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橙色夕阳染上了山际,开始散发令人炫目的金黄光辉。刘辉一边照料着夕影,一边眯起眼睛望着那夕阳。听见脚步声,刘辉转头一看。
「睡饱了吗?楸瑛。」
「……完全不行……明明在羽林军中,不管周围有人打呼得多大声都能睡着的啊。」
楸瑛穿着一身英挺的战袍,脸上却是明显的睡眠不足。
「担心的事情太多,只稍稍打了个盹……唉,我真的还太嫩了。」
「……能在孤面前大打呵欠,孤倒是觉得你气定神閑啊。」
「唔,抱歉。陛下呢?有没有睡好。」
「完全没阖眼。」
楸瑛一惊,闭嘴不敢再说什么。刘辉倒是笑了,为夕影装上马鞍。
「看来孤也还太嫩呢。」
刘辉还是一样,绝口不提那封怪信的期限,更不提起秀丽。
「差不多该出发了,否则将赶不上正午时分。都準备好了吗?」
「是。随时可出发。」
刘辉点点头,唇边绽放一个如夕阳般柔和的微笑。和光耀夺目的朝阳不同,夕阳般的微笑令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心慌意乱,凄然欲泣。
——最后的一天。
楸瑛也想报以笑容,但却笑得有点失败。
即使如此,他仍将双手交握,对刘辉深深一鞠躬。
「我蓝楸瑛,誓言追随我君直到最后一刻。」
那并非自负之词,而是自然而然,最适合在这时刻说出的一句话。
然而刘辉却没有马上回答。直到最后一刻。楸瑛平静的话中,真正乞求的并非只有这次的五丞原之行。而是想表达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愿意追随刘辉的意思。
这时自己做出的回答,直到许久之后,刘辉依然反覆思量。
是否因为当时楸瑛若无其事的态度中暗藏的决心,不知不觉中,牵动刘辉做出了那样的回答。
停顿了一拍后,刘辉才叹口气,在脑袋思考前先吐出了那句话。
「孤答应你。」
不只是忠诚,更表明愿意献出生命且获得国王紫刘辉同意的,历史上就只有这么一次。而能让国王做出这样回答的,在紫刘辉一生之中,也只有蓝楸瑛一人。
● ● ●
「好美的朝阳啊,旺季。」
正遥望朝阳的旺季身边,孙陵王并肩站着。呼出的气息染白了空气,是个冷飕飕的寒冷早晨。
「……看见这种晨光,不禁使人想起和戬华王对峙的那场贵阳攻防战。」
旺季一身紫藤色的战袍,孙陵王也换上了好久没穿的战袍。夜色般漆黑的战袍上綉着金银色的镶边。这是只有从黑家夺走「剑圣」称号者才有资格穿的黑暗战袍。
像这样穿起战袍与铠甲,越发回想起数十年前的那场战役。
「立场和当时正好相反呢。」
「没错。」
璃樱身为中立的仙洞令君,为了先行準备会谈相关事宜已经先出发了,所以不在身边。
「迅说今天的气温应该不会太高,或许会下雪。」
「春雪吗。」
「不错啊,我挺喜欢的。要死最好死在花下,其次就是雪中了。因为很像纷飞的樱花嘛。」
「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了。朝廷的动向如何?」
「六部尚书毫无动静。他们是打算默默等候今天会谈的结果吧。就连那个管飞翔也一样。你和璃樱离开朝廷后,统理朝廷的工作就暂时落到葵皇毅身上。相信霄老头和皇毅应该能控制得住朝廷的。」
这么说来,陵王这才想起,将地位较低的御史大夫升到比尚书还高官位的,正是年轻时的旺季。他就像堆着一颗一颗的石头似的,度过了这些年。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是啊,交给皇毅就没问题了。晏树倒是较令人担心……剩下的只能将命运交给上天了吧。」
赢了最好,输了就只有一死。就这么简单。春之樱花,夏之明月,秋之银杏,冬之瑞雪。
在季节更迭中度过岁月。现在的对手是自己未能胜过的戬华王留下的最后一位太子。没什么好遗憾了。
不,应该说好不容易才走到没有遗憾的今天。
很快就能知道,耐心等待到这最后一刻是否真的值得。
「我方有我和你和迅三个人。对方就是小少爷和蓝楸瑛?可是李绛攸不在啊……」
「第三人应该是红邵可或刘志美吧……如果是我会选择谁呢。」
「咦?我想应该是邵可吧。」
「去了就知道了。还有啊,陵王。」
天空渐亮,云层也变薄了,太阳光从云后透出耀眼光芒。美丽的早晨,美丽的彩云。
最适合迎接破晓的景象。一日的破晓时分,总有什么结束,又有什么开始了。旺季有这样的预感。
究竟是哪一方,等一切结束就知晓了。不过——旺季像个年轻人似的咧嘴一笑。
「我会赢的,陪我到最后吧。」
陵王发出磊落的笑声。
「那是当然的吧,因为有我跟着你啊。」
陵王朝旺季丢来什么东西,接住时发现是个小土杯。仔细一看,他手上还握着一个瓶子。
旺季并没责怪陵王「这个时候还喝什么酒」。在那场最后的贵阳攻防战时,两人也曾像这样互敬了对方一杯。
咕嘟咕嘟的朝杯里注入了酒,两人互举齐眉。
来吧,朋友。珍惜与你共度的这最后时刻。
——为离别的你,献上这永远的一杯酒。
过去陵王也曾吟过这句离别之诗。本以为两人将面临死别,却都在最后活了下来。
——花之季节,风雪之夜。战乱不休之庭,鸟声已止,只愿随你千里远征。
有限的生命,漫长的旅程。在许多别离与哀伤之中,只有你一直陪伴身旁。
陵王欣喜的眯着眼,像个热爱生存与所有生命的男人。
「不错耶。我曾梦想着这一天再次来临。一直,一直都这么想。」
——花之季节,风雪之夜。离别的你,将有何言。
尾声将至,共同经历的旅途也将结束。最后的夜晚,花与风雪都将散尽。尾声将至。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旺季口中低吟着那最后的一节诗句。走吧,朋友,朝向道路前方,直到再也无路可走。
「——在尾声之后等你,再次交杯,共同作梦。」
因为不想开口道别,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敬你这杯酒。
将酒一饮而尽后,两人彼此相望,笑得像两个年轻人,将酒杯往身后抛去。
就像许久以前,两人即将携手共赴死战时的那天一样。
土杯掉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再次回归为尘土。两人都没有再回头。
跳上各自的马背,抓紧缰绳,马儿朝着破晓的天空昂首发出嘶啼。
「刘辉太子,时间到了。过去请你暂时保管的剑,是该取回的时候——走吧。」
● ● ●
璃樱和珠翠选择了一处乾燥且散发出泥土气息的地方,作为会谈场所。
两人默默的摊开红地毯,摆上事先準备的简单而坚固的长形桌子。
放上水壶和少许食物。也準备了一套文具,当然还有公文书信专用的纸与墨,以及朱泥。无论何种形式的书简或用印,都能使用。
最后,再从双方阵营都能清楚看见的对角处,插上两支大旗。
那是绘有缥家直系家徽的「月下彩云」旗。月纹是象徵大巫女的月蚀金环。
月下彩云究竟代表什么意义,一直有两派说法争论不休。一派主张这代表连太阳所象徵的王家都能辽蔽之意,另一派则主张这是以月环守护太阳的意义。另外还有一种说法,主张这是当年苍遥姬的选择,希望当人们抬头看见月蚀时,战争就能平息。
——中立与非武装,济世救人与缓冲地带的证明,这就是缥家的家徽。
当这两支旗帜被推倒时,就表示要开战了。
远远地可以望见贵阳城墙拉出一条粗线。都城的城墙高大绵长,从这里望见的城墙只剩下一条线的宽度,可见距离贵阳有多远。一如孙陵王和司马迅所言。相反的,对从红州出发的刘辉来说,这就是一趟远征了,就算想返回红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再加上附近就是旺季大人的领地了……怎么看都对刘辉非常不利……)
璃樱来到这里之后,开始抱持着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国王会选择这里作为会谈之地呢?
「珠翠,这附近有我们缥家的社寺吗?」
「附近村里和山上加起来约有十处……只要能逃到那里,我也事先做好保护国王的準备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经过,太阳也从东方天空渐渐升起,即将攀升到天顶。
……不久,宣告午时的战鼓声,也隐约从贵阳的方位传来。
不是庙寺里的钟声,而是战鼓。「碰!碰!」的击鼓声渐渐逼近。
璃樱听见自己胸口传来紧张的心跳声。
伴随着一阵扬起的烟尘与马蹄声。从贵阳方向传来的振动沿着地面传递到脚底。
飞扬的旗帜,是朝廷的紫云旗。也是现在统领朝廷的旺季才可使用的禁军旗。
队伍中央的两人,和后方精锐部队保持一定距离,疾驰在最前方。即使只是远远看依然醒目,美丽的紫藤色战袍与白马,以及黑炭般的黑暗战袍与黑马。
旺季与孙陵王。
如影随形的跟在他们两人后方的,则是骑着栗色马,独眼戴着眼罩的司马迅。
视力最好的孙陵王,已经发现璃樱的「月下彩云」旗,伸手朝身后一挥。
接收了陵王的暗号,旗手一齐挥动旗帜,全军整齐划一的呈扇形排开,陆陆续续摆好阵式,停下马蹄。慑人的气势震得地动山摇,璃樱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大阵仗,只在画卷里见过。在井然有序的统率之下,军容威武夺目。
全军人数,约是五万。
目测人数后,璃樱不禁惊讶地睁大双眼。这人数是…:
贵阳约有五十万大军。旺季也已经从国王手中取得兵马权,具有足以动员全军的统帅资格。而他刻意只带了五万精兵前来的意思是——
(……难道,是为了配合东坡郡驻守的五万兵数吗?)
与其说是为了公平,不如说是为了彰显「这样就充分足够」的自傲。最后一匹马也站定位了。
队伍中央的旺季往前一步,身后两侧分别是孙陵王与司马迅。
距离正午时分还差两刻。
——首先抵达的是旺季军。
「那少爷连个影儿都还没看见呢。」
连一批马都没见着,陵王望见前方璃樱摆设的会谈席以及珠翠的身影,喜孜孜的说:
「喔,那就是新任的大巫女吗?果然比超过八十岁的阿婆要好多了!你说是不是啊,迅。」
「瑠花好歹也是个绝世美少女啊,离魂的时候。」
「笨蛋。那种坏心眼的老阿婆,光是外表装年轻是没用的!女人啊,不但人美心也要美才行!」
陵王蛮不在乎的发表可能会让自己成为全世界女性公敌的言论。
「……你就是这样,才会一天到晚被女人拿着刀追杀啊,陵王……」
旺季低语。迅在一旁心想,和陵王比起来,楸瑛算是好多了。那家伙至少不分美丑个性,对女性都是一视同仁。旺季双手环抱胸前说:
「等着看,他们究竟会带多少人来吧……」
然而即使距时限只剩不到一刻,却还未看见前方有任何尘土飞扬的迹象,也听不见军马声。
陵王和迅已经感到不对劲。远远看见会谈席上的璃樱也不安的朝红州方向眺望了好几次。陵王眯着一只眼,抚摸鬍鬚说:
「……那少爷该不会在这种时候还睡过头了吧?或是受不了而逃跑啦?喂,迅,你已经派人戒备周遭了吧?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动向?」
「不,只有今天早晨分出一支队伍前往山麓地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异状……」
唯有旺季依然骑在马上,维持双手抱胸的姿势,默默望着前方。
时间只剩下半刻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