。」
楸瑛觉得自己似乎在听恐怖怪谈,同时也有种不好的预感。
「有一点不想继续听下去的感觉,不过还是听吧。某种方法指的是?」
「就跟你想到的一样啊。她用的是佔据族中姑娘身体的方法。」
果然不出所料,楸瑛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么一来,使用法术时损耗的。就是那些被佔据的姑娘们的生命力。损耗殆尽了,又会有其它巫女献上来。」
「不是使用尸体,而是活生生的……姑娘们,是这样吗?」
「是啊。因为使用的是替换生命的法术,如果对象是尸体就没戏唱了。一直以来都是像这样,不断使用族中姑娘的身体,好维持生命的延续与强大的法力。」
「可是,那些被佔据身体的巫女们,难道都不会反抗吗?还是都被洗脑了?」
面对迅的疑问,璃樱缓缓摇头否认。
「不是这样的。在缥家,原本就有很多一出生就不会说话,也不懂得表达自我意志的孩子。这些孩子虽然会成长,但听说在一定的时间之后,他们就会一睡不醒,只是活着、会呼吸而已。这些小孩……缥家在某段时期诞生了许多这样的小孩。」
如同一张白纸似的成长,被称为「白子」的人们。
在上一代「奇蹟之子」的时代,具有异能的术者的诞生数量异常的多,却也诞生了与那几乎相同数目的「白子」。详细情形并不清楚,但不难想像,应该是发狂的「奇蹟之子」做出什么异常的疯狂行为,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吧?
而现在,白子的诞生已经很罕见了,就连璃樱耶没有亲眼见过。不过,他听说宫里某处还有一些存在。
「他们没有意识,所以也不会抵抗,听说很容易佔据。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巫女被这么使用过。但姑姑确实是以这种方式,一直延续生命至今。」
「这么说来,这次打算佔据秀丽大人的身体?为什么不是族人,而是秀丽大人呢?」
「再说,小姐现在的生命力应该很衰弱吧?我虽然不想这么说,但就算强夺了她的身体,应该也使用不了多久吧?」
秀丽也点点头。都自身难保了,又何必专程来夺取这样的身体。
「那是在『外面』的时候才如此。只要在缥家静养,普通……比起普通人或许会少一点,但确定至少能存活数十年。只要姑姑不离开这座天空之宫,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清凈的空气与药草能治癒她的身体。最重要的是,身在缥家这片被封闭的土地上。已经开始解除蔷薇公主封印也会恢複原状,渐渐加速流逝的生命力又会再度变得缓慢。
数十年,楸瑛听见不禁为之语塞。差距太大了,大到他根本不可能说出要秀丽回去这种话。
璃樱想起另一件事——「蔷薇公主」在秀丽体中。因此说不定只要佔据秀丽的身体,便可以拥有使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法力。没错,如此一来就不必拿秀丽的生命去换取了。若是如此,除了父亲这个因素之外,姑姑想这么做的理由,或许还有这一点。
「瑠花大人她……又是如何呢?我是指她原本的身体。已经变成幽灵了吗?」
「不,魂魄与肉体是相连的。肉体死亡,魂魄也会死去。」
邪仙教的涟就是如此。他附上的是堂主·华真的尸体,原本应该不会再死一次才对。但本体人头一落地,涟也就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