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朝廷里樱花满开,花瓣不断纷如雨下。
「……不需要花啊。」
飘落的淡红与白色樱花瓣越积越多,全新的墓碑有一半都被花瓣淹没了。
刘辉一如往常的将花瓣打扫乾净,除了草,供上新鲜的水。因为已经来过太多次,做这些事都很熟练了。除了璃樱以外,旁边没有其他人。璃樱低声说:
「好寂寞啊……」
之所以身边只有璃樱,是因为其他人都为了新官上任的调动,或者是交接事宜而忙得不可开交。
回到王都之后,悠舜马上配合新的季节来临,大肆重整了地方与中央朝廷的人事。先王戢华与霄宰相时代所决定的主要大官,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异动了,此外,也多出了几个空的官位。于是便趁着春天来临的时机,将文武百官全面换新。
原是地方大官的刘志美与姜文仲、慧茄等实力派都被召回中央政府,相对的,原本待在中央的年轻官员则全都派到地方上去。其中包括欧阳玉、杨修、李绛攸与蓝楸瑛、茈静兰等人。
樱花散尽的时节,他们已经各自出发前往赴任地区了。不过刘辉对此事却是微笑以对。
「是啊,有点寂寞呢。不过反正他们一定马上又会回来的。那三人必须赶快超越在上位的大官们才行。只要他们在孤身边,就不会寂寞了,只要这样就够了……」
那三年,让他体会到这一点。别离为的是总有一天会再回来。
一阵风吹过,将堆积的花瓣吹乱一地。
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刘辉只在瞬间露出伤痛的表情,转瞬又笑了。
有时觉得那已是遥远的过去,有时又觉得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刘辉也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只有时光不断流逝。像这样,同样的春天总会不断来临。
还记得那时,夕阳西下的暗红天际,一只大鸦滑过了虚空。
燕青和静兰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一动也不动的秀丽和不愿放开她的刘辉。
不知是谁的手搭上刘辉的肩,但马上又被他挥开。狂乱的哭泣着,口中语无伦次的说着自己也不明白的话,被勉强拉开,最后终于被人打晕,失去意识……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在某处道寺中。耳边听见树叶相擦时的声音而猛然惊醒,璃樱与珠翠、邵可他们正围着一具白棺。
刘辉踉跄着脚步靠近白棺。每个人看见他,都默默让出一条路。
——秀丽身上穿的不是缥家服饰,而是一身白衣。脸和手脚都被清洗乾净了,双手重叠放在胸口,静静地躺在那里。从前躺在同一具棺木中时的脸上红晕已经消失,苍白的近乎发青。
刘辉屈膝跪地,眼泪不断滑落。
……深夜里传来的夜半钟声,彷彿永远不会停。
即使如此,季节依然无情的更迭,春天来临。有时刘辉觉得难以呼吸,当时感觉到的失落与伤痛,至今依然鲜明如实,反而是眼前的现实像是梦境,又像是一个遥远的幻觉。只有季节交替,樱花盛开,不断反覆。
刘辉的眼神落在墓碑上,发自内心的感谢低语:
「……谢谢你。」
璃樱另外供上了四季绽放的美丽蔷薇,然后轻声问刘辉:
「……然后呢?你打算拿红秀丽怎么办?国王。」
「…………唔。」
墓碑上刻的名字是——旺飞燕。一边看着母亲的名字,璃樱一边毫不留情的说:
「你也差不多该放弃了吧?我不是一年前就这么告诉过你了吗?」
「……罗、你这儿子怎么这么罗唆!是叛逆期到了吗?」
「谁叛逆期到了啊!听好,你可是被整个朝廷大反对耶。榛苏芳带头的那些下级贵族所组成的派阀,每天都投书到仙洞省,彻底反对你们结婚。而中央大官们和悠舜也说了很多次。希望秀丽继续为官,这样对国家才有好处。再说秀丽现在太能干了,上司葵皇毅根本不会收下她的辞呈吧?就连珠翠都鼓吹秀丽,叫她先逃到缥家去,就算对象是国王也可以悔婚耶!最重要的是,连秀丽本人都还在犹豫,直说着还不想进后宫。你根本就是被拒绝了嘛!在朝议上,当着百官的面很乾脆的被拒绝啦!」
「哼、哼哼。你们全都来阻挡孤的恋爱之路。不过孤已经习惯了,孤的心脏可是钢铁打造的呢。」
「你习惯,我可是会很困扰!秀丽不嫁,你就说什么好,那孤等,孤不结婚保持独身。可是国王需要子嗣,只要认璃樱当养子问题就解决了。竟然把责任都推给我!你有没有搞错啊!」
「为了贯彻爱情,牺牲是必要的。」
「牺牲?牺牲的是我吧!」
「话说回来,璃樱,你上次那件事太过分罗。」
刘辉又想起了什么,怒上心头的抱怨着。
「孤正和秀丽流泪道别时,你竟然从后面敲晕孤,还把孤带走!」
「又不只有我。」
「没错!还有旺季和孙陵王,连珠翠都一起下手,把身为国王的孤揍个七荤八素!」
「……可是,肩上中箭又不是致命伤。秀丽是因为花了半天时间从贵阳快马赶来,疲劳加上空腹和贫血才会那么虚弱。最重要的是,先帮她疗伤才对吧!」
「这个笨蛋国王哭哭啼啼的真碍事!」,「不快点帮秀丽处理伤口怎么行!」所有人七嘴八舌的就这样决定先拉开他再说了。
「可是,不是说她醒来之后,剩下的时间就只有一天吗?」
刘辉恢複意识后,一边望着棺中苍白的秀丽,一边哭着屈膝跪下时。
秀丽突然翻了个身,吓得刘辉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还以为秀丽是不是变成殭尸了呢。变成殭尸之后,还可以娶她吗?当时脑中烦恼过这个问题的事,一定要当成一辈子的秘密。
「……话是没错,不过,那本来就是事实,最后也并非发生了奇蹟。那个方法是不是真能顺利也没人知道,只是珠翠千交待万交待,就是不能让你和红秀丽知道。」
当刘辉得知秀丽还活着时,不管怎么逼问珠翠与璃樱,就是没人告诉刘辉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害孤变成一个连秀丽肩膀中箭了都不知处置,只会哇哇大哭的笨蛋国王,还被凌晏树到处拿去说嘴……被你们害惨啦!」
「……呃……关于那个……我道歉……可是!你还不是不告诉我那封信是要送给我母亲的,害我除了『你好,我是璃樱』之外什么都没写!你才没资格说我呢!」
——我是个什么都没能给你的母亲,对不起。耳边彷彿又听见飞燕这么说着。不,璃樱抬头看着满树樱花。没有你,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璃樱初次发自内心的感谢。
就这样又吵闹了一阵,两人才慢慢走回去。
● ● ●
『……秀丽,正如瑠花所说,奇蹟已经不会再发生。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人,真的都没办法了。什么都无法为你做,你天命已尽。你真的好努力了。』
笑着说完「是」,正想和母亲一起走下去时,母亲突然停下脚步,不知所措的苦笑了起来。
「可是……真搞不懂你们人类,怎能如此顽强。真是输给你们了。」
「欵?」
「秀丽,你难道忘了自己对瑠花许过的愿望?最初见到她时的第一个愿望。」
如黑夜般漆黑的发,白雪般的肌肤,血色红唇。青白色的月光下,第一次见到的瑠花。
「缥家必须遵守槐树的誓约,那是绝对不能打破的不成文誓约。就连大巫女也不能不道守的誓约之一就是——『初次见到缥家大巫女时,口中说出的第一个愿望,缥家一定要为对方实现』。」
想要水的就给他水,想休息的就让他休息。为众人伸出援助的手。
而秀丽许下的愿望是——
『……请让我再活久一点。请给我生命,请……给我……』
想起自己的愿望,秀丽惊讶地张大嘴巴……当时是那么说的。
拚命抓住母亲的手,最后用力的笑了,用尽全力。
「谢谢你生下了我,谢谢你给了我生命,守护我。娘,我最爱你了。」
母亲愣了一拍后,才又是惊讶又是安心的带着泪眼笑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样啊。」
哗沙、哗沙。槐木的声音渐行渐远。
身影,从指尖开始慢慢消失。满天星斗和银河构成的黄泉路也逐渐消失。
被一股力量朝某处拉扯,很强劲的力道。彷彿看见大槐树旁,黄昏之门的另一端有人站在那。眼前的景象如走马灯一一转换。看见瑠花,还有羽羽。也看见了飞燕与英姬。最后还有一个人,忽然看见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一头波浪长发。
(是谁……)
最后,听见母亲毅然决然的声音。
「玄冥、飞廉,辛苦你们保护女儿了。不过时候还未到,去吧,再陪秀丽走这一程。」
玄冥、飞廉?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名字。对了,在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听过的故事里。
眼角瞥见白色与黑色的两团小球,正朝自己滚动而来。
(那不是雨师和风伯的名字吗……)
小白和小黑完全改变了外貌。化身为神圣而美丽得令人畏惧的姿态。
不过,这一切秀丽没能来得及看见。
● ● ●
「……什么?所以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好像是。听珠翠和璃樱是这么说的。」
燕青抓着头,眼看静兰的脸越来越臭,知道他心情坏到极点了。
的确第一次听见时,燕青也惊讶得差点掉了下巴。
「……等一下,那这么说来,在茶州时,被茶朔洵转移了生命,小姐的生命不就缩短了吗?而朔洵最后变成殭尸,还给小姐惹了一堆麻烦,最后才……」
「不,那个殭尸是个空壳,真正的朔洵灵魂似乎是飘蕩在其他地方。」
「我才不管那么多。你的意思是朔洵的魂魄后来和飞燕小姐一起——也进了小姐体内吗!」
难怪珠翠会说「那件事最好不要告诉静兰」。
「……不,瑠花她好像一直在思考一个能让小姐接受的延命方法。别人的命小姐一定不肯要,可是若是她自己的命,那就没话说了吧。被朔洵移转的那些命,都还完整保存在朔洵的魂魄里。」
「运气真好!不对,那原本就是小姐自己的命。」
「是这样没错,但如果没被朔洵保存起来,一定也是被小姐自己糟蹋掉了,她就是这样啊。」
静兰虽然气得怒髮冲冠,但也无法反驳。是啊,这就是秀丽的优点,但也是她的缺点。不管做什么总是全力以赴,就连自己的生命也毫不客气的豪爽花光。
「瑠花好像发现,可能有办法将那些生命转回给小姐。可是朔洵只是普通人,死了之后魂魄又到处飘蕩,小姐当时又睡睡醒醒的。所以,就需要一个巫女先把他捉起来,进入小姐体内搭一座桥樑,好把朔洵从小姐那里夺走的命还给她。而这件事,就由飞燕小姐义无反顾的去做了……」
秀丽离开缥家前,瑠花曾强制她睡了两天。那两天之中,由飞燕搭起和秀丽之间的桥樑,并捕获到处飞翔徘徊的朔洵魂魄,当时也曾出现在燕青面前。移到秀丽体内的黑色团块,其实就是朔洵的魂魄。而瑠花死去后,这个任务也由飞燕继续完成。
对飞燕的恩情感激不尽。蝗灾的事也一样。不管到她坟前上几次香,都不足以还这份恩情。
瑠花想出了办法,珠翠在白木椅上继承了「遗言」,再由飞燕继续完成。这不是奇蹟,而是少了一个人都不行,也完成不了的结果。
「……可是,就因为朔洵的魂魄进了她的身体,导致殭尸朔洵和魂魄朔洵互相拉扯,把缥家的结界全给破坏,并且掳走了小姐。这就完全在瑠花计画之外了……」
「全都是那离经叛道的家伙不好!都是他的错!我真是个笨蛋,竟然还帮忙埋了他的骨灰,捡骨还给克洵。早知道就该全洒进海里算了!」
「别这么激动!总而言之,这些事绝对不能让国王和小姐知道。」
静兰一边生气的踱步,一边也只能悻悻然的点头对燕青说「我知道啦」。
「你太夸张了!为了和迅决斗,竟然把国王和秀丽丢着不管,一直斗到天都黑了才罢手?这个笨蛋哥哥!你真的太差劲了!」
十三姬怒上心头,不停地对楸瑛说教。楸瑛自知理亏,无以反驳。
「……可是,十三姬。都是迅不好啊,谁叫他要在那里出现——」
「别找借口了,笨蛋哥哥。你最好反省一下自己,为何连迅那种小角色都无法马上解决啊?」
「…………对不起…………」
在十三姬犀利的眼光下,身为兄长的楸瑛也只有挨骂的份。心想,这个妹妹说不定很适合当军中的指挥官呢——就在此时,戴着黑眼罩的迅探出头来。
「怎么说『迅这种小角色』呢?好过分喔,萤……不过其实我还颇受刺激呢,本来以为马上就可以解决楸瑛的……」
「啥?别痴人说梦了,迅。不如现在就继续做个了结好了!」
十三姬娇小的身体,毫不留情的穿梭在楸瑛和迅之间,朝他们的肚子各捶了一拳。
「两个人都别说梦话了。尤其是迅。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啊?什么御史,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吧?快滚啦,前未婚夫!我有叫你来吗?」
被十三姬冷淡的丢下这句话,迅狼狈地止住脚步,却并未退却。也不管压着被十三姬揍了一拳的肚子,笑嘻嘻在一旁看好戏的楸瑛。
「……那要我怎么做,你才不会赶我走?」
「至少得要单挑赢过白大将军,夺回司马家挂念的青釭剑,然后我才愿意考虑考虑。」
「唔!」
迅和楸瑛的脸都抽搐了起来……其实关于这一点,两个人还一起发了誓。尤其当司马龙在五丞原发现青釭剑之后,楸瑛便被司马龙逼得招出一切。得知现任的青釭剑持有者是白雷炎之后,司马家更是燃烧起熊熊斗志。偏偏现在司马家有可能赢过白雷炎的人,就只有楸瑛或迅。因此司马家举行了家族会议,会议中一致通过的结论就是:只要迅或楸瑛其中之一,能够单挑白雷炎获胜并取回青釭剑,迅就能回到司马家。
在那之后,迅和楸瑛只要一有机会就去找白大将军单挑,甚至还企图模仿悠舜,想了不少卑鄙的小手段,不过全都失败了。想要打赢白大将军,这辈子或许都难以实现了吧。
望着轻柔的风吹散樱花瓣,十三姬露出忧郁的神情。
——樱花雨。对于秀丽平安活着回来的这件事,十三姬真的打从内心欢喜。但同时也必须强迫自己收拾起内心某种刚萌芽的感情,并永远上锁。因为十三姬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忽然迅伸过手,捏住十三姬两边脸颊。迅的脸上难得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知道了。等我单挑赢了白大将军一定会再来。听好了,萤,你最好先做好心理準备。还有楸瑛你也是,等着看我哪天给国王好看吧。」
「……嗯……可以揍个半死就好了吗……毕竟是我可爱的妹妹……」
「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还有迅!你要真敢把国王揍个半死,我可不原谅你!」
听着十三姬从迴廊传来的声音,百合叹了口气。
听见百合的叹气声,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的绛攸马上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