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美巡了州城一遍,看过大致的状况后做出指示,又回到州牧室。
『没有其他什么该跟我说的吗?』
『没有。』
——没有。
在儘是飞蝗的室内,总觉得这句话空虚的飘在半空中。志美叹了一口气,正想坐上椅子,却发现那张雕工既气派又精细的白色州牧椅被黑色的蝗虫佔据,变成一张全黑的椅子了。从发出的声音可以知道,蝗虫们恐怕正享用着椅子大餐吧,志美这才想起来,这张白色椅子是用木头做的啊。
「……给我等一下!这是州府的公物耶!你们这些臭蝗虫还真给我吃?还有我的桌子!啊,还好桌子是大理石做的。话说回来,红州还有经费买新椅子吗?监察官会不会不相信我说的话啊?」
心念一转,志美将刚才剩下的烟草放进火钵,点火引燃。瞬间,门窗紧闭得几乎不通风的州牧室内,充满了烟草的青烟,然后蝗虫们也变得无法动弹了。可是——
「……我说……我觉得这样下去,我们会一起死在这里耶?如果不赶快让新鲜空气流通进来的话。听说在火灾里死去的人,多半是被烟呛死的。这是悠舜说的啦。」
屏风那头传来男人的声音,志美却并不太惊讶。反而呵呵呵的笑了越来。
「……你也觉得?我刚才也正好在想这个问题。不过啊……你不觉得……这样好舒服吗?我好像听见三途川的流水声了……我那已经死掉的好友,好像在河的另一端向我招手耶,好棒啊。」
屏风那头的男人慌忙冲进室内。
「哇!不好了!志美你快回来啊!你不能死在这里啊!」
男人拉着志美,打开拉门。大量飞蝗因此飞进室内,但大部分都因室内的除虫浓烟而掉落在地。男人一边拍掉附着在志美脸上的蝗虫,一边强迫他吸进室外的新鲜空气,总算让他恢複了意识。
「……志美……回过神了吧?」
「……嗯,马马虎虎……是说,刚刚真的好险喔?」
「要是你真的过河了,我想就真的完蛋了。」
「抱歉……我刚才突然有点自暴自弃,很想抛下一切。」
男人拖着志美回到室内,蝗虫都死得差不多了,抓起椅子,上面的蝗虫尸体便纷纷掉落,恢複全白的颜色。椅子虽然被啃得破破烂烂,但毫无疑问的,这是原本那张州牧椅。
只是,由于被蝗虫啃过,在坐下的瞬间,四只椅脚有三只登时折断,志美也跌坐在地,后脑杓「咚」地,敲在满是蝗虫尸体的地面上。
一阵尴尬的沉默。
「……欸,我说……这下你应该清醒了吧?志美……」
「……清醒了啦……刚才这是怎样?是想整我吗?」
「……没有,怎么会有人整你。」
「那你至少笑一下啊,笨蛋!不然大叔我很丢脸耶!」
「怎么这样?」
鬍子男的脸,大喇喇的进入志美视野里。左脸颊上有道十字伤痕。好个出色的男人啊,志美心想。这也是当然的。他可是当年在茶州,悠舜一路辅佐的男人。
「……你好啊,监察里行,浪燕青同学。你见过我家苟彧没?」
「见过了。不过还没说上话,只是远远看见而已。看到他面无表情,踩着蝗虫出去下指示给部下的样子,倒有点像陆清雅呢。」
「你说苟彧像陆清雅?不,刚好相反,应该是一点都不像吧。如果他是陆清雅那种男人,现在早就回中央当官去了。他就是这种男人喔,和我不一样。你说他像陆清雅,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了。正因为他完全不像那种男人,我才会起用他当副官啊。其实,我应该要选陆清雅那种人才对……」
志美说着说着,变成了叹息。
「……有时看着苟彧,都有种像是看见悠舜的感觉……」
拨开蝗虫尸体,志美下意识地摸出烟管。但却马上发现烟草刚才都丢进火钵烧光了,手上抓着烟管,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总是为志美递上烟草的苟彧也不在身边。空洞的烟管,像是空洞的心。
「……浪燕青,你终于到州府来了啊。既然是由你出马,想必不只蝗灾这件事,包括消失的铁炭和技术人员,以及苟彧的事,应该都是你调查的对象吧?」
「……嗯,是啊。州牧也调查过了吗?知道是州府中的哪一个人盖下运送许可的印章了吗?」
消失的大量铁炭,本该在红家与州府的严格控管下妥善保存才是。
志美望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烟管。
「……我答应你,能告诉你的事都会尽量老实告诉你。所以请你也儘可能向我报告你的调查结果好吗?那些苟彧不能告诉我的事。」
……听完燕青的报告,志美将空无一物的烟管放在烟草盘上。发出「锵」的落寞声响。
「……这样啊,我懂了。事实上,我也还不知道那大量的铁炭究竟被搬移到哪里去了。因为突然来袭的蝗灾,让我不得不中断手头的调查。」
「那件事是我的课题,我会继续调查下去。而且我已经掌握一些可疑的地方了。」
课题?志美虽然疑惑,但并未深思太多。原本志美在调查时,因为是极度机密的缘故,所以只能独立进行,加上发生了蝗灾,更无法扩充人手。现在既然能交给行动方便,有机动性的浪燕青接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关于蝗灾,两人交换了某种程度的资讯之后,忽然想起了旺季离开贵阳的事。
「对了,旺季大人的动向如何?如果半个月之后蝗群会移动到紫州,他不是应该赶回去比较好?有时间的话,你能去联络——」
「这个啊,你说得虽然有道理,但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听到了小道消息,说旺季大人的脚程极快,不出数日就要抵达红州边境了。」
志美惊讶的瞪大眼睛,这速度比他预测的要快三倍。虽然早知旺季是驭马的名家,也曾与孙陵王共同驰骋沙场,现在的年轻人虽然比不上他。可是这也未免……
「这怎么可能。再怎么说,这速度也太快了吧?他们应该有拉着装满食粮的马车啊!就算是以骑马为主的精锐部队,这也不可能——」
「不,听说行经中途时,主力一军就和装载粮食的运输部队分开,一口气加快了前进的速度。不过就算是这样,那速度还是相当惊人的。实际上,关塞上的那些人,都说如果亲眼看见神速通过的一军,甚至会怀疑他们是不是用了什么仙术才能如此快速,也因此引起一阵混乱呢。」
「……你说什么?一军脱离了运输部队单独前进?在进入红州之前?……难道说,他们打算空手来援助蝗灾灾区吗?」
「也许是担心马车被蝗虫啃蚀,所以只好暂时停放在什么地方?」
「不,这种事在出发前就该担心过了。留下运输部队神远进入红州……从某天起和运输部队分道扬镳……?」
肩负蝗灾对应总指挥的旺季,一定能随时接获包括红州在内的各地监察御史传去的最新消息。在掌握详细情报的状况下,留下运输部队进入红州。这代表的意义是?
志美所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一边踩着满地的蝗虫尸体,一边伸手按住额头。
「……不会吧?不,可是……只有这个可能了……」
「志美?如果我单独行动的话,只要两三天就能见到旺季大人了,需要我去——」
志美紧闭双眼,内心已经有个底了。
「不,不需要。就让他们直接进入红州吧。」
「嗯?可是没有运输部队喔?」
「无妨。这就表示他们来,不是为了带粮食来进行援助的。如果我想的没有错,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会有这种事,但恐怕旺季大人此行来红州,目的是为了完全镇压蝗群。或许。」
这番推论,连燕青听了都不禁瞠目结舌。不过他并未大惊小怪,只是「喔」了一声。这让正为蝗灾焦头烂额的志美有点不满意,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像天地颠倒般,令人感到吃惊才对吗?
「怎么,你这个『喔』是什么意思啊!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多辛苦。」
「不,我当然觉得很惊讶。只是想到,如果是我的上司,大概也会这么做吧。」
「……你的上司是指红秀丽吗?不会吧,你未免太抬举她了。」
志美笑了。十八岁的新手御史,怎么可能有这种才能。
「话说回来,要是连旺季大人都没办法的事,可以确定其他人也不会有办法解决的。」
「连陛下也没办法吗?」
「那当然。那位国王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了。再说,要是来的是国王,大概各郡府都会提出抗议吧。」
志美冷冷的讥讽。现在红州的地方郡府,大部分都由贵族派担任要职。儘管国试派出身的志美每次都得和他们大吵一架,但做起事情来,贵族派还是比国试派官员能干多了。
「贵族派不但不像国试派那样受尽奉承,而且还累积了许多实务经验。对这样的贵族派不置一顾的国王,要是胆敢大摇大摆的前来红州坐镇,试着命令那些官员,光是后果,我想了都害怕,恐怕只会让事态更加恶化而已。可是那些人却愿意听旺季大人的话,这也是为什么悠舜不惜弱化国王的权力,也愿意答应将兵马权交给旺季大人的原因。」
「不对,我听说答应这件事的不是悠舜,是陛下本人喔。」
燕青淡淡地说,表情也很稀鬆平常。
志美想起了什么,脸上失去了表情。过了一会,他再次习惯性的叼起烟管,又在发现自己这坏毛病之后,皱起了眉头。然后只轻声回了一句:「喔?是吗?」
「……也罢,浪御史,总之事情就是这样,这边没有问题,你就去忙你自己的工作吧。」
「嗯……的确,要是我不能完成课题,小姐回来时一定会生气的。」
「……回来?我听说她下落不明,不是吗?」
「不管她去了哪,一定会回来的。国家现在处于这种状况之下,我的上司不是会将这一切丢着不管的人。因为小姐她的人生啊,就像是一只徙蝶。只要踏上只有一次的人生旅程,就不会再回头了。不管要飞到哪去,都只会一个劲儿的向前飞。而我最喜欢跟在这样的小姐身边。所以,她一定会回来的。」
志美此时发现,刚才自己虽然不把燕青说的话当一回事,但这家伙却是发自内心的。
『如果是我的上司,大概也会这么做吧。』
不会吧。志美心想。从中央官员那边当然听过许多关于红秀丽的事,也知道葵皇毅让她进了御史台,想必有其优秀之处。然而对志美来说,她的存在顶多就是「黎深的侄女」,怎么可能和旺季有相同的想法。
然而……志美这时第一次放下手中的烟管,在心中默念着「红秀丽」这个名字。
「……浪燕青,我还以为你来这里,是出自葵皇毅的指示。难道不是吗?」
消失的红州产铁炭与下落不明的技术人员,与此扯上关係的红州高官之名,以及失蹤的庞大金钱。志美一直以为追查这些的下落,是出自葵皇毅的命令。然而,燕青却咧嘴一笑。
「当然不是啊?这些都是小姐调查过的事,我只是接替她的课题继续调查下去而已。」
瞬间,志美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
「你说什么——?这些事连在红州府都是机密,但一直待在中央的红秀丽怎么会——?」
「我家小姐可是很有两把刷子的,是不是?那么我这就去办事了。虽然我也很担心志美你……很想留在这里帮忙,可是……」
「什么跟什么啊。难道保护我,也是你家小姐下的命令吗?」
「一半一半啦。我想小姐一定会这么说的,因为要是红州现在失去你这个州牧,可是会很伤脑筋的嘛。」
志美搔了搔头笑了。这家伙说什么啊。
「那还真谢谢你。不过可别小看大叔我唷。你就去吧,我也有想亲眼见识的事和想守护的东西。再说国家是把红州交给了我又不是你。所以你就去吧。」
燕青对志美笑了笑,点点头。
打开拉门,令人看了就不舒服的漆黑飞蝗,成群结队的再次飞进青烟几乎消散的州牧室内。燕青见状抡起手中的棍,一棒打散成群的黑蝗,然后在这些不死军队再次集结成群之前,一个纵身便消失了身影。
志美轻摇手中的烟管,想着浪燕青那勇往直前的年轻,以及专注于将来的眼神。
很快的,志美髮出了笑声。自己也不知不觉地上了年纪啊。
志美的一生,一直是追寻着某人的背影前进的。而且那并不是什么值得追随的大人物。还是孤儿的他,总跟在那些目光异常空虚的大人身后团团转;成了少年兵之后,又遇上无能的上司,总是沦落为残兵败将。长大后的志美经常在想,除了运气之外,人生有什么是靠自己创造出来的呢?
从小到大,志美看过许多大人,但老实说,记忆中的大人几乎都很不像样。当时他学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并非只要年龄增长了,就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大人」。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没有那些即使拖着蹒跚的脚步,只要回头看到志美,仍然会将自己仅剩的一杯水或一碗稀粥让给志美的无名「大人」,自己一定活不到现在。
不知不觉中,在志美的人生路上,比起走在自己前面的大人,回头一看,走在身后的年轻人已经变得更多了。
「……搬运魂魄的蝴蝶啊……好久没听见了呢……当初是谁告诉我的啊?」
好久以前,志美看过那种蝴蝶。那是有着红蓝斑纹的美丽黑蝶。因为太美了,便想捕捉它,但却被谁给阻止了。说是如果徙蝶被捉住,就只有死路一条。
赌上性命,从北方万里大山脉飞到遥远南方蓝州的徙蝶。不过那段徙蝶的故事还有后续。
飞到南方后的蝴蝶们产下了卵,孵出的蝴蝶再次飞回北方,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志美心中残留的,是那另外一个故事。生于南方,却飞向北方的徙蝶。
「从南方朝北飞去的蝴蝶,并未抵达那从未见过的北方故乡……」
『从南方到北方,是飞不过去的。不知道是体质的问题还是风向的缘故,生于南方的蝴蝶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中原飞往北方。它们无法看见北方的故乡,在半途就力竭身亡了……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现在眼前的这蝴蝶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么一问,那个谁便静静的笑了。并回答说,是它们的孩子。
『无法越过中原的南方蝴蝶,在飞行途中收起翅膀,产卵后便死了。而生下来的蝴蝶便代替上一代继续朝北飞。所以最后抵达北方的,已经不是同一批蝴蝶了。生于南方的蝴蝶无法回到北方。即使如此,它们依然继续飞,以延续生命的方式将未知的世界託付给孩子们。』
——依然继续飞,以延续生命的方式将未知的世界託付给孩子们。
浪燕青口中,有如徙蝶般的红秀丽……志美想起来了。就像他们一样,好久之前,自己也曾踏上旅程。再也不能回头的旅程。直到翅膀掉落为止。志美这才意识到,接下来的旅程将由他们继续下去。总有一天,年轻的蝴蝶会追上来的,并直直飞往自己无法抵达的远方。
他们抵达的地方是志美这一代无法亲眼看见,但确实存在的另一个世界。
无论如何,请一定要相信前方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为此我们大人,一定要拚命飞到不能再飞,不能再前进为止……」
不能停下来,也不能够回头。纵使迎面吹来的风会把翅膀吹得破破烂烂,但前进的方向是绝对不能弄错。而且要尽量向前,再向前。像徙蝶一样,能飞多远就飞多远。
「然后等到我们筋疲力尽了,就把未来託付给你们罗。因为我们也是像这样,从谁手中继承了使命。」
——不过,在那之前。
看着窗外那些一度被燕青打散,却又开始群众的飞蝗,志美举起烟管用力敲在手上。
「……好,我也该出发了。总不能连这个只比最悲惨状况好一点的世界都守护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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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来休息两刻钟吧。看是要吃饭还是睡觉,随大家自行决定。」
听了旺季的话,皋韩升便拉住缰绳,翻身下马。不,并没那么帅气,其实,说他是跌下马都不为过。摔下来之后,就那么呈大字型的躺在地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身上的汗有如瀑布,还不断喘气。就连脑袋里装的东西都成了一团浆糊,什么都无法思考。
「……太叫人难以置信了……光是跟上他就得拼上这条小命……」
老实说,瞧不起文官出身的旺季,也只有出发的第一天而已。一开始虽惊讶他策马前进的速度,但包括皋韩升在内的年轻武官们,都还只认为旺季是为了在第一天下马威所以特别拚命而已。
没想到从隔天开始,旺季反而更加快了速度。不但如此,接下来的三天,不分日夜他都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前进。这个时候,特别是那些年轻武官都铁青着一张脸,也了解到那并不是旺季骑的马特别好的缘故。众人光是为了跟上就累得不成人样,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年过五十的文官远远甩在身后,身为精锐武官的他们,说什么也不想承认。
(毕、毕竟我擅长的不是骑马而是射箭嘛……好歹我隶属的是羽林军……)
对马术当然也有相当程度的自信,否则也不可能被选人精锐部队的羽林军。然而当自己累得连一根手指也举不起来时,却看见旺季若无其事的为马匹擦汗,这令韩升连那点微弱的自信都瞬间崩坏,简直是恶梦一场。
(呜呜……话说回来,这样运输部队真的跟得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