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琴声。音调高高低低,却有着令人神往、静谧而美妙的音色。
年幼的刘辉身上包着髒兮兮的毛毯,一听见琴声便睁开眼睛。
忘了是从何时开始听到这琴声,毕竟对年幼的他而言,那是像古时候一样久远的事了。他所能记得的只有,琴声是在兄长突然消失身影后开始听见的。
母亲死了……接着兄长也消失了。
在那之后,刘辉一直是孤单的。
无数个夜晚,为了寻找兄长而徘徊于黑夜之中,直到小小的身躯没有力气了,才蜷曲着身体于寒夜中睡去。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一闭上眼睛,自己就会像故障的人偶一般再也无法动弹。
因疲累而一片空白、无法思考的脑袋,有一天,突然传进琴声。
(————)
刘辉睁开正要闭上的眼睛。眼前原本是无论昼夜都只会呈现黑白的世界,突然射进了一道光线,彷彿是在眨眼间就将一切涂抹上色彩。刘辉屏气凝神地抬起头。
那琴声,不只令刘辉无神的眼眸活了起来,甚至连那随着寒冬而封闭的感情都因强烈的共鸣而震撼。深深渗透进内心的音色使得胸口一阵激动。专心聆听间,冰冻的心也为之溶解,化作眼泪纷纷滑落。直到听见自己哽咽的哭声与感受到脸颊的温热,刘辉才发现自己原来正在哭泣。
最后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已经想不起来了。就连寻找兄长这个支撑自己的理由,都如脆弱的蛋壳般出现裂缝,而裂缝中空无一物。在所有人眼中,刘辉就像是个不存在的鬼魂。本以为是那总叫自己乾脆消失算了的母亲不见了,但没想到消失的,其实或许是自己吧。害怕自己要是停止在雪中前进的脚步,可能真的就会融化在雪中。到最后,只剩下这样的恐惧促使着刘辉,拖着那破碎的蛋壳,无论多么茫然失落,也仍持续徘徊前进。
那些差点失去的情感,彷彿被琴声搅乱似的重新复甦。几乎忘了如何表达感情的刘辉双眼,因为强烈忆起的寂寞悲伤而令眼前的世界染上一片灰白。
都怪那琴声实在太温柔了,令人不禁哭泣。
他抽噎着,蜷曲着幼小的身躯,不断流下眼泪啜泣。直到此时,才终于不是靠头脑,而是打从内心了解到失去母亲与兄长的事实,并了解伴随而来的是什么样的孤独。胸口彷彿开了一个黑洞,冬天呼啸的冰冷寒风,就从那黑洞里吹过。
……那一天,当刘辉的情感终于恢複了温度之后,就那么瑟缩在迴廊角落哭着睡着了。然而隔天早晨醒来,却发现身处于熟悉的卧房里。还记得当时的自己,为此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从那天起,刘辉便不时听见那同样的琴声。冬天结束,春天来临,甚至在夏天过去之后,都还听得见不知何处传来的琴音。好几次追寻着声音,想寻找琴音的源头,但只要刘辉一接近,琴声便中断。失望之余,只好总是保持最近的距离默默聆听。
不知从何时起,刘辉开始将琴声当作摇篮曲,总在琴音之中睡去。
季节更替,又到了红叶飘落的寂寥秋天。兄长已经消失一年了。
那天,在琴音中醒来的刘辉,儘管身上包着髒兮兮的毛毯,却依然因寒气而颤抖。
一如往常,踩着不稳的脚步踏出迴廊,想追寻音色的来源,却发现天还没亮。
耳朵和手脚都冻僵了,有什么白白的东西飘落在小小的鼻头上。抬头一看,黑暗的夜空正飘落无数纷飞的白雪。
迴廊上空无一人,只有以一定间隔摆放的红灯笼,无惧冰雪似的燃烧熊熊火光,还不时迸出火花。刘辉左看右看,却都不见人影。简直就像全世界只剩自己被留下,不由得开始拚命找寻琴音的源头。
不知该朝何处往哪里走。刘辉奔跑于漆黑之中,只有琴声是唯一能依靠的目标。走下迴廊,奔到庭院中,单薄的室内鞋很快就沾满了泥雪。
以往每当刘辉一靠近就戛然而止的琴音,只有在这一天夜里,不知为何始终不停的回蕩在耳边。为此,刘辉不但不觉得高兴,反而感到没来由的恐惧,总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空无一人的后宫院落,火光下的黑影如可怕的怪物般伸缩。持续不断的琴音,是最后的声音。
(等等我。)
「——把你的眼睛和耳朵都闭起来。」
耳边传来温暖又冰冷的声音。在轮廓模糊的世界里,刘辉照做了。关上耳朵时,彷彿还听得见临终前的痛苦声音,伴随着巨大的落地声响与水声。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刘辉被放回地上。世界再次回归宁静。
「……没事,可以睁开了。」
刘辉还是照做了。
那一大群人,已经一个不剩。那许多的火炬,也都消失了。
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有迴廊上孤单的一盏灯,还有那个人。或许灯光也是那个人点亮的吧。刘辉本能地抗拒转动脑筋思考,只是茫茫然的抬起头,望向那人。
而那人也正低头直视刘辉。究竟有多久没有人与自己这样四目相望了呢。看见刘辉拚命而真挚的眼光,那人微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刘辉太子。」
「好久不见了,苍之君。」
听刘辉这么一说,那人突然惊讶地睁大双眼。紫藤色的美丽战袍,在火影中晃动。
「那名字,是谁告诉你的?」
「有时候,一个恐怖的伯伯会来找我。他说你就是『苍之君』。」
「…………恐怖的伯伯啊……」
旺季的表情似乎正忍着不笑出来。接下来,他便跪在刘辉面前,为他仔细擦拭起衣摆沾染的雪泥。
刘辉发抖着。已经忘记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有其他原因。他早就学会让恐惧、嫌恶以及不想看见的事物从记忆中消除的技巧。知道这里只有两人独处后,刘辉鬆了一口气。铠甲虽然冰冷,那人的手却很温暖。当他为自己拂去脸上的雪片后,刘辉更抓住他的手捨不得放开。将那双手压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他的温暖,眼泪就这么滚了出来。心情和初次听见琴声时一样,受到深深的震撼。是因为许久未曾感受到来自他人肌肤的温暖吗?还是睽违一年,终于有人唤了自己的名字?又或是为了眼前这人未曾离开自己而欣喜?可能这些都是吧。
刘辉的小手将对方的手压在自己的脸颊上,抬眼望向近在眼前,那人的眼睛。
那双眼令人联想到晴朗的七夕夜晚,布满闪亮星星碎片的夜空。而有如美丽夜空的那双眼也正注视着他。即使有些危险,但刘辉并不在意。
「刘辉太子……你为什么会跑到那里去呢?」
「我听见……琴的声音……」
「…………」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就在今晚,那琴声会被雪掩埋、消失……」
闻言,旺季忽然低头看了刘辉一眼,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就连兄长都不曾用如此认真、像是大人看大人的表情看过刘辉。会这么做的……只有恐怖的伯伯,和眼前这人。
刘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只是——没错,他就只是突然有这种感觉。感觉今夜之后,再也听不到那琴音。像母亲的死与兄长的失蹤一样,永远回不来了。
「兄长突然消失不见。我还没学会超过一百的数字该怎么数,但我一天加一个数,数到一百后再重来,已经重複三次了,兄长他……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我好怕那琴声也会像这样,再也不回来了……」
无法清楚说明,开始吞吞吐吐的刘辉脸红了起来,垂下眼睛。
那人沉默着,始终注视着刘辉。过了一会,才静静地开了口。
「……你不希望我消失吗?」
「是啊。」
「就算有一天我会要你『——』也一样吗?」
「——」是个刘辉不懂的字眼。然而即使疑惑地歪着头,冻僵的脸还是拚命的绽开笑容。就算不懂「——」的意思,那总不会比母亲对自己做的事更过分吧。
令人落泪的琴音。来自他人肌肤的温暖。不会从刘辉身边逃离的人。这样就够了。
「是的。」
剎那间,空气停顿了下来。那人从刘辉脸颊抽离双手,反过来握住刘辉的手。
「刘辉太子,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咦?」
「和我一起,离开这座城,捨弃一切。你愿意吗?」
大雪纷飞,落在篝火上的雪片无声地融化消失。
紧握的手传来温热,那是刘辉从未体验过的温度。只要跟这个人走,一定能到一个宽广而温暖的世界吧,那里一定不像现在身处的世界如此冰冷。可是……
「不行,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微笑着拒绝。拒绝了这温柔的邀约。
「我不能走,因为这里是我该在的地方,我必须在这里等我兄长才行。虽然很寂寞又悲伤,也发生了好多难过的事,但我还是得在这里等待。如果没有人等他,他就不会想回来了,不是吗?我能为兄长做的,就只有这样而已。」
「…………」
「讨厌的事,真的有很多。其他兄长也很可怕,我不喜欢。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气来,好痛苦。即使如此,还是有重要的事物留下,在这里。所以我不能捨弃这些到其他地方去,不能捨弃,不能走……现在还不能。」
说这番话时,那人脸上出现什么样的表情,已经记不得了。
「我一直都好讨厌母亲,可是当她一死,却觉得自己胸口好像开了一个黑色大洞。虽然不是珍爱的事物,但那仍然是我的一部分,不是能轻易捨弃的……我无法丢掉这些,到其他地方去。如果不带着那些一起走,我就不再是现在的我了。所以我要在这里,等待兄长回来。以我的所有,不逃避也不离开。」
将那些自己也理不清的混乱情感拚命表达出来后,那人温暖的手抚上刘辉的脸颊。
「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确定那些我重视的人们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到时候……」
刘辉低下头。他从没想到那之后的事。伸出手,抓住脸颊上温暖的手。
「……到时候,我还可以跟你一起走吗?你愿意等我吗?」
等到那天来临。那人表情扭曲,看起来似乎是想笑,结果却变成哭泣的模样。
紫藤色的战袍飘动,那人张开了口。
「————」
突然刮过一阵强烈的夜风,大片雪花狂飞乱舞。那人回答的话语被风吹散了,刘辉根本没听见。只有当时他鲜明的表情留在心中。若将兄长比喻为纤细的玻璃工艺,那人就可以比喻成一把磨光的宝剑。没错,就像兄长给的那把「莫邪」剑一样美,而且冷硬坚强。这个人,和「恐怖的伯伯」有点像,但也完全不一样。
那双手抱起刘辉,紫藤色的铠甲触感冰冷,但刘辉并不以为意。从高处远望四周,那是老是蹲在地上,低着头的刘辉所不熟悉的。过去也从未有谁像这样抱起刘辉。所以,只要跟这个人走,一定能经常看见这片景色吧。刘辉内心不禁为刚才拒绝了他而感到些许后悔。
「刘辉太子。」
「是。」
「今天过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城了。想必暂时无法再相见。」
「暂时?要数一百多天吗?」
「不,会比那更久。要数更多、更多天。」
看见刘辉那失望沮丧的模样,那人不由得微笑了。大概因为平日不常笑吧,那笑容很不自然,但就像他紧握刘辉的掌心一样,里面有着真实的温暖。
「……可是,我不会像你母后和兄长那样消失的,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到这座城,虽然会是很久以后,而且我并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自己不要活在这世界会比较好……不过我也和你一样,无法将自己的一部分捨弃,因为那样,我就不是我了……现在,还无法、无法捨弃。」
刘辉拚命竖起耳朵倾听,虽然他话里的意思连一半都听不懂。不过,刘辉还是隐约的了解到,自己无法离开这座城的理由,和那人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这里的理由,在最深层的部分其实是相通的。也因此明白,自己无法阻止他。
「你,你马上就要走了吗?」
「是啊。天亮以前。」
看见刘辉低垂着头,那人安慰似的握紧他的手。
「不过在那之前,我都会陪着你的,好吗?只要你愿意的话。」
刘辉笑开了脸,对方也随着绽放微笑。虽然他看起来还是忘了该怎么笑的模样。
「那我们做什么好呢?要再玩手球,或是掷骰子吗?还是画画图?对了,不如我教你怎么数超过一百的数字……」
「弹琴吧。」
刘辉不加思索的回答。转动脖子,寻找着刚才看到的琴桌与那把琴中之琴。然而旺季却以迅速到近乎不自然的动作扳回刘辉的头。在那瞬间,刘辉视野角落还是瞥见了迴廊的另一端。在那里,似乎散落着像是人的手脚。火光闪动之下,有黑影摇曳。无论是纯白的雪,还是那扇门,四处都溅满了漆黑的什么。
那被刘辉封印在心底的记忆之箱,再次打开了一条缝隙。
冬日里的水池。哀号声。漂浮在水面,有如活生物般摇晃的女人黑色长髮。母亲那熟悉的衣裳。苍白浮肿的手脚,她成了一尊被丢在水面的人偶,一动也不动。
那是母亲的——
忘掉吧。旺季抱着刘辉这么低语。很快的又改变了语气,不断反覆。请忘掉吧,包括今夜的一切。这都是梦。面对那真挚的请求,刘辉只能点点头。
将脑袋染成一片白色,然后用无法对焦的眼光注视着那人。刘辉让自己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沉进记忆底层。没错,非忘记不可。一切都得忘记,那些讨厌的事,全部都忘了吧。现在想做自己、想活下去的话,就只能这么办了。
刘辉轻声的说出想听琴声的愿望,他想再次听见那令人泫然欲泣的音色,是这音色从装满现实的箱子里把必要的感情还给了刘辉,也是这音色让他记起了该如何哭泣。对他而言,就像是一首温柔的摇篮曲。
「能不能请你拉琴给我听呢?我时常听到的那个琴音,只要听了就能忘记一切,连讨厌的事情都能全部忘记,也能好好睡一觉了。我会忘记的,把一切都忘记。所以……」
像「莫邪」的那个人,拗不过刘辉苦苦相求而答应了他。
两人来到某一间小房间里,找出满是尘埃的小琴后,他便开始弹奏了起来。刘辉在旁边打转,不时问着一些「为什么琴是七弦的哪?」之类的问题。过没多久,他便开始打起瞌睡,琴声也停了。感觉到身子被抱了起来,舒服的摇晃着,模糊中也知道自己被抱到床上了。
即使被抱到床上,刘辉还不愿鬆手,紧抱着那人的脖子,所以对方只好继续抱着刘辉在室内踱步。不经意地,窗户打开了,吹进深夜刺骨的寒风,窗外是一片银白的雪世界。
那是个安静无声的世界,白雪不停的飘落,很快就遮盖了眼前的一切。
看不见前方的世界。耳边似乎听见了这句低语。白色的气息,飘散在夜色中。
「莫邪」铃铃作响。听起来,似乎因为找到了另一半而露出欢欣。不知为何,刘辉恍惚地想着,这个人需要「莫邪」。或许他没有说出口,但刘辉莫名地就是知道。突然,对方略带粗鲁地揉了揉刘辉的头髮。
「……你连身边唯一留下的重要东西,都想分给别人吗?」
「就算没有了剑,还是会拥有回忆。」
「连兄长将这把剑送给你时的那份心意,都能如此轻易放手吗?这么做真的好吗?」
犀利的指责令刘辉低下头,这个人完全看透了自己想讨好他人的心态。如果想被喜欢,想被爱,就只好先付出什么。这正是刘辉个性中的弱点。
「刘辉太子。」那人凝望着眼前那被皑皑白雪掩没而看不见的前方世界,毅然决然地开口说。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取走『莫邪』。在那之前,就请你收好它吧。」
不是前来「收下」,而是「取走」。
不是刘辉,也不是任何其他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君主,所以会回来「取走」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有一天。
「到时候再让我问你一次吧。是否真的愿意将它交给我。」
「……那,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反射性地提出这句疑问,连刘辉自己都吃了一惊。
然而对方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既灿烂又美丽,并且带有深意。
「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