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你说的是真的吗?缥瑠花就快要死了?」
「应该没错……我想晏树大人是打算那么做。我虽然阻止过一次,但看秀丽小姐的样子就知道,缥家和神域的情况并不平静。应该是晏树大人暗杀瑠花的布局。」
一边快马加鞭前进,一边听着迅的报告,旺季皱起眉头。
脑中想起离开王都之前,关于瑠花,晏树说的是「已经不需要应付了」。
「现在缥家已无多余的人手保护瑠花……如果是现在的话,确实杀得了她。」
旺季也察觉到,这已经是无法阻止的事实。
同时他也默默思考着,自己究竟真心想要阻止过吗?派迅前往缥家时,也曾想过,如有必要就让迅杀了她。但晏树则是无论有没有必要,都不打算放瑠花生路了。旺季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什么都没对晏树说就离开了。
(……缥瑠花。)
关于瑠花,旺季向来不去想太多。身为上一代「黑狼」的姐姐,以及女儿飞燕,几乎都可说是死在瑠花手下。女儿飞燕死后,旺季甚至连一把骨灰都没分到。只收到她生了个儿子后死去的讣闻。
其实对女儿的死并不是没有预感,然而收到讣闻时的愤怒与杀意,至今仍烙印在旺季心中。
若说自己不想杀瑠花,那是骗人的。就算把双手绑起来,内心某处还是无法停止这个念头。
如果缥家绝不改变,那么唯一的方法只有杀了瑠花。她是一切的元兇,正因为是瑠花统治着那疯狂的缥家,一切才无法获得改变。不过,这难道不是杀瑠花的藉口而已吗?旺季无法否认自己或许只是需要一个杀她的明确理由。
可是一旦得知瑠花将死,旺季内心却莫名的激动。并非为此感到哀伤,但也无法开心起来。那个睿智美丽,拥有莫大神力,也因此逐渐发狂的女人。她残酷的罪状,就旺季看来是堆积如山。当然她也有功勛,但该死的理由,旺季双手数得出来的至少就有好几个。过去,她在该死的时刻,却无法死于该死的场所。她的存活也因此造成了扭曲的命运与诸多不幸的发生,无论对她自己或对缥家,还是这个国家而言都是。
这一刻虽然迟,但总算是来了。旺季恍惚的想着。瑠花即将在无人知晓的遥远地方,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被杀死。如此而已。无论是瑠花的死,还是她的死期,都已跟不上时代的潮流,再也无法引起任何注意与骚动。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就是得知她的死之后,内心这股说不出的罪恶感。
明知晏树的企图,却还佯装不知的旺季,等于是瑠花之死的帮凶。
压下种种思绪,旺季重新凝视前方。儘管瑠花的死已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但却也并非什么意义都没有。绝对。抬头望向那颗红色的妖星,旺季低语:
「……必须儘速回到王都。」
「是。不过,大人……」
「什么事。我们已经进入东坡郡了,快马加鞭的话,不出几日即可抵达州境。」
「你不觉得这样太夸张了吗?请您稍事休息好吗?肚子不饿吗?请问?」
被这么一说,旺季的肚子才像总算想起来似的发出声音,感到猛烈的饥饿。仔细一想,才发现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食了。旺季看看前方正好有间破庙,便拉住缰绳。一早便骑马宾士了一整天,已经是满身大汗。停下马的瞬间,甚至因为鬆懈下来而造成一阵晕眩。
「……看来是冲过头了。暂且在此用中饭和睡个午觉休息一下吧。跟上来的有多少人?」
帅气的一个回头,眼前的景况却让旺季差点摔马……后面根本没人。迅叹了口气。
「……跟上来的,只有我和皋韩升啊……话说回来,你竟然跟得上啊,皋韩升……」
只凭着一股使命感而拚命跟上的皋韩升,早已累得抱着马脖子倒下了。
「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从梧桐出发时,已经事先吩咐下去了。跟不上而脱队也没关係,休息过后再追上即可,我和将军会在『烦恼寺八八』等待。」
「烦恼寺八八?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庙名?是哪里的蠢道寺!」
「就是现在大人您正打算进去休息的破庙喔。因为我猜你到了这一带,肚子应该也会饿了而打算停下来休息。」
仔细一看,歪斜的匾额上的确写着「烦恼寺」。旺季突然一点都不想在这休息了,然而司马迅却眨着独眼笑了起来,像是在无言的对旺季施压「您该不会只因为庙名蠢了点就说不在这里休息了吧?」
「……迅,你和陵王还真是像……」
「您这么说我太开心了。毕竟陵王大人叮咛过我很多次,要我别被旺季大人的外表给骗了呢。」
倒不如说迅的头脑比陵王要好太多,所以更叫人火大。这个贴身护卫还真不好应付啊。要是真的坚持不进去,说不定会被他揍一顿硬押进去吧——这方面迅也跟孙陵王学得很好——旺季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下马,同时,嘴里提起某人的名字。
「……茈静兰,终究是没回来啊。」
司马迅一边将半睡半醒的皋韩升从马上抱下,一边耸耸肩笑着说道:
「别管他了。他要是真的那么笨,也就无药可救了,更不必花费力气在他身上。请您先吃点东西,在这间蠢庙休息到傍晚吧。等用过晚饭我们再出发。」
一个翻身,掀起衣角,旺季牵着马走入寺内。
转动着独眼扫视过庙寺周遭后,迅也跟着走进这座烦恼寺。
昏睡中的皋韩升突然一阵胆寒惊醒。翻身跳起,背脊发凉的同时才发现自己手上已抓起弓箭。但定睛一看,身处境地却又让他陷入混乱。咦,什么情况?
「你起来啦?不错嘛,的确是个好武官,不愧为楸瑛看中的人选。」
昏暗光线下,只听见迅含笑的声音。周遭天色已暗,夕阳将四下照映得一片朦胧。室内的照明只有屋内一座残破烛台上的蜡烛而已。
藉由烛光可看见旺季青白的侧脸,他依然穿着那身紫战袍,双手抱胸坐在一旁。
「……?」
没记错的话,韩升确实听见迅说用过晚饭就要离开才对。那么为什么太阳都已经下山了,别说煮食,迅与旺季看起来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内心浮现不妙的预感。
正想问到底发生什么事时,韩升已猛然察觉发生异状的原因,更用力握紧手中弓箭。
「——不会吧。」
在昏暗室内背靠着墙的迅,听韩升这么一说便耸肩苦笑了。
「……没错。我们被包围了。前脚才踏进这间破庙,就马上被强大武装势力包围了。你可别出去,否则就等着被箭射成蜂窝吧。现在这里只有大人和你我三个人。真伤脑筋啊,简直是欲速则不达。总之,要是有个万一,只能杀出一条血路让大人一个人逃离了。大人,届时请您别回头,儘管逃离这里吧。」
「……我明白了。但,还不是时候。」
旺季沉稳的声音总算令韩升稍微镇定下来,但却不懂他为何这么说。
「怎么会这样。包围者究竟是谁,他们知道对付的是旺季将军吗?还是说,对方只是普通的强盗——」
空中传来快箭划破夕暮的声音。迅与韩升立刻飞身扑向旺季保护他。从箭矢破空的声音韩升也察觉了,那绝不是强盗之流的泛泛之辈,而是,受过正规训练的……
(是哪里派来的军队。)
飞箭划出优美的弧形穿刺进走廊。旺季依然不动如山,只抬眼望向那支箭。
「……是箭书。取下看看是哪个蠢材吧。」
定睛一看,箭羽下的确绑着一张信纸。迅很快的看过书信内容。
「……这下伤脑筋了。」
「是谁。」
「……东坡郡太守,子兰大人。」
「啥?」
大喊出声的并非旺季,而是皋韩升。子兰不就是统领前方州境的那位太守,来到红州的途中,在那小丘上,和旺季及静兰一起见过的那个男人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书信上说,等日一落就行动。我们该怎么应对?大人。对方是刻意等到日落的吧。趁现在天色尚未全暗,我们三人还能一起逃。毕竟对环境的掌握对方也比我们熟悉。」
「不,不需要。再等下去。皋韩升,日落之前你先吃点什么垫肚子吧。否则一切结束之后,会因为过度饥饿倒下的。还有水别喝太多,否则一紧张起来有可能会尿急。」
哪还有时间尿急,韩升一边在内心嘀咕自己胆子可没这么大,一边为旺季那句「等一切都结束」而感到些许心惊肉跳。
滋滋……沉默之中,只有烛芯燃烧的声音响起。很快的,太阳便完全西沉了。
不久,破庙外也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迅竖起耳边倾听,低声对旺季报告。
「其中一人穿的是文官靴,想来是子兰大人。另外有八名普通的武官外加两名武艺甚高的武官。来的总共有十一人。」
「什么!他带了十个护卫来吗?三对十一啊。呜,还真的耶,听得满清楚的……」
才刚和着竹筒里的水吞下最后一点乾饭的皋韩升也皱起眉头。对于韩升能在这千钧一髮的时刻速速吃完一餐,在另外两人看来,胆子已经算是够大的这件事,他本人恐怕一点也没察觉吧。
「从道寺外地面上残留的马蹄,这里只有三人的事根本瞒不住对方。即使如此,要以同等人数对决,又没那份胆识,拖拖拉拉的最后带来这么多人,要说是文官的作风倒也的确是如此。」
「欸……真卑鄙,不过也没办法啦……哪有人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呢。」
皋韩升还能说些风凉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迅在这里。在牢城时已经彻底领教过,眼前这个叫做司马迅的男人,拥有超乎一名侍御史该有的能耐。虽然只是直觉,不过他或许比自己原本的直属上司蓝楸瑛……还要强上……那么一点。既是如此,对方就算有十个人,说不定也还有可能应付。
(……就看对方带来「武艺甚高」的两名武官强到什么地步了吧。)
韩升最后在心里祈祷那两人最好只是虚有其表。接着,对方铠甲与剑发出的声响越来越近,听得出他们似乎发现了庙里的烛火,正一边戒备着一边加快脚步。
洞开的庙门外,已可看见那双文官靴了。
「……如此冒犯真是失礼了,旺季大人。」
在别着东坡郡徽章的武官们簇拥下现身的,果真是子兰。
那么,待我瞧瞧所谓「武艺甚高的武官」吧……正当韩升这么想着,朝对方投以警戒眼神时,触目所及却令他大吃一惊。
(咦?)
旺季和司马迅倒是并未表露惊讶之情。只是旺季口中似乎喃喃自语着什么,而司马迅则抓着头,独眼望向天空,口中似乎叨念着「蠢材竟然有两个」。
带着阴暗的眼神,站在子兰后方的——竟是静兰。
「怎、怎么会是——茈武官!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己问出口都觉得很蠢的问题,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回答的不是静兰,而是子兰。他扯动嘴角一笑,用下巴指了指静兰。
「因为看到他独自游荡,我便问他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他答应了,如此而已。看得出来他和旺季大人之间『有什么』,所以我一直暗中注意他。一听他说旺季将军和你们两人来到这座破庙,我马上就安排了包围网。」
告诉子兰这个消息的,原来是静兰。
旺季看也不看静兰一眼,就像他是个再也不值得一瞧的人。
「……然后呢?你的目的是什么,快说吧。我还想早点回贵阳。」
「就是想请您慢点回去呢,请务必在这红州东坡郡多留几天吧。」
「什么理由?」
「您心里有数吧?只要您越晚回朝廷,朝廷里的不满和怨愤就能累积得越多。过去这些怨愤不满都由您吸收了,现在您不在朝廷,所有怨对就会直接朝国王爆发,更别说正好现在天上又出现了那颗妖星。您现在回去还太早了。再等一阵子吧,如此一来,那些不满就会擅自爆发,您只要等到那时候就行了。」
「的确是如此。不过这么一来,就会引起不必要的斗争。我必须回去,在爆发之前解决争端。这是出自我意志的决定,所以必须儘早赶回王都。你快让路。这主意别说葵皇毅了,甚至不可能是凌晏树下达的吧。」
一听见这两人的名字,子兰马上出现在意的反应。虽然看不出他是对谁有所不满。
「旺季大人,您似乎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比这两人还来得年长,经验也远比他们丰富。」
「葵皇毅和凌晏树官位爬得比你还快还高,让你很不满是吗?」
「当然不满。但我一直都不想计较。因为我认为等一切都结束之后,您一定会让我坐上符合我实力的地位。我对此毫不怀疑,始终尊你为主,提供协助,因为我知道,这是能让我飞黄腾达的最快一条路。然而,我实在无法再忍受了。尤其是苟彧当上州尹这件事。我察觉了,最终您是想让他当上州牧吧?我实在无法接受,怎么想也轮不到他吧?」
事实上,指名苟彧担任州尹的是刘志美,并非旺季。看来子兰一心认为这条人事命令是出自旺季的指示。旺季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你的缺点。每次都无法忍耐到最后。明明拥有很强的能力,却因为这急躁的性格而无法好好将每件事成功做到最后。总是忍不住要强出头,所以你才会不行啊。」
「就算如此,我自认比凌晏树要好多了吧。至少在身为一个人的个性上。」
旺季双手环抱在胸口,微笑着轻声说道:
「……是吗?」
「那男人是个妖魔鬼怪啊。人类才不会有那些心思,那是妖魔的脑袋。我真的无法理解,您为何一直将他留在身边。当然我也确实必须承认,像您这样好好利用他的话,他的确是无人能敌的武器。」
子兰缓缓拔起自己的剑。旺季举起手,阻止正要行动的皋韩升与迅。
「听你这番话,可见刚才你劝我不要回王都的种种理由,都只是藉口罢了啊,子兰。」
子兰的剑轻轻抵住旺季下颚,将他的头硬往上抬。
「一半是事实,一半是藉口。我还不会杀你,因为分散全国各地的贵族派还需要靠你统率。最有可能接替你地位的葵皇毅,年纪不过三十几岁,很遗憾必须承认他还不成大器。我也不至于痴心妄想到自己能够取代你,所以请你一如往常做你的工作,只要偶尔听我的就好。这次你通过我治理的郡,正是实现我这个心愿的绝佳机会。只有趁现在了,实在不能再忍下去。」
虽然必须站在旺季身后,但只要能掌握实权就好。子兰露出得意的笑。
「还不能放你回王都。等到朝廷蔓延起足够的火苗,我就会陪同你一起回去。凭我的实力,随时都能动员整个红州贵族派太守手中的郡兵。您回王都之时,可不只是这一小批人马,当然要带上足以震慑整个朝廷,让每个人弃国王而转为投靠您的充分兵员才是。不过在那之前,请您就先安心留在红州,处理处理蝗灾相关事宜,好好休息吧。只要您愿意,可以一直住在东坡郡直到来年春天。等这一切结束,您立我为宰相,那就皆大欢喜啦。」
「这就是你盘算的故事情节吗?真是一点创意都没有,堪称平凡无奇的内容啊。」
「计画越是平凡,成功率才越高啊。比起异想天开的奇策妙计,我宁可选择打安全牌。」
「正因如此,你才高不成低不就。我明白了,你要说的我都很清楚,不需要继续听下去了。」
旺季伸出手指,夹住直指自己喉头的剑刃。子兰脸色大变,无论如何用力向前推剑,最后还是会被旺季的三根手指压回来。
旺季就这么站起身,最后也是第一次转身望向沉默不语的静兰。
「——你呢?到最后还是要像个笨蛋站在那吗?我应该说过,不会再有第二次。」
这句话像是暗号,令迅和韩升电光火石动了起来。
旺季蓦地放开子兰的剑,反作用力令子兰脚下一个踉跄。低头看看手中的剑,再看看旺季,就这么举起剑朝他劈下。这时的子兰已经失去理性,恐怕只剩下反射性的动作。
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一边乱挥着手中的剑。即使如此,旺季依然不曾拔出自己腰间配戴的剑。在子兰的剑碰到旺季之前,另一把剑从旁横过挡开了他。同时为了隔开旺季,一双脚将子兰整个人踢向了庭院。
旺季看着身边那张美丽的侧脸,为了保护他而动手的人是静兰。
「哼,你不打算杀我了吗?茈静兰。」
「……你就坦率点道谢如何?旺季将军。」
这是第一次,静兰用「将军」来称呼他。察觉这一点,旺季不禁挑起眉梢。
「你是白痴吗,谁要跟你道谢。这是你应尽的任务吧。」
「…………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个更凛然更有男子气概的大人呢。」
「你恐怕是哪里误会了吧——总之,我再问你一次。这样真的可以吗?你不会再有机会了喔,迅那边的对手即将解决,你要杀我只有趁现在了。」
迅和韩升一边对付着其余武官,同时也都密切注意着静兰的动向。若静兰真的动手,这次皋韩升就打算以剑代替拳头来制止他了。
静兰抬起头直视旺季。包括那身紫战袍在内,这是第一次从正面,正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