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坡关塞的楸瑛,烦躁地不断踱步。
「这下糟了。绛攸和獃獃都失去消息,旺季又一如预测的送来了亲笔信。」
蓝州州牧姜文仲依然被软禁着。绛攸毫无联络。这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毕竟对方也养了一群类似『风之狼』的杀手,『牢中的鬼魂』……」
连静兰的眉头也不由得因焦虑而挤出好几道皱纹。他和楸瑛两人已经将秀丽经手的案件都一一看过了。对方的做法向来是为防範未然而提早痛下毒手。楸瑛自己就曾亲眼目睹秀丽及悠舜被狐狸脸男盯上。极有可能这次也是一样,若说对方已经察觉绛攸与苏芳的动向而有所行动,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绛攸和苏芳一定是遇上什么意外,否则怎会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顿失消息。
静兰睥睨着东坡对面,贵阳的方向。
「还有,来到红州的官员人数,实在太少了……」
到现在,别说预期人数的一半,连一半的一半都没有。原本期待的朝廷六部尚书没有一个人採取行动,表现得越来越像是要追随旺季。只要半数的六部尚书能反抗旺季,朝廷里支持国王的势力便会增加,刘辉也才能顺利归返王都。
从中央朝廷里的红姓官员按时回报的书信可知,其实尚书们并非全都对旺季唯唯诺诺,唯命是从。旺季的某些决议也曾遭到他们反对。不过那和刘辉在位时的态度没什么两样。与其说是反对旺季这个人,不如说只是对政事内容提出反对意见而已。
「刘辉除了『好』之外什么都不会说。真不知道『好』是什么意思。要是我,早就把那些人都免职,重新换一批新的官员了!」
「……确实,与其说奇人大人和飞翔大人站在刘辉这边,不如说他们只是看在悠舜大人的份上才……什么国试派、贵族派的,这都只是别人口中的分类,他们根本不以为意……」
只是,原本以为应该会是刘辉后盾的六部尚书既然毫无动作,最初反对旺季的声浪儘管不少,现在却也成了雷声大雨点小。机会主义的墙头草们见风转舵,开始抓着旺季的袖子不放。无论刘辉何时和旺季会谈,为刘辉而前来红州的官员人数都不可能突然暴增了。
「这样下去,根本毫无胜算……」
令人焦虑的原因还不只这些。静兰想起前往紫州时的事,眉头皱得更紧了。
「……楸瑛,紫州那座山……还是找不到入口吗?」
「是啊,皇将军也派人去找了,一样无功而返。那座山到底有什么古怪啊,究竟要从哪里才进得去?明明每天都能看见从山头飘起的烟,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真是叫人不痛快。」
埋藏铁炭,铸造武器的山。众多支流彙集之处,河边又有可存放铁炭的土地,一座整天冒烟的山。为了找出这座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冬天多雾,天候又多变化,在唯一的一个晴天发现了冒烟的山,只能说是运气好。
那座山距离贵阳并不远,村落稀疏,地处偏远,是一座无名的山。明明山凹深入,佔地又广,却不知为何地图上就是找不到它。
而那座山——正好位于旺季领地的边境处。
因为位置特殊之故,当接获找到这座山的报告后,刘辉和静兰、楸瑛只挑了不到十名的精兵前往侦查。实际看见那座山时,楸瑛和静兰内心都吃了一惊。
刘辉只是静静抬头望着山上袅袅升起的细烟。
……那时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不过恐怕没错,这座山就是刘辉消失时进入的那座山。
之后众人花了好几天调查有关这座山的事。围绕着山下团团转了好几天,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入山的路。即使想溯流而上,也总是像走进死胡同,无法继续前进。
其中最感到难以理解的,就是当初曾骑马入山的楸瑛和静兰。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我们那时确实曾进入山区吧?因为是跟在夕影后面进去的,绝对有骑马也进得去的路才对啊!怎么会找不到呢?」
「当时天黑又下雪,为了追上夕影的确无暇注意周遭景色……但一定在哪里有路可通啊。我想那一定是一条隐藏通道。」
然而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那条隐藏通道,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楸瑛和静兰在那之后又带人去找了好几次,至今都毫无成果。只能每天每天眼睁睁看着山头冒出的烟没入云雾之中。
同时,楸瑛脑中盘据已久的一个结也解开了。当初为了前往搭救秀丽与小璃樱,曾在瞬间进入的那座山。昏暗的夕照之中,记得曾瞥见一个矮小的老人。虽然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长相,但印象中那个男人只有单眼与独臂。
秀丽曾经进入的不可思议的山。帮助刘辉的那座山中小屋里的单眼独臂老人。两件事串连起来了。但也仅止于此,没能发展出进一步的线索。
——毫无进展。不管哪方面都一样。这使得静兰与楸瑛更加焦虑。
「静兰,你问过陛下旺季的亲笔信里写些什么了吗?」
「……就和刘辉预测的一样。等雪停了,就会来见刘辉,进行会谈。会谈的时间地点,就交给刘辉决定——」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刘辉指定红州,他也会来吗?开什么玩笑。」
「他当然会来啊,应该说求之不得吧。只要带上多出红州数倍的军力,握有玉玺的旺季轻易就能取下红州。旺季会这么说,就代表他有信心自己居于完全优势,否则怎么可能让刘辉决定时间地点。」
楸瑛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是更焦虑的在房内走来走去。平常总是会嫌他碍眼而出言制止的静兰,这时也就随他去了。
「……那陛下有没有说,决定什么时候?」
「……没有。什么都没说。如果是我也无法决定吧。眼前的状况丝毫不见进展,万一选错了日期,只会让处境变得更糟。或许会谈的时间该拖得越晚越好。」
「可是越是拖延,只会让对方越能摸透我们的实力。朝廷的中立派也会渐渐朝旺季靠拢吧——」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静兰的怒吼在房中空虚的回蕩之后,大吼的静兰自己先道歉了:
「……抱歉……」
「不,我也有不是……」
要是绛攸在场的话,或许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吧。说不定毫无胜算的让他前往北方三州这个决定,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别的不说,光是闾官员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值得信赖都是个问题了。他毕竟隶属黄门一族,也从未亲口说过要站在刘辉这边。绛攸之所以音讯全无,该不会是闾官员接受黄家指示,暗中策划了什么事的结果吧——
(……不行,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只会越来越陷入负面思考,最后被扯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沼。
然而,就算刻意阻断思考迴路,回过神时,脑袋又会被各种思绪佔据。
不经意地,脑海突然浮现沉眠于白棺中的秀丽那张脸。
脸上带着知悉一切的表情,昏昏沉睡的少女。
她还没醒来,所以还没关係。楸瑛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会这么想。
她还没醒来,就表示还不到一决胜负的时刻。
对于自己这样的念头,楸瑛不禁苦笑起来。不过也因此感觉心里踏实了点。
前往江青寺,看看那张静静沉睡的脸。似乎这么做就能让那些黏糊糊、黑漆漆的混乱思考稍微远离脑袋。现在楸瑛和静兰面临的这些状况,对她而言一点都不稀奇,因为她「总是」在面对类似的状况嘛。而她也都能一一克服。
镇定点,一定还有办法。楸瑛深呼吸,眼角看见静兰正和自己做着一样的动作。
两人或许连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吧。
对旺季亲笔信的回覆,绝对是越快越好。最好是这几天就进行。这一点楸瑛也很清楚。
可是眼前的情势还如此混沌不明,就像从玩具箱里取出所有玩具却散落满地,这种状况下,要刘辉怎么决定出一个日期。如果是自己站在相同的立场,楸瑛除了胡乱决定之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刘辉手里的棋子并没有比楸瑛多,数量就是那么少。
窗外细雪纷舞。东坡关塞离紫州很近,地势又位于溪谷之中,雪量比其他地方都来得多。看来即使过完年,这雪也不会停吧。
(继续下吧。)
楸瑛祈祷着。只要雪继续下,刘辉就可以儘可能拖延回信的日子了。
……然而,就在这样想着的楸瑛面前,雪花竟一没多久,然后就乾脆地停了。
简直就像暗示着今后的命运。
● ● ●
刘辉很久不曾在江青寺逗留这么久了。
虽说刘辉将江青寺当作自己在红州的据点,但实际上,并非整天都能陪伴在秀丽身边。甚至因为必须经常往来梧桐与东坡之间,反而很少回到这里来。不过在这阵子,很难得的能待在这里比较久。火钵中,炭火发出劈啪的声音燃烧着。棺木中的秀丽依然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称这里为「棺木之室」。邵可和其他人各自在棺木中放入自己最具有意义的物品,刘辉也将一样亲手做的东西放了进去。
刘辉和燕青等人谈话的地点经常都是这里,所以房中一角如今也堆满了杂乱的文件资料,书桌上散放着书简与文具,房里甚至还準备了好几人份的简易寝具,以供小睡时使用。
刘辉现在正坐在书桌前,望着桌面上的那封信。从好几天前,刘辉就一直和这封信大眼瞪小眼。信上的文字简洁,毫无赘述,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这封信刘辉前前后后读了四十几遍了,每次都会读得出了神。
龙飞凤舞又充满威严的书法,却不失流丽与文雅。旺季的字一如他的人。
书桌上排列着邵可为刘辉準备的文房四宝。在朝廷时,只有如即位仪式等重大仪式才会使用的手制澄心堂宣纸,也早就静静的压在纸镇下许久,只等刘辉下笔。
拿起用惯了的秃笔,笔尖沾了点砚上的墨——今天的动作还是停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刘辉依然写不出任何一个字。
庭院里,树梢的积雪落地发出声响,惊动了刘辉的笔尖。耳边传来夜枭啼鸣的声音。
——日期和场所。
静兰说一定要选一个最好的日子。可是到底怎样才叫做最好的日子呢。假设能接获绛攸的消息,确定哪一天能说服北方三家的话,刘辉就能相信绛攸而将日期订为那一天。又或是如果能知道蓝州姜文仲哪一天能从软禁中获得解放,就配合那个日子也是个办法。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老实说,就眼前的状况看来,对刘辉而言,会谈的日期订在哪一天根本没有差别。然而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总觉得绝对不能毫无根据的随便决定会谈日期。
江青寺的长老给了刘辉一份注明吉日凶日的黄曆,但从里面也得不到任何灵感。
内心焦躁不安。总有个预感,这个日期将会是自己最重大的一个决定。可是……
「……不行,完全决定不了。」
放下笔,刘辉抱着头烦恼不已。就在此时,手臂触碰到怀中某样坚硬的物品,本想假装没注意到,却怎么也无法彻底无视。结果只好叹口气,从怀中取出那个紫色的小布包。
一次也没解开过的结,依然牢牢系在布包上。
收下这个布包后,刘辉好几次好几次都托着下巴凝望着它。
悠舜的下落依旧不明,无论怎么打听都找不到他。朝廷里甚至还流传着他已经死亡,甚至在河里发现遗体等种种谣言。每次听见这类谣言,内心就好痛苦。明明是希望他好好活下去才放开他的手,他怎么能够死呢——于是刘辉也在心中无数次否定了那些谣言。
即使如此,和邵可一起望见手杖星坠落那天夜晚的景象,却依然不断盘旋在刘辉脑海之中。
双手捧着那个小布包。无论悠舜在里面装了什么,那都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所以不管内容为何,那也等于是过去。里面装的是谎言也好真实也罢,所有的建议与忠告也都已经太迟了吧。
事到如今,这只是悠舜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找寻他的唯一线索。
夜色中,传来大鸟振翅的声音。吹过一阵奇异的风,使烛火晃动。
背后传来异样的声音,还以为是秀丽敲打棺木的声音,刘辉急忙回头一看,棺木却没有任何异状。刘辉忽然想起秀丽曾经给过自己的那封信。那封因为害怕自己动摇了心意而连看都没看就烧掉的信。虽然不曾后悔,可是——
刘辉再次回头望向布包。和秀丽的信一样,要是现在不打开来看,一定再也不会打开了。打开吧。刘辉突然这么想。
一鼓作气拉开金橙色的系带,布包的袋口像开花一样绽开,倒提着摇一摇,一件小东西从里面掉出来,落在刘辉掌心。就着烛光仔细一看,刘辉不禁愣住了。
「……骰子?……只有这个?」
那颗骰子比一般的要大上一点,是一颗有着雨后天空般美丽天青色的青瓷骰子。虽然以青瓷而言,这样的颜色相当罕见,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特殊之处了。
本来还以为布包里会装着悠舜给自己的建议,或是什么谜样文字,这下刘辉倒不知所措了起来。
「骰子……咦……」
将骰子放在雪白的澄心堂宣纸上,用手指拨弄着。悠舜是想借这颗骰子对自己说什么吗?意思是一切都决定了,所以要自己趁早放弃?还是将命运交给上天?抑或是放弃当国王,孤注一掷的将人生赌向另一个方向?万一没有退路了又该怎么办哪?
(如果是要孤将命运交给上天的话,与旺季的会谈日果然还是该凭直觉决定罗?还是乾脆掷出骰子,用点数组成日期……呜哇,结果打开了布包反而更搞不清楚该怎么办了呀!)
正当刘辉无心的将骰子朝宣纸一掷时,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油然而生。
「嗯?」
又试着掷了几次骰子,果然每次都产生一样的感觉。刘辉捻起骰子,没有犹豫太久,便下定决心用力将青瓷骰子捏碎了。陶瓷碎片纷纷散落后——
刘辉指间留下了一张折得很小的纸片。
心脏怦怦、怦怦的加快了速度。
颤抖的指尖,正要将纸片打开时。
「刘辉陛下,这里有一些宵夜,多少吃一点吧——咦?那是什么?」
邵可从刘辉冻僵的指尖取下纸片,不加思索的打开。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刘辉以为自己已经大喊出来了,其实只是在内心这么吶喊而已。脑袋一片空白,嘴巴又干又渴的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却不断冒汗。
刘辉用力闭上眼睛。悠舜到底写了什么——
「您在玩什么数字游戏吗?刘辉陛下?这该不会是在计算什么赌博机率吧?」
「…………咦?」
「转换心情是没有关係,熬夜做这种事就不好了喔。」
邵可乾脆地的将纸片还给刘辉后,便走到一旁开始泡茶。刘辉战战兢兢的望向纸片,上面确实罗列着几个莫名其妙的数字和文字。
『五 三 二 马 无 山 川 牛』
除了数字之外,还有五个汉字,却完全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
记得以前,从霄太师那里借来的书中读过,「山」和「川」是同伙间常使用的一种暗语。
(……这意思是如果听到悠舜对孤喊「山」,孤只要回答「川」就表示我们是同伙?)
「山!」什么的,悠舜这么喊过吗?或许有吧。难道是因为孤不懂得回答「川」,所以他才放弃孤的吗?可是其他汉字和数字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原本的骰子搞不好还比较好懂啊。
(呼,该不会悠舜他是想用这些暗号告诉孤……在骰子赌博中的必胜法则……?)
要真是这样,某种意义倒的确是稀世珍宝。茶香飘来,引得刘辉放下纸片朝邵可走去。
「……你果然很烦恼吧,刘辉陛下。」
「咦?你怎么知……喔!啊!是指会谈日期的事啊……」
满脑子都是暗号谜团的刘辉,还以为邵可已经察觉了悠舜留下布包的事,嘴里吃到一半的饭糰都慌张的掉满地了。刚才还那么烦恼的会谈日期,竟完全抛到脑后。
「您难道忘了吗?楸瑛大人明天也要到了。」
趁楸瑛来时,将回信交给他送去是最好的。不过,邵可并未催促刘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