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泡沫般的白色记忆
王啊,也有难以忘怀的记忆。
被秋天染成橘黄色的银杏叶掉在地上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预示着秋天的结束。天气异常的寒冷,似乎连星星也被冻住,发出微弱的寒光。
天空被一幅深蓝的帷幕围住,黎明尚未到来。最小的公子躲在后宫的角落,拚命忍耐着不知道是第几次想要逃出皇宫的心情。
儘管如此,实际上那时自己在内心深处早就放弃逃跑了。与其说是想要逃跑,不如说只是想去散心而已。无精打採的自己在昏暗的后宫中如行尸走肉般游荡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后宫尽头。
他注意到了树丛前面,似乎有谁在那里。
公子带着一脸好奇的表情看过去,然后条件反射般地吃了一惊。自那人从王都回来,公子便一直躲着他。从初次相遇开始,他便讨厌自己的笨手笨脚。躲闪的眼神也是,说话的腔调也是,全部都让那人觉得讨厌。明明自己想逃,却总是在见到那人时挪不动脚步,头晕目眩地全身发抖,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那人或许也发现了公子,但他大步流星地从他身边掠过,似乎完全无视了他。以前他起码还会瞟他一眼的。不过这个人起码不像黑髮宰相那样要求他去做什么,这已经够好的了。但是真的见到他的时候却和他擦身而过,就这样被无视了,自己像傻瓜一样獃獃地站着的时候,却有种觉得很惨想要哭的感觉。
今晚的他似乎从未注意到公子的存在,只是抬头久久仰望着黎明前的天空。公子从角落窥视到那副神情的时候,心就像敲钟般扑通扑通地跳动着。他獃獃地杵在那里,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从心中某处传来了黑色宝箱咿咿呀呀的声音。
寒冷的秋风连同金黄的银杏叶一起吹了进来,叶子在床前翩然起舞。听到那令人怀念的沙沙声,旺季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旺季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的纸已经被吹得到处乱飞,意识到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抬头就看到晏树一边关上露台的窗户,一边抓住几 「秋天都结束了,请别再开着窗户了。这样会感冒的,旺季大人……嗯?这是什么呀,不是公文的副本吗?不会又是哪个贵族的拜
虽已辞去朝廷的职务将近十年了,但被各地的旺季派官员委託的工作还是不少,不过这种程度的工作量还难不住他。
「前几日榛苏芳不知为何来了这里,从紫州府那边打听到的这附近的情报说红秀丽好像因为工作也来这附近了……真让人在意啊……」
晏树瞥了一眼旺季。看到旺季稍微蹙了蹙眉,「看起来」真的很在意,不过也就只是这种程度的在意罢了。
「若是以前的自己,肯定会跟现在不同,一定会精力十足地要去做些什么的……」
晏树没有回应,旺季就把这当做是肯定了。被自己这么一说,旺季自己也开始有些失落了。
最近,总是时不常地反覆回想起以前的每一件事,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回首自己就算被降职也很乐观的年轻时代,根本就没空想以前的事情。现在的自己却……
「啊,晏树。刚才捡到的那些,不用一直拿着的。就放那不用管它。」
「哦,还真是稀奇啊。什么呀,原来是从王寄过来的啊,我来看看……『一个人给池中的鲤鱼餵了食』这什么啊?日记吗?这其实是想说『想尝试一下和旺季大人一起餵鱼』吧?」
悠舜去世后的数年里,像这样开门见山地写着想要见面的信时常也会送来。虽然旺季一直无视了这些书信,但王还是坚忍不拔地逢年过节都会写那么一封两封过来。后来的信越来越不知所谓,不知道王到底想说什么,像是想让自己进行暗号解读一样。
「明明旺季大人一次也没有回过信,王还真是勤奋啊。虽然一开始我也会很无情的咂着舌……送这等素雅情书的性情还是值得夸奖的,我甚至还要被冤枉是不是在交给旺季大人之前就把它撕碎丢掉了。
乾脆就见个面如何?」 「不行!」旺季斩钉截铁地说道。「哼」,他一副不爽的样子綳着脸望向另一边,雪白的银髮随之拂动。最近总是在发獃的旺季,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激动起来。「谁要他和一起餵鱼啊!」
晏树嗤笑着:「夸他一下也行嘛」,然而他已经知道了旺季完全没有想要见面的意思。
「旺季大人,虽然您说过什么都不想做,但冷漠地抛弃了王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呢。王也是,总是假装成天真无邪的孩子跑到别人怀里撒娇。他还真不知道这招对旺季大人不管用吧。」
「错了,不是不知道,是没记性。那可是『一起给池中的鲤鱼餵食』啊。要是记得那件事的话绝不可能写出来。」
晏树的脸上浮现出了冷笑。的确,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就晏树所看到的,王已经不记得所有的事情了,才会这样锲而不捨地追着旺季,就像追着已故的悠舜一样。他们是可以看见自己黑暗那一面的人。可是那些事情大概王都不记得了。
「把讨厌的事情全部都忘记掉,真不愧是王啊……旺季大人,如今的朝廷里也有一些滑稽的传闻哦。其一就是「是谁杀了先先王」,有传言说他将妖姬红玉环勒死后逃走了。之后就是……『是谁杀了戬华王』。」
瞬间,旺季的眼神变得有些昏暗——是谁杀了戬华王。
「还有,大家都在暗中议论王的母妃——是谁杀了第六妾妃。」 第六妾妃沉入池中离奇死亡时,只有旺季及时赶了过去,最小的公子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是谁杀了第六妾妃。
「说真的,那时候的事,王好像都忘记了呢。溺死那事也是模模糊糊想起来的,还真是厉害的防卫本能啊。那么,要是我的话就再加上一条,『是谁杀了悠舜』。」——是谁杀了悠舜。
八年前,悠舜病逝后,王将祥景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大片彼岸花一棵不剩地全部拔掉了。那花的盛开似乎就是在告诉世人,悠舜已经死了。
旺季已经年过六十了,王也三十一岁了,已经不能被叫做「年轻」 了。旺季叹了口气,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变成了白烟。
悠舜死后,旺季再也没见过王了。
夏天结束了,距悠舜去世已有八个春秋。 「杀了……谁」不经意的话飘入耳中,王突然醒了过来,猛地起了身,心脏和脉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微弱的灯火照着朦胧的双眼,王的内心更加混乱了。到底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在哪里。
「啊,终于起来了啊,王……」
王吓了一跳。刚才跟他说话的是从地方暂时回到中央亲信三人的武官。他用一脸好像很有趣的表情看着自己。见到了年过三十的三人,王终于清醒了。
「真是的,在府库做调查是可以,再稍微放盏灯吧。不然眼睛会受不了的。还有以后要去哪里之前先能说一下目的地吗?静兰好不容易从紫州府那边过来,都是为了早一点见面才这么做的…寻找您就费了好一番功夫啊……到底要在这样的夜里调查什么啊?」
王吃了一惊。「没什么……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罢了。话说回来刚才……孤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为了矇混过去,王扯开了话题,把很厚的书籍和捲轴若无其事地全部卷在一起,将最底下的东西挡住。作为亲信的三人,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
「刚才有没有说是谁……杀了,之类的,什么的……」——杀了。这个词,冷不丁的,在王的脑海里出现,让他联想到叫人毛骨悚然的鲜红的彼岸花。自悠舜辞世已经过了八年,但记忆中那抹红色却毅然鲜艳欲滴。
「郑悠舜……必须要辞去御前的职务。请您原谅我永远的离开吧……请您原谅吧……请您原谅……陛下……」王听到了被自己自己封闭在笼中直到死亡的唯一一个尚书令的声音——是谁杀了……
「啊啊,是这个啊。常会在朝廷里听到的怪异话题呢。有点像是七大不可思议事件的感觉呀。最近最流行的就是」是谁杀了戬华王」 了。再来就是『是谁杀了第六妾妃』还有『是谁杀了先先王』之类的了。在后宫还真是有各式各样能引起人好奇心的奇怪死亡呢。」
旁边的文官像是知道他多嘴了,于是就一脸紧张地责备着:「喂,楸瑛,别说了。太不谨慎了。那是……那可是这家伙的双亲啊。」
「是这样啊。真是抱歉了。」这位武官和另外一位在场的武官大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道了歉。
是谁杀了戬华王。知道说的是关于父王戬华的事情,王鬆了口气,甚至在心中的一个角落里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但是另外的那个『是谁杀了第六妾妃』的说法,竟奇怪地让自己心虚了一下。
和王有着近乎相似面孔的那位武官、獃獃地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儘管是卧病在床,我也不觉得会有那样能刺杀那位大人的人。你小时候是见过他的吧,也觉得他是被杀害的吗?」
「不……」蓝家出身的武官揉了揉太阳穴。
那是被称为血之霸王的男人,因喜怒无常的冷酷而着称。他有着可以将任何人压倒的存在感和精神,是将暗黑的大业时代终结的英明君主。
蓝楸瑛看了王一眼。他本该是个受人爱戴的王,但说实话,他并没有像他父王那样的神性和魅力之类的东西。他也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和戬华王旗鼓相当,还拥有能够去杀了他的极强意志的人。
「所以啊,正因为这样,病死才会让人觉得奇怪,才会有那样的传言流出……而且实际上谁也没见到他死时候的样子,这也很奇怪,好像有谁说了听到了脚步声什么。王在那个时候,是待在这座城里的吧?您知道什么事吗?」
「不……」王有些不解。父王就好比一个遥远的存在,且不说小的时候很少见,就单纯请安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比起对于父王的印象,几次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旺季印象更深刻。每当见到旺季,当时还是公子的他总是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像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然而旺季彷彿将他视为空气般大步走开了……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就好像被捨弃的小狗一样,一直在等着他跟自己打招呼。
「旺季」,一想到这个名字,就算过了好多年,王的胸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啊,但是,关于那个「谁的脚步声」,大多都是在说会不会是旺季大人的哦~」 听到了这个久未提起的名字,王的反应有些吃惊。
「能独自进入戬华王的寝宫,也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难以想像戬华王竟然准许了作为仇敌的旺季大人单独觐见啊。那两个人关係还真叫人搞不懂啊……」 李绛攸好像也回想起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啊……话说回来,我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以戬华王的性格应该早就把旺季大人杀掉才对,为什么却让他活了下来?明明就是比自己血统更纯,继承权更高,还一直是对手的人……」
「之前从司马家老爷子那里听说过,戬华王偶尔也会放过一些自己喜欢的人。但是,这样的人,不是成了他的同伴就是选择自杀,只有旺季大人是唯一的例外……如果换做是我自己的话,就算被留下活口,也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作为武官那是很凄惨的,如果是我宁愿选择自杀……」。
王心里猛然一紧,看向了蓝楸瑛,觉得他还真是口无遮拦呢。然后很快话题就被转向了别处了。
「说到旺季大人,就那个,旺季大人的『紫装束』,军队里都在议论着着谁会继承它。作为文官的旺季却将彩云国最高荣耀的紫战袍穿在身上,年轻的武官们都不是特别待见。最近我经常被问到璃桜公子会不会继承它呢,毕竟是旺季的外孙嘛。」
「不会的吧,那可不是依照血脉来传承的,而是从王那里得到的奖赏啊。虽然以往都被说成是作为紫一族专用的战袍……也被叫做死之装束,把它送给将要出战生死大战的总大将作为饯别,也会赐给紫一族以外的人。旺季大人也是,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在贵阳攻围战中倖存下来。啊,旺季大人的父亲大人也是……」
听到这里,王的额头渗出了汗水,用手拭去后,手心也全是汗,黏黏的真讨厌啊。头脑乱糟糟的,真不想听到这种话题啊。
「一旦赐予,当时的王也不能收回,但要是旺季大人死了的话,那就必须要返还给王了。类似让外孙继承这种事不是随意就可以的……硬要说的话,我对旺季大人将要如何处理『莫邪』比较在意呢。」
「那是王的双剑啊。旺季大人从朝廷隐退后一直拿着,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这对王的声誉还真是不太好呢。早前这原来是苍家的剑…… 旺季大人死后,可能是璃桜公子继承?不过好歹也是王的养子,姑且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最终王还是听不下去了:「别说了。旺季死后的话题,孤不想听……」 三人都住了口。王从那样的场合——不,应该是说从那诧异的视线里逃开似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库府。
王离开后不一会、李绛攸蹙起了眉。他将王留下的书籍挪开,露出了一本贵族录,那是完全攻围战中灭绝掉的苍家家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