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
鹿鸣山江青寺深处,一副白棺静静地横放着。
棺盖没有盖上。刘辉和静兰只往前走了几步,便像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似的停下了脚步,只是站在原地。
只有身为父亲的邵可,静静的朝棺木走去。
秀丽双手交握在胸前,脸上挂着筋疲力尽的表情沉睡着。伸手触碰,虽然发现她的体温非常低,不过脸颊还是呈现些许红晕,看来就像随时会醒来似的。她的睡脸和平常做完煮饭洗衣等家事后,累得睡着了的模样差不多。彷彿只是一时的休息。
休息是为了醒来,把尚未完成的工作做完。
邵可伸出双臂抱起秀丽。她像个人偶毫无抵抗,小小的头垂靠在邵可肩上。邵可抚摸女儿的脸颊,又为她梳理一头瀑布般的黑髮。她身上穿的是质料高级的缥家公主服饰。邵可第一次见到「蔷薇公主」时,她的身上也是穿着这样的装扮。还有,流星坠落的那天夜晚所看见的秀丽幻影,也和眼前的一模一样。
(那天果然是因为她担心我和刘辉,所以飞到我们身边的啊……)
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是和黎深一起回到红州的那时候。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就像是一百年前发生的事。当时邵可预见秀丽将受到政治斗争拉扯利用,而曾留下这样的话给她。
『……秀丽,爹到红州之后,就不能再帮你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最后你都必须自己做出决定。不过只有这件事你要记住,那就是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爹都会支持你。』
这句话到了今天,竟然在别的意义上变得如此沉重,打回邵可心上。
女儿照自己说的话去做了。就算父亲不在身边,就算孤单,就算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
她依然勇敢的去面对瑠花和自己的命运,并且自己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无论是从缥家回来,还是为蝗灾忙于奔走,以及借给瑠花身体……她也很明白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在清楚一切的情况下做出了决定。所以,现在她在这里。像这样,筋疲力尽的睡着。
邵可不断为秀丽梳理着一头黑髮。
——无论遭到谁否定,唯有我一定会肯定你的全部。
就算这违背了邵可的心愿,也和邵可想要的完全不同,他还是会遵守约定。即使必须对自己说谎。
第三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儿。不管她选择了哪一条路,只有邵可会无条件支持她。
「……你很努力了,秀丽。真的很努力……好了,再多睡一下吧……」
到你醒来那天为止。
秀丽没有回应,而且像是安心似的微笑了。
「长老,请告诉我们秀丽现在的状况如何。虽然接到楸瑛大人和燕青大人的来信,大略说明了情形,但还是想知道更详细确实的状况。包括瑠花说过的,她下次醒来就是最后了的这一件事。」
将秀丽再次放回棺木中,邵可来到长老面前。
「是的。我这边也有几件新的情报要告诉您。」
长老按照人数取来几块薄薄的座垫,不过坐下来的人只有邵可和长老而已。邵可劝了几次,刘辉才慢慢坐下,不再窥看棺木。
「其实稍早,新的大巫女珠翠大人已经出发前来江青寺,算算时间应该快驾到了。在她抵达之前,就由老夫我先就所知的,儘可能为各位说明——对了,在那之前,刘辉陛下、邵可大人,这是珠翠大人交待我交给二位的。说是手信。」
从长老小小的手中递给刘辉的是一块白布。打开一看,里面包着的像是手帕,上面还有着谜样的刺绣。羽章长老得意洋洋的点着头说:
「这一定是大巫女大人特製的除魔护身符!具有保佑神力,让我们很想拿来销售呢。」
刘辉和邵可及楸瑛纷纷低头望着那谜样的刺绣图样。楸瑛只隐约感到这不应该是什么护身符,但邵可和刘辉的反应却跟楸瑛截然不同。「不……」刘辉低喃,这并不是什么护身符。
「这刺绣,刺的是『我很好,请不甩担心。』吧……」
「没错……这不是护身符而是珠翠寄来的信……错字一堆这点,还是完全没变哪。」
楸瑛大受打击。自己看不懂的刺绣,国王和邵可竟然一眼就明白了。
「咦?这是汉字?不会吧?还是其实已经转换成只有你们才懂的暗号了?」
「这是普通的常用字啊?虽然歪歪扭扭的……但的确是珠翠刺的綉。看来她真的没事……」
「等等陛下!为什么你会比我还了解珠翠小姐的事啊!」
「哼,楸瑛大人,这种程度的书信你都看不懂,看来还有待努力喔,各方面都是。」
邵可故意调侃楸瑛。楸瑛咬紧牙根,瞪了邵可一眼。毕竟珠翠长年的暗恋对象,不知为何,就是这眼前的邵可。只是他本人完全没有察觉就是了。
「……你真是完全不受欢迎啊,楸瑛……」
静兰在旁低声说了一句,楸瑛转头大吼:「你少来凑热闹!」
长老在一旁扯着鬍鬚一边感叹着「年轻真好啊」,一边回到原本的话题上。
「首先,让我来说明关于那副白棺的事吧。」
长老说着,回头望向秀丽所躺的那副白棺。
「那是瑠花大人做的,就算在缥家都还未曾公开过……是啊,我知道时也很惊讶。据说是能让里面的人进入类似熊冬眠时的状态。」
「熊?这么说来,我女儿的体温确实降低了不少……」
「是的。熊的冬眠有很多难以解释的谜团,完全不需要摄食和排泄而持续睡上整个冬天,体温也维持在三十度上下。可是体温虽比平时低好几度,新陈代谢减少到平常的八成以下,却仍能维持生命机能。在这段期间,熊除了一天数次的翻身和顺毛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昏昏沉沉的睡着。但是在春天觉醒之后,就又能恢複冬眠前的活力,四处走动……」
楸瑛和静兰不由得面面相。楸瑛更是惊讶的说:
「那真是厉害。我们武官要是受伤卧床,躺久了肌肉就会变得衰弱,甚至还有人就此骨折,反而无法恢複到平时的身体状态。」
「你说的没错,人类若长期卧床只会让身体机能越来越衰退,体温长期偏低的人还有可能使智力受损。可是熊的冬眠却不是如此。我想应该是瑠花大人解开了熊的冬眠之谜,再将相同的方法以法术加诸于棺木之上。真是……瑠花大人总是如此令人惊奇……不过这件事也只有瑠花大人的头脑和法术才能办得到。没想到这样的瑠花大人却逝……」
邵可心头一惊。
「……那么,现在法术怎么样了呢?」
「是的,已经开始解除了。即使法术和药物的调配相同,若是作法和技术不同,做出的结果就不向。珠翠大人虽然神力高超,但却远不及年轻时的瑠花大人。换句话说,她无法重新于白棺上施以相同的法术。也无法製作新的棺木……这是最后一副了。」
最后的棺木。瑠花为了延长寿命,需要使用许多其他巫女的身体与生命,为了这个目的而製作的不寻常白棺。讽刺的是,现在这白棺也延长着秀丽的寿命。
「这副棺木,是瑠花大人在生前重新打造的最后一个。为了秀丽大人,用尽最后力气施以法术。只要条件齐全,光凭瑠花大人留下的剩余神力,还是可以维持一段时间。话虽如此,顶多也就是十年吧……再说,这里比不上清凈的神域,为此,珠翠大人在周遭布下了最高级的守护结界。要是能将白棺放在缥家或贵阳就更好了。」
就算一直沉睡,顶多也只能维持十年。邵可把这个数字牢牢记在心中。
「换句话说,您也不建议将棺木搬回红家保管了,是吗?」
「是的。其实玖琅大人写了好几次的信来要求,但我都劝他别这么做比较好。当然我也必须承认,在保护工作上,江青寺的确做不到红家那么周全。还有第二点……」
当长老正打算继续往下说时,门静静的打开了。
「……羽章,不要紧了。接下来的事,由我来向陛下说明。」
铃铃,伴随着铃铛清脆美妙的音色,众人都感到飘进了一股清新舒畅的空气。
刘辉回头,凝视着一身巫女打扮的珠翠,咧开嘴微笑了。
「当时擅自离开,真的非常抱歉,陛下……」
「珠翠!」
刘辉从座垫上站起身,喊了珠翠的名字之后,却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
向前走了几步,缩短和珠翠之间的距离。比起女官时代,现在的珠翠看起来更柔和,也更美丽了。不知道是因为那一头自然披在肩上而没有扎起的长髮给人的印象,还是因为解开发髻之后心也变得自由了,总觉得珠翠变得跟以前不一样。刘辉绽放了笑容。
「……孤好担心你。」
「是……对不起。」
「说什么要嫁人了,所以要离开后宫,然后就那么消失了……」
对这句话最先有所反应的人是楸瑛。
「咦?您刚说了什么,陛下?那是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珠翠小姐!你要嫁给谁?」
珠翠回溯记忆,自己真的有说过那种话吗?当时确实是认为,只要一回到缥家,此生恐怕再也无法见面,所以才会对刘辉说那些就当自己嫁人的话。
「珠翠小姐!我是知道你从以前就有动不动就辞掉女官的毛病,但你应该不是以结婚为目标才这么做的吧?千万别说些『总之我就是无福之人,天生就是该命苦』之类的话,然后随便找个奇怪的男人妥协,嫁给那种又穷又靠不住,貌似邵可大人的男人啊!」
「你、你说什么!邵可大人才不是什么奇怪的男人呢!」
不过珠翠却没否认「又穷又靠不住」这一点,让邵可内心默默的受伤了。
「对、对啊,楸瑛!不是那样的啦!而且珠翠要走的时候,孤告诉珠翠,如果她随便嫁了人,楸瑛会伤心的。你看,孤可是有很努力想帮你挽留她的唷!」
刘辉赶紧抓住楸瑛的袖子低声咬耳朵。正当楸瑛心想刘辉有时也派得上用场嘛,的时候……
「……可是,珠翠却像反弹的钟摆一样,立刻回我一句『谁管那种小事啊』……」
最后这句多余的话,让楸瑛觉得自己才是被反弹回来的钟摆打得头昏脑胀。
邵可双手环抱胸前,看着珠翠。
「的确,那种小事就别管了,珠翠。我有件事要问你。其实在前几天的晚上,我曾瞬间看见秀丽的身影。这件事,和她现在的沉睡之间有何关联?假设那其实是她的魂魄,像这样飞离身体来到我身边,是不是一件坏事?」
从珠翠露出的眼神,任谁都看得出邵可这话带给她的震撼。面对邵可锐利的目光,珠翠实在无可奈何。这种地方,正是真正的亲子表现。为人父母的,总是能掌握最关键的问题。
「…………那个,不要紧的。」
「理由是?」
「……因为已经拜託了某个人,以守护秀丽小姐的魂魄为最优先。」
某人。听见这个字,不只邵可,所有人都有所反应。邵可小心翼翼的追问:
「可以请你更仔细说明吗?你们对秀丽做了什么?」
珠翠无可奈何,只好将原本想儘可能隐瞒的事告诉邵可。
「缥家的姑娘要进入棺木沉睡的前提,就是没有醒来的必要,但秀丽小姐却不是如此。她是为了能再度觉醒而陷入沉睡的。」
为了觉醒的沉睡。这句话重重地落在邵可与刘辉的心上。
「为了防止觉醒之前,秀丽小姐的魂魄离开她的身体,必须有所对策。就算不这么做,瑠花大人辞世后,施加于棺木上的法术也会渐渐解除。一方面是为了补足这个部分,才会拜託了某人。简单来说,就是请对方抓住系在秀丽小姐魂魄上的绳子,以免她擅自飞走。除此之外,也还拜託了一些其他的事……」
「……这个意思指的是,秀丽身体里有谁在吗?」
珠翠没有否认,只是垂下目光望着棺中秀丽沉睡的脸。
「……是的。不过,那并不是如瑠花大人那样佔据了姑娘们身体的作法。除非发生意料之外的不测,否则另一位女子是不会起来的。她并不具有这样的力量。等到秀丽小姐醒来时,她也会真正消失。这次,就是永远的消失了。」
此时邵可露出奇妙的表情……他原本还以为,秀丽体内的女子铁定是妻子。但照珠翠的说法看来,却又不是。不具有那样的力量,秀丽醒来就会永远消失,和妻子的状况不同。
「珠翠,你说的那位『女子』,到底是谁?……不会是瑠花吧?」
「不,不是的。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这是和她约定好的。只是,把自己最后的时光用在秀丽小姐身上,这是她自己提议的。除了守护秀丽小姐的魂魄之外,也拜託了她其他的事。例如帮睡眠较浅时的秀丽小姐完成一些她想做的事。」
「帮秀丽做事?」
「秀丽小姐虽然进入睡眠状态,但还是可以『梦见』一些外部发生的事。当然,不是全部都能看见。不过我想,邵可大人您见到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发生的。」
「什么?意思是说秀丽她一边睡着,一边能够得知这些外面发生的事吗?」
「某种程度是可以的。从邵可大人您说的看来,大概是在她睡眠较浅时,无意识地运用了『眼睛』去『看』。不知道是她本来体质如此,还是瑠花大人在她身上施加了什么法术,只能说有这样的可能。而且以秀丽小姐的个性,外面发生什么事,她一定想知道得不得了吧……」
珠翠微笑着,伸手入棺,像个姐姐疼爱妹妹似的抚摸秀丽的脸颊。
「只不过,秀丽小姐并不懂法术,因此虽说是『梦见』,也和一般人作梦时一样,醒来后能记得的不多。但是就像邵可大人您说的,一般人使用了『离魂术』,魂魄离开会对身体造成危险。为了防止这个,那位公主当时应该牵着秀丽小姐的手才是。」
邵可想起那天晚上看见的秀丽。
回头时,看起来的确像是有人牵着秀丽的手。
「……关于『她』,我不能再说更多了,就算是邵可大人您也不能告知。」
珠翠那如水晶般透明而坚硬的话语,令邵可苦笑了起来。真是意志坚强的声音。
「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
「是,您想问的是关于秀丽小姐的『觉醒条件』吧?」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紧绷了起来。
「我想您也已经听说了,秀丽小姐下次『醒来』时,就会进入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听见这句话时,在一旁沉默的刘辉额前的头髮因震撼而晃动了。
「瑠花大人为秀丽小姐留下了特别的『钥匙』。为了让秀丽小姐醒来所必须的钥匙。因为万一要是谁都能叫醒秀丽小姐,那可就不得了了……钥匙有两把。一把秀丽小姐自己持有。换句话说,秀丽小姐可以在自己的意志之下,当她认为自己该醒来的时候到了,就可以自己转动钥匙,就此觉醒。」
沉默降临。而且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无论是谁都有那个时刻将会到来的预感。就算多么不希望她醒来,或是百般祈求也没有用。
……她一定会为了度过那人生中的最后一天而选择觉醒。
「……另外一把呢?」
忽然听见刘辉的声音,珠翠一面凝视着国王,一面慢慢的告诉他:
「另外一把……已经交给在场的其中一人了。」
这句话令众人惊讶不已。珠翠一一和每个人四目相对,确认了什么似的微笑说道:
「时候到了,那个人就会发现。无论是自己持有钥匙这件事,或是钥匙的使用方法。但要不要使用那把钥匙,就得看那个人的意愿了。能唤醒秀丽小姐的,这世上就只有那个人而已……请不要忘记。将钥匙交给那个人的不是别人,正是秀丽小姐本人。到时候——」
只有这时,珠翠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秀丽。
「将不再为别人,而是为自己而活。活在那仅存的时间之中。」
——为了自己。
珠翠似乎很疲惫,按着额头大口吸气。现在的她终于明白瑠花除了离魂之外,为何不出去「外面」的原因了。已经习惯缥家清凈空气的身体,光是站在「外面」就觉得双手双脚有如绑上大石块一样笨重。在「外面」待久了,更感觉得出精力正不断流出身体。
「……抱歉……我的身体状况不好……羽章,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请等一下,你刚才说『也拜託了她一些其他的事』吧?关于这部分能不能也做个说明?」
珠翠对耳尖的静兰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