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地踏上紫州的大地,地面雪跟泥土都混在一起。
寒风呼啸的声音,像极了女人发出的哀鸣,狂乱的吹过五丞原。
那天夜里,夜空中星光闪烁,彷彿哪位仙女一时兴起的将星星碎片撒了满天。
这不是冬季过后的红州星空,而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熟悉的紫州夜空。
刘辉走出帐篷,看着野营的营火烧得红光闪动,和天上的星光相呼应。
「……会染风寒的,陛下。」
刘辉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叹了一口气,染白了周遭的空气。凝神朝贵阳的方位寻找,但也只能看到一片荒漠深渊般的黑暗。
「好暗哪……」
别说贵阳城里或村落的稀疏灯火,就连野营的火光都没看见。
「旺季将军似乎为了以防万一,将附近居民驱离避难吧。」
这样啊。刘辉低喃。一股对村民们的歉意涌上心头,更哽在喉咙。
「……因为我们的缘故被迫驱离……村民们一定受寒了吧……」
对他们真是抱歉了。
刘辉的感想并不是「这样也好」,也不是「这么一来就不必顾虑他们了」。而是担心村民会不会受冻。
楸瑛表情扭曲了起来,胸中一阵激动。
不是因出自好意,而是为了另一半原因而回到国王身边的。没错,为了现在那对人民满怀歉意的国王,楸瑛愿意陪在一旁。因为他的国王,就在这里。
「……结束之后,我们去向他们道歉吧。我也会陪你去的。」
刘辉嘴角似乎浮现一丝笑容。楸瑛说的话,有如虚无飘渺的游丝。虽然曾有瞬间彷彿可以看得到真实,但却永远抓不住。
明天这个日子,和楸瑛那如梦般虚渺的话语一样,对现在的两人而言,就像是抓不住的游丝。
刺骨寒风从只看得见黑影的山间呼啸吹过。刘辉低声说:
「……没看见旺季的军队呢。」
「已经接获他们从贵阳出发的消息。毕竟会谈就是明天正午了……既然我们会选择五丞原边界处扎营,想必对方也一样吧。」
当天光发白,世界开始呈现一片淡蓝色时,双方人马一定会开始缓缓策马前进了吧。
刚好在正午时,双方即将相会于约定的场所。
「……楸瑛,天亮之后,照孤所说的行动。」
楸瑛抿着唇,本想说些什么,却又吞了回去,点点头后轻声的说:
「……是。」
刘辉怀念地听着河川浊流发出的轰轰巨响,抬头望向前方的山。
「……烟已经不再飘起了呢。」
「是啊……这代表一切準备就绪了吧。」
根据探子回报,从数日前开始,那座整日飘烟的隐山就不再飘出烟来了。刘辉也亲眼确认过,整座山都像是睡着了似的安安静静。
这么一来,刘辉也无法再见到那位山屋里的老人。
「对了陛下,关于那座山……有一组小队自愿明天守住那座山以防万一。毕竟无法保证会谈时,山里的人会不会採取什么行动。只要能在发现不对劲时马上通知您就行了,所以我就派那组小队去吧,您觉得如何?」
「无妨,就分头行动吧。」
「遵命。」
营火渐渐熄灭,周遭也越来越安静了。
然而刘辉却未返回帐篷,持续站在刺骨寒风中望着某个方向。楸瑛也不勉强他,只跟着凝望刘辉视线的方向。是贵阳。
在那之后,国王口中就不曾再提起秀丽的名字。
不过楸瑛还是察觉到了。每当他一人独处时,总会望着贵阳的方向。
好几次,好几次都像这样。楸瑛望着他的侧脸。
「……现在什么时辰了?楸瑛。」
但今晚,那已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做。
「子初之刻。再过两刻……贵阳就要敲响夜半钟声了。」
按照那封怪信提出的期限,正好是夜半时分。再过两刻,期限就要到了。
「……已经,来不及了吧。」
再怎么说,刘辉现在也无法从这里单骑飞奔到贵阳,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现在朝贵阳前进,只会跟旺季的人马撞个正着。
刘辉抿着唇,伫立于平原的苍茫风中。
楸瑛像影子般随侍在他身侧,一起等待期限的到来。
茫然之间,只有时间像乌龟一样慢慢流逝。
终于,宣告夜半时分的太鼓声,悲凄地响彻平原之上。
——倒数。
在消失于风声中的太鼓声压迫之下,刘辉文风不动。抬起头,祈愿般地望向满天星斗,脸上的表情分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
夜空中,一颗短短的流星划出一道弧线滑落。
「……时间到了。」
不打算禅让的意志。
刘辉以沉默度过期限,向那不知名的对手证明了这一点。
看见腰间的「莫邪」似乎正闪闪发光,刘辉冻僵的脸露出微笑。
「……你也知道快和他见面了,是吗?」
「咦?」
「没什么……好了,我们也稍微歇一歇吧。」
踩着无声的脚步,刘辉转身走回帐篷。
还未实现的约定,该去的地方,都只剩下一个了。
——明日正午。
直到最后,刘辉口中依然没有提起秀丽的名字。
刘辉的身影消失在帐篷里,看起来就像是被夜晚给吞没了。
● ● ●
……将时间回溯到稍早之前。
贵阳城内响起悲凉的子时鸣钟,燕青和静兰也都在城里听见了。
他们知道旺季已经率军出城。表面上的名义虽然是巡视州内,但百姓有时是很敏感的。不知是否察觉到即将发生大事,整座贵阳城安静得连风声都快要听不见。甚至连本该夜夜笙歌的花街柳巷都是如此。
(……当年我受流放之刑时,也曾听见这钟声哪……)
和母亲被关进囚车,趁夜被押送至茶州的那天。关于贵阳,最后抓在手里的就只有这萧条的子时鸣钟。对静兰而言,这是象徵分离的钟声。
脑海中浮现昏昏沉睡的秀丽。好久以前,一到秋天静兰便常在庭院里敲下柿子树上的果实,让秀丽捡起来。爬到高高的柿子树上时,总能望见过去生活过的那座城,这时静兰经常停下手边的动作,站在树上发獃。有一天,秀丽对这样的静兰说:
「静兰,从那边眺望风景一定很舒服吧?」
静兰慌慌张张的回问:「你要爬上来吗?」秀丽却摇摇头说:
「不用了,总有一天我会自己爬上去。从上面看见的景色,我要留到那时候再享受。听我说,静兰。总有一天,不只是让别人敲下柿子分给我,我也要做一个分柿子给别人的人。等我长大以后。」
等我长大以后,就换我到你那边去罗。秀丽是这么说的。
过了几年之后,秀丽真的如她所说的办到了。爬上柿子树的秀丽和静兰一样,环顾整个王都之后,将眼光落在那座城上。好久好久,只是静静地凝望那座城。
彷彿决定了下一个要爬上去的就是那座城似的。
宣告子时的钟声渐渐回蕩开来,终至无声。静兰扭曲着表情笑了。
所以这次秀丽也一定会跳起来的。跳起来,用力的跑完人生。
朝自己的目标,用自己的力量。
「……静兰,离期限还有两刻钟,再忍耐一下。」
身边的燕青随性地放鬆着,保持平常心的功夫之彻底,简直令人为之火大。
「凤叔牙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刚好错过没接到。也只好算了……」
燕青为了打探贵阳和朝廷内部的消息,主要拜託的人,除了仍留在朝廷奋斗的一群红姓官员外,就是秀丽那群冗官伙伴了。静兰突然想起某事,瞪着燕青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那群冗官有关小姐的事?万一他们擅自行动该怎么办?」
「不,是叔牙自己先察觉的,我也很讶异。怎么说呢……獃獃也是这样,他们那群人总是能嗅出事情的端倪,而且问他们理由,都说是『直觉』。」
不是抽丝剥茧发现事情真相,而是突然有一天毫无理由就察觉了。燕青自己也因为住过山里,所以常被人说有这种「野性的直觉」,或许獃獃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中,拥有属于下级贵族特有的直觉了吧。毕竟他们身处的阶级和情势,使他们需要对檯面下的波涛洵涌特别敏感才行。
「他跟我说『秀丽该不会被谁幽禁在贵阳了吧』……」
「……这的确很像獃獃会说的话……」
像静兰这种凡事都爱讲大道理的人简直难以理解,但苏芳他确实有能耐从毫无线索的情形中掌握事实。而且就算想罗织大道理瞒过他,他也不会上当。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必承认啊!要是他们在期限前闹出什么事来,对国王造成不利的话——」
「要是敢对叔牙他们那样的人说谎,他们就不会再相信我第二次了。你或许觉得,有时为了方便撒谎是有必要的,但说穿了,那只是榨取别人的自私理由罢了。听好了,你以为小姐为什么能博得那群人的信任,就是因为她从没对他们说过谎啊。」
「…………」
「那几个人哪,在期限前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他们已经答应我了,而我也相信他们。」
静兰噤口不语,把头转向一边。燕青苦笑想着,他还是一样,只愿意把重要的事託付给阶级与自己同等级以上的人。所有事物如不在他的支配掌握之下,他就无法感到安心。基本上,要静兰相信别人,或要他把什么交给别人,对他而言是非常困难的事。他无法轻易相信他人。
不过,已经渐渐在进步了。只要把道理说给他听,他也愿意接受。光是这一点就和以前大不相同。
「叔牙说,他们也在贵阳城中暗自寻找小姐的下落……」
燕青和静兰不同,他不认为叔牙等人会闯出祸来。静兰看人总以头脑好不好来衡量,燕青心中却有另外一把尺,认为叔牙他们的专长在于如何保护自己、待人处世的智慧。他们的信条有二:「君子不立危墙下」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现在这样的状况,表现出站在国王那方将会使自己陷入不利,这一点他们比静兰还清楚。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充分发挥那独特的直觉,慎重的在不超出招来危险的範围内行动。一旦认为有危险,为了保护自己他们也会马上逃遁。这对燕青和秀丽来说也是最能安心,却值得信赖的做法。或许是苏芳要他们这么做的吧。
「最后的信里写着,发现了疑似幽禁秀丽的场所,但只说了再联络就断了音讯……」
之后就再也没收过叔牙寄来的信,看来是刚好错身而过了。
「……你也将今天的期限告诉他们了吗?」
「说了啊。告诉他们很危险,所以绝对别来。话说回来,他们『发现』的场所到底是哪里啊?」
燕青歪着头思索。燕青最终还是没说出旺季或孙陵王、凌晏树的名字,叔牙也没问。他们凭本能知道,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心里有秘密的人,弱点也会变得越来越多,因此,装傻与不多问也是他们的处世方式之一。
「说不定只是什么荒郊野外的空屋吧?」
「嗯……或许吧……如果真是那样,也可确保他们几个平安,也算是好事。」
毕竟叔牙他们只凭着「秀丽被幽禁在贵阳」这一条线索进行搜寻,的确很有可能去一些毫不相干的空屋废墟或破庙里找人,然后误会自己「发现」了。这可能性相当高。正因他们做事总凭直觉而不分析道理,所以如果产生误会,通常都会是四十五度角的完全搞错方向,这也算是他们的特徵。
相反的,静兰和燕青则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面对的敌人是谁,所以当然也就缩小了搜寻方向。
想将睡在棺材里的姑娘避人耳目的藏起来,可以藏的地方很有限。
「不在仙洞省。也不在后宫或花街。我们和小姐的情报,似乎从垣娥楼里的胡蝶大姐那边泄漏了不少,所以本来还以为铁定是藏在那里的呢。」
凌晏树是胡蝶长年的恩客,这件事燕青也是经过此次调查才得知。胡蝶虽不至于出卖秀丽,但很可能在枕边人凌晏树的花言巧语诱导下,无意间将自己一直疼爱的邻家女孩秀丽的近况,閑话家常的说了出来吧。
自古以来,妓院这种地方就经常被如此利用,最高级的妓女通常拥有身分地位高贵的恩客。只要善加利用妓女和妓院这个管道,往往能套出不少有利情报。话虽如此,胡蝶可是贵阳花街的一流名妓,在一般情况下,口风应该很紧才是。静兰一边想,一边揉着太阳穴。
……女人会不经意说溜嘴的情况就那么几种。其中之一,就是迷上对方那个男人的时候。
「这也没办法,男人还不是一样,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总是比较多嘴嘛。」燕青说。
「……我知道。也没怪她的意思。」
静兰这句话的口吻真的毫无批判,也不像在逞强。使得燕青倒是有些惊讶,看来他真的打从心底没有责怪胡蝶的意思。燕青觉得有些欣慰。
「这么说来,剩下的可能藏匿场所,就只有这里了。」
「……换作是我,绝对会一直隐瞒旺季。也不会告诉孙陵王、司马迅和葵皇毅。如此一来,就算任务失败,只要将小姐灭口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所以,能藏的地方就只有这里了。」
燕青伸手轻敲了敲身后的围墙。
「一定藏在自己家里了吧。」
两人从白天起便一直监视着的,正是凌晏树位于贵阳的宅邸。
「……话说回来,这里几乎看不到有佣人耶?虽说凌晏树是出了名的不爱回家啦……」
围墙另一端,像是沉澱于黑暗之中,有种诡异的安静。那种静不是因为现在是三更半夜,而是从大白天开始就这样了。宅院本身看起来并非荒废,应该有定期整理,但却感觉不出有人在里面生活的气息。
「倒是隐约感觉得到杀手的气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