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中,户外传来重建工程的钉槌声。今天也一如往常赖在旺季房里不走的孙陵王,一听见外面传来的声音便回头对旺季说:
「话说回来,你还真有本事,想得出那么周详的全国重建计画。」
从红州回到贵阳没多久,旺季便着手展开各州的重建工作。儘管人一直待在红州,旺季在宰相会议上提出的重建计画,还是令六部尚书惊讶得说不出话。姑且不论细节如何,光从这份计画看来,旺季身在红州的同时,仍能掌握全国各地的受灾状况,对中央朝廷的政事也都了解得鉅细靡遗。那是一份经过深思熟虑,无懈可击的重建计画。计画之缜密,虽叫人无法相信那是旺季一人从零开始研拟的,同时却也因此使得朝廷高官对他更加心悦臣服。
旺季微微一笑,手中握着一把银色的小钥匙。
「还好吧……嗯?」
一阵脚步声,笔直地朝旺季房间走来。脚步声虽轻,却不轻浮,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朝旺季迈进。听见他的脚步声,旺季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意外。门打开了,旺季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表情迎接他。
「……你回来了啊。」
看见喘着气赶回来的小璃樱,和冷静的旺季相反,孙陵王开心激动的扑上前抱起璃樱,像逗弄小孩似的举起他,又是「飞高高」又是转圈圈。
「回来了!你回来了!太好了,要是你不回来,我或迅都打算杀过去大闹一番,大哭也好,下跪也好,都要求你回来。才不像这个冷血老头呢!」
不只是旺季,连随侍一旁的迅都在心里吐嘈「璃樱又不是你离家出走的老婆」。旺季手上仍翻着书简,一边对陵王说:
「你才应该巡迴各地,向那些过去被你抛弃的女人一个一个下跪道歉吧。」
陵王闻言,迅速躲到屋角,装模作样的选起书来,似乎决定装作没听见这句话。真是个烂男人。
被放开的璃樱,头晕目眩的踉舱了两下,这才朝旺季身边走去。
一面凝视着旺季,一面将手中的信盒交给他。
「——这是,国王给你的回信。」
旺季沉静的双眼看着璃樱许久,才终于将视线转往信盒。口中低喃着「这样啊」,以优雅的动作收下它。
「国王怎么样,和你说了什么吗?」
「……呼,他看起来挺有精神的。只是说了些奇怪的话,要我给他一些头髮或指甲。」
头髮或指甲?不是叫璃樱泄漏情报或留下来合作,而是头髮或指甲?真是连旺季都料想不到的意外发展。
一旁的迅和一听见「回信」就上前三步的孙陵王都不由得毛骨悚然。
「那是什么意思?诅咒吗?他想诅咒谁吗?太恐怖了这位少爷!」
「这么说来,好像曾听说过国王性好男色……难道他对美少年也有兴趣吗……不会吧?」
听了这句话,璃樱全身僵硬。不会吧!难道真是这么一回事?不不不,绝对不可能。
就连身为外公的旺季都不由得担心了起来,直盯着璃樱瞧:
「………………你该不会真的给他了吧?」
「当然没给!」
旺季安心了,目光转向在马匹上碰撞得伤痕纍纍的信盒。拉开繫绳,打开盒子,那质地坚硬而温润如玉,又有着蚕茧丝光的澄心堂宣纸便出现在眼前。不过旺季丝毫不为宣纸之美所动,很快的读起信的内容。
默默读完后,将信放回璃樱手中。璃樱只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读完它。璃樱读信时,陵王和迅都在旁探头一起看了。陵王确认了日期时间和场所,以手称额。
「……嗯?不就是一个多月后吗?时间是正午,场所是……喔,这可叫人意外了。他是豁出去了是吧?竟然选择了离贵阳这么近的五丞原,那里离旺季的领地也不远。」
「他打算深入我方阵地啊?本以为他会指定东坡关塞附近,如此一来,有什么万一也能迅速撤退回红州,没想到……」
迅和陵王都眯起眼思索着。
「……只带少数兵力深入敌方阵营,马上就会处于下风,这一点他不会不懂。这么说来,他已经做出禅让的决定了吗?若是这样,选择接近贵阳的地点就说得通了。」
国王并非笨蛋,身边也还有邵可。现在全国上下,除了红家以外,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在这种情况下,决定乾脆禅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旺季和陵王当然也期待最好如此。
虽然多花了点时间,但只要他禅让,状况只是回到刘辉离开贵阳的那一夜而已。如果是这样那倒还好。
「……总之,那天就会知道了。」
旺季好整以暇的坐回椅子里。他有时会像这样,说些彷彿将命运交给上天的话。也像是以期待对手出招为乐。旺季突然转头望向璃樱。
「对了璃樱,国王是否曾告诉你,他为何选择这个日期与地点?」
「不……他什么都没说。」
「唔……那就算了,反正对我而言,这日子也不坏。会谈人数是三对三吗,那我方就由——」
陵王高高举起手,两只手一起,就像是在高喊万岁似的。
「我要去!我我我!带我去!不然当心我揍你喔!老子在贵阳实在待腻了!」
「最后那句才是真心话吧,大鬍子!此行的目的可不是游山玩水啊。」
旺季大吼着将手中的空盒子朝陵王丢去,迅苦笑着低下头说:
「我也要去。身为侍御史的我陪同前往,应该很合情合理吧。葵皇毅大人的位阶太高不甚妥当,不好带他去吧?还是请他留守朝廷较为适任。」
旺季转动眼睛望着迅。过了一会儿才揉着太阳穴说:
「……迅,你和陵王不一样,你太聪明了,个性也好,所以我不想带你去。」
「可是,您更不能带晏树大人吧?」
「……这……带他去的话,恐怕会引起很多麻烦事……」
「这就是了。就算是用消去法,也只能带我和陵王大人去,加上旺季大人您,刚好三个人。」
关于人选,旺季仔细思忖一番后,也认为迅的提议是最好的。
「……也对,我明白了,那就这么做吧。」
「——关于会谈,我身为仙洞令君有事相求。」
旺季、陵王和迅同时转身面对璃樱。
「我判断这次会谈内容,与王位相关的可能性很大,因此身为仙洞令君,我决定和大巫女缥珠翠站在中立的立场分别出席见证。」
这不是提议,而是仙洞令君裁定之后的知会。
这是第一次,旺季望向璃樱的目光闪现光芒。他眼中的璃樱,已是一位独立的政治家。旺季微微一笑。
「……这是你的想法?」
「是的。但因为我是……我似乎是你外孙,如果只有我一人出席可能有失公允,所以来此之前,我已要求大巫女列席,她也同意了。」
只要代表中立的仙洞令君和缥家大巫女共同出席,当天兵戎相见的可能性就会大幅降低。旺季不由得发出笑声,璃樱正以他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呵呵,原来如此。你想了很久吧,璃樱——好,我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他说,到了那一天他会堂堂正正的面对你,不会闪躲。」
短暂的沉默之后,旺季托着腮笑开了。
「——那很好。」
……璃樱和陵王离开之后,旺季望着手中的银色钥匙。
——静静藏在机关箱中的那把银色钥匙。这是悠舜给的最后一份礼物。
用银色钥匙打开的小储藏柜里,装了满满的书简,都是与全国受灾状况及重建计画相关的文件。简直就像悠舜事先顾虑到旺季的辛劳而预先准术的,悠舜的笔迹。不过,文件里也有另一人的笔迹。
在那小山般高的资料堆里,到处能看见紫刘辉的笔迹。从这些文件里可以想像得到,旺季不在贵阳的这段期间,由于朝廷所有人都无视国王的存在与发言,因此他只能每天晚上和悠舜交换意见,建构出一条通往重建的道路。然而,悠舜却将他和紫刘辉讨论出的结果献给旺季,旺季只要稍加修饰,就能从旁夺取那呕心沥血的成果。
银色的钥匙闪闪发光。旺季心中并未感到一丝罪恶感。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谁都不曾正眼看他,在毫不被注意的地方,一个人独自前进的国王身影。那已经不再是从前对蝗灾视若无睹的国王。不过——太迟了。旺季牵动嘴角微笑起来。
将银色的钥匙,放进抽屉里。
从旺季府邸回到仙洞省的路上,璃樱不经意地抬头仰望夜空。红色妖星依然沭目惊心的挂在天边。因为实在出现得太久,贵阳的人们甚至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此时,夜空中划过一道流星。
(流星移动的方位座标,显示从红州朝贵阳——)
流星的弧度和尾巴的长度暗示的都不是人的死亡。只是,从红州到贵阳,这方位令人放不下心。
加快速度回到仙洞省,一踏入羽羽房间,房内所有神器瞬间一齐发出共鸣。
自从解决了神器那件事后,这还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
而和神器那件事时不同,这次的共鸣很快就停止了。瞬间共鸣。
简直就像跨过了某种结界。璃樱心头一惊,想起刚才的流星。
璃樱跨着大步走向屋内的水瓶,划破手指滴下几滴血。「无能」的璃樱只有在使用血时才能施展法术。过没多久,水瓶中浮现珠翠的身影,看得出她脸上写满了焦虑。
「珠翠,发生什么事了?刚才有『什么』跑进贵阳了吗?」
「……我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但秀丽小姐的棺木,被人从江青寺偷走了。」
「什么!你不是设下结界了吗?应该没人破坏得了那个才对呀?」
「……其实为了保护秀丽小姐,我还另外设置了几个办法,没想到似乎因此造成了反效果。」
听了那「办法」之后,璃樱瞪大了双眼。
「也就是说,那是用秀丽作为交换的吗?」
「大概是这样。不过,随着瑠花大人的死,瑠花大人加诸于棺木及那个男人身上的法术也开始失效。他应该已经腐烂的不像样了,没想到竟然还能动……」
璃樱突然想起国王口中腐败殭尸的事而懊悔不已。早知道就该问详细一点。不过,璃樱心中还有其他许多疑问。
「……珠翠,那个即使腐烂却还能走动的尸体,和杀害瑠花姑妈的是同一个人吧?我一直想不通,那家伙只是个凡人不是吗?为什么有办法差使死人呢?」
「虽然没有经过证实,不过……他们之间应该有血缘关係。虽然其中一方确实和黑仙缔结了契约,但要让不具异能的普通人拥有操纵尸体的能力,靠的也只有血缘关係了。」
「血缘关係?难道他们两个有血缘关係吗?不——这么说来,无论是长相或气质……的确都有相似之处。」
「调查结果,茶家三兄弟中似乎只有次男朔洵并非同父所生。长男草洵和三男克洵的父亲都是茶仲障的儿子,但朔洵的父亲恐怕是祖父仲障本人……」
也就是说,仲障他睡了自己儿子的老婆吧。璃樱不禁皱起眉头。
「在那之前曾有一段时间,仲障离开茶家在外生活,应该就是在那段期间……」
「生了凌晏树……」
凌晏树和茶朔洵,原来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凌晏树和黑仙之间以契约进行了什么交易并不清楚,但结果便是使他拥有自由操纵茶朔洵尸体的能力。只不过,虽说有血缘关係,但能操纵自如到这样的地步,若不是凌晏树特别优秀,就是他有此资质了……瑠花大人发现这件事后,便早一步出手禁锢了尸体。没想到凌晏树花言巧语说动了立香,将朔洵连尸体带棺材的偷了出去……」
「连弟弟的尸体开始腐烂了,凌晏树都还要继续利用他吗!」
「不过推算起来,朔洵的尸体至少有一半已经腐烂,就算想继续操纵,他恐怕也已经无法离开棺木一步。」
璃樱感到些许的安心。这么一来,包括暗杀瑠花、破坏神器等一连串事件中,元兇可说是这个会走动的尸体,现在总算再也无法发挥功能了。
「他偷走红秀丽棺木的目的……也很清楚了吧?」
「是。根据江青寺那边联络,绑架秀丽小姐的目的,是要刘辉陛下答应禅让,并且写下正式的声明文,至少在会谈开始前的半日以内独自送到贵阳——」
璃樱在脑中暗忖那封回信所提及的会谈日期与时间。
「会谈的时间定在正午……推算回去半日之前就是子时,深夜啊……等等,记得没错的话,那场所——糟了,来不及。会谈场所位于五丞原边境,离贵阳虽然算近,但全速前进也要花上半天时间。若要带上军队,几天以前就必须从贵阳动身出发。旺季大人要去的话,要是我不跟着去就显得太不自然了。」
「……等一下,这么说来,若是陛下前往贵阳搭救秀丽小姐,他就来不及参加会谈了吧?……这个要求,简直像算準了会谈时间似的。」
「那应该只是巧合吧?从红州接过回信后,我可是没有一刻离身,直到刚刚交给旺季大人前,也没有打开看过。信上贴了封条,要是有谁擅自打开过,也马上能知道。但我确认过了,封条无损。」
「是吗……」珠翠低声说着,内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歪着头却又想不出来。
「幸好对方绑架了秀丽小姐后,是连同棺木将她运到贵阳,这一点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既然是在绝对神域贵阳,就和在缥家一样……封印不会受到动摇。」
要不是这样,秀丽的身体不知将承受多大的负担。珠翠捏了一把冷汗。这一定是秀丽体内的那位女子做出的指示。
璃樱想起秀丽的面相。病弱、短命、聪明。意志力和运气都很强,但只要用来帮助男人,就会反过来吞噬秀丽的寿命。无论好坏,这都是女人的天性。
老实说,秀丽的男人运真是差的可以。接二连三遇到不成材的男人,为了帮助他们解决问题,连自己天生的好运都用光了。其中尤以遇到茶朔洵这件事最倒霉。
秀丽的生命就这样缩短,到现在更是所剩不多了。
「那么,就算找到红秀丽也无法将她搬离贵阳罗?……等一下,关于红秀丽的事,凌晏树知道多少?连她什么时候会醒来都知道了吗……」
「不,要在什么样的条件之下才能醒来,凌晏树绝对无从得知。知道的人只有秀丽小姐自己和另一个人而已。不过,我想他至少已经确定了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唤醒秀丽小姐……」
「……这只是个假设,如果国王在期限之前潜入王都救出红秀丽呢?」
「……会谈的时间是他自己决定的,如果他不遵守诺言,在那之前就潜入贵阳,而这件事要是被揭穿的话,就算没有带着声明文一切也都会完蛋。他做人的信用将更会一败涂地。再说,如果他提早来贵阳,旺季大人也还没离开,国王肯定落得被旺季军包围的下场,也是一样完蛋……」
「那么,假设在旺季大人离开贵阳之后,国王再潜入救出红秀丽呢?救出之后,可以先安置在仙洞省,由缥家来保护她。」
「你真是太天真了……」
曾在瑠花短暂洗脑下与司马迅交手过的珠翠扶着额头说:
「……哪有那么容易救出来呢?对方手下的杀手集团和『风之狼』类似,我可以断言,光凭你一个人是成不了什么事的。更何况,如此老谋深算的对手,怎么可能笨到轻易让人夺走棺木?」
璃樱低头无语。的确,和秀丽进入那座隐山时,自己根本不是那些杀手的对手。
「就算运气好能找出秀丽小姐被藏在哪,恐怕在前往救出她之前,对方就会通知御史台,国王潜入贵州的事也就瞒不住了。就算国王和静兰大人、燕青大人等所有人都到了,杀手集团还是有本事拖延时间,哪怕只是拖延几拍的时间,也都够让对方折断秀丽小姐的脖子了。如此一来,包括国王在内的所有人,岂不白跑了一趟。
「那你的意思是,国王只能选择以禅让换取红秀丽的命,或是不禅让而对红秀丽见死不救吗!」
珠翠十分冷静地——从璃樱看来那已近乎冷酷——毫不留情的说:
「——没错。对方就是那么厉害,一直以来,无论国王选择哪边都对他们有利。这次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