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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者:岛田庄司 字数:13192 更新:2022-11-09 07:10:30

1

我第一次见到洛多尼·拉西姆,是在一九九九年,地点是伦敦柯芬园的咖啡厅。伦敦的夏天很短暂,九月的风中就颇有寒意了。那是个雨后初晴,让人身心清爽的下午,麻雀从半空中飞下来,停在户外深绿色的金属桌上,并且啄食着洛多尼吃过的,不含奶油的蛋糕。洛多尼静静地看着它们,很久很久都不说话,一旁的我也不出言打扰,静待他主动开口。

这时的洛多尼十分安静,完全看不出他的精神有问题。平日里,洛多尼的表现相当开朗,儘管说话内容时有重複,但人们会觉得那是他表现诚意的方式,他说那么多话,也是为了让别人愉快。因此从外表看来,实在看不出他会有忧郁、自卑的一面。总归一句话,平日的他,是一个极平和,且和一般人的精神状态无异的平常人。

洛多尼看腻了麻雀之后,开始谈论起他记忆中的坎诺。他非常专心地说着,说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时的他已将近五十二岁了,身体非常的瘦,头上几乎一根黑髮也没有。他说小时候他住的村子里,有个叫做坎诺的废弃城堡,那时他常常独自前去那个废墟喂麻雀和鸽子,并且看着它们吃东西,经常一看就是大半天,一点也不觉得厌烦。他说他很喜欢那种平静的生活。但是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却隐约感觉到他潜意识地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悲伤,并且想要隐藏内心的痛苦。

他似乎度过一个没有朋友的童年。位于湖边的那个村子,原本就是个儿童很少的村落,而他也一向独来独往,只与大自然为伴。因为住的地方离坎诺废城很近,所以他每天都一个人去那里玩,对城堡的内部结构,可说是了若指掌。

用了若指掌来形容他对坎诺的熟悉程度一点也不夸张。人们常用这句话来形容对某一事物的熟悉度,其实,人们对自己的指掌并非真的那么了解,因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手掌上,到底有多少纹路,洛多尼应该也是如此。不过,关于坎诺城,他确实几乎无所不知,他对坎诺城的了解,已经超过对自己指掌的了解。例如坎诺城屋顶迴廊的这端到那端,到底有几个被箭射凹的窟窿?某个地方有几块堆叠在一起的石头?是如何堆成的?哪块石头的颜色比较深?哪块石头上的苔藓多?连这些细微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然而我的形容或许不很正确,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很了解坎诺城。至少在我们初见面之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熟悉坎诺城。事实上他也不特别在意自己是否了解或关心坎诺城,只是某天,他的内心突然受到一股强烈情绪的驱使,让他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拿起铅笔或画笔,此后他才知道自己对坎诺城是如此熟悉。

在那股强烈情绪的驱使下,他像被追赶的羊儿,开始试着在纸上画出种种线条。因为那强烈的情绪一再出现,于是他便一次又一次的画,每多画一次,画面就更清晰一点,表现出来的绘画技巧,也一次比一次进步,他也因此逐渐懂得使用颜料,他的画作上,也开始有了色彩。当然,到了后来他也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东西,他画的是坎诺城的石堆,并且画得像照片一样精準。

刚开始的时候,洛多尼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关于这点他是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知道的。因为没有多少人知道确实存在着坎诺城这个地方,所以洛多尼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地方,别人就更不会知道了。后来追查到坎诺城,才又知道他所画的景物,连细微之处也都极度精确。

他开始画出那些令人惊讶的作品时,根本没想过自己画出的是实际存在的地方,当时大家也都以为那是洛多尼平空想像出的地方。但后来洛多尼说那里是「坎诺」,某些有心人便去寻找「坎诺」这个地方,然而遍寻整个英国,却找不到一个叫做「坎诺」的村子。

然而,他的画作又非常有整体性。例如:他画了好几幅由石头堆砌出的城堡,儘管每幅画作的角度或多或少有些不同,但城堡的形状,石头的数目,却是相同的。不仅石头的数目相同,连堆砌组合的方式、石头的形状与色泽,也都一致,简直就像从不同角度拍下的照片一样。那些画给人的感想就是:他的脑中有一卷底片,坎诺城的各个角落,都已精準而巨细靡遗地摄入那捲底片中,他只是透过右手,将脑中的底片显像在画纸上。所以,不管他画几幅画,画中的细部内容都不会有变化。

他当然不只画坎诺城。他也画了铁轨、载货的列车、平交道、田间小路、机场、教堂、消防队、小学、湖泊、湖畔、码头、山丘、森林、果园和围绕着果园的栅栏,这些画作加起来有数十幅之多。不过,不管怎么看这些画,都会觉得他画的是相同地区的不同景緻。他画的是坎诺城所在的村子,是那个不知位于何处的村子里的各处风景。有趣的是,那个村子以外的风景,他一幅也没有画过。

他的画作里,也有雪景。由这点看来,如果说他画的是确实存在的地方,那表示那个村子的附近有湖泊,而且是一个冬天会下雪的地方。可是,全英国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很多,却没有一个地方叫坎诺。所以,某些对这点穷追不捨的人难免会想:或许坎诺不在英国,而是英国以外的地方。然而洛多尼·拉西姆却说自从懂事以来,从没离开过英国,甚至连护照都没有申请过。一个人不可能那么正确地画出自己未曾见过的地方,可是,洛多尼过去所待过的地方,都不存在上述的景观。洛多尼十二岁以后,就一直住在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疗养院里,至于离开蒙拓斯后,他就一直住在伦敦。

世上确实有许多奇怪且难以理解的事物,我知道不少那种事。可是,虽然我看过许多精神障碍的患者,但却是第一次看到洛多尼这样的病例。所以当我听说洛多尼的事后,就抱着兴趣前往伦敦。基于某些理由,我去伦敦和洛多尼见面的事,是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所以没有很多时间听他慢慢说。

或许我该在此做些事前声明。从外表来看,洛多尼·拉西姆给人的印象相当良好,但我并不完全相信他说的话。我见过太多杀人犯与犯罪者,他们之中也有非常聪明,而且相当有个人魅力的人。洛多尼·拉西姆或许也是那样的人,不过,他那有些琐碎而不流利的谈话内容,稍微影响了他的个人魅力。

没人能找到他画中的实际地点,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连那些画的作者——洛多尼自己,也不知画中的风景究竟在哪里。他只是从自己的画作里,想到了「坎诺」这个专有名词,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专有名词就是地名。然而那样的地名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洛多尼曾在一九九五年,因为olanzapine②的副作用,而陷入昏睡状态。洛多尼离开蒙拓斯的疗养中心时,医师曾交代他必须定期到伦敦的医院接受检查与治疗。所以,他一到伦敦之后,就定期到精神科医院报到。彼时的他,应该是被当作新葯的实验对象。

译注②:为一非典型之抗精神病药物。

当时实验的药物,就是后来以金普萨(Zyprea)为名,在美国上市贩卖的精神病药物。这是治疗精神分裂症或忧郁症的葯。这种葯因为不会引起肌肉颤抖或僵硬而导致步行困难的副作用,所以当时受到各医学学会的注目。不过,后来发现这种葯不能用在糖尿病患者或高血糖患者的身上。洛多尼没有上述的毛病,照理说不应发生什么问题才对,可是,也许是使用剂量不当,使他一度濒临病危。当时他的血糖快速上升,引发了急性糖尿病的昏睡癥状,差点就丢了性命。

度过病危状态之后,洛多尼说他在昏睡中好像作了梦。他好像一直梦到相同的地方,并且在那个地方四处游走,还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反覆观看那地方的各个场所。梦里的内容,似乎就是他画中描绘的东西。总之,那是存在记忆中,地点不明的田园风景。

幸运的是,那次发病没有夺走他的性命,然而他的人生却因此而改观。出院后一个星期左右,「那个」就出现了。他一直有侧头叶癫痫的毛病,某天他在自己的公寓中时,癫痫的毛病又发作了。那时他的身体变得僵硬无法动弹,大脑却受到某种指令,让他不自觉地在手边的纸上画着线条。最初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画图,只觉得自己画了好几条线。在无法控制的强烈情绪中,他拿起铅笔、原子笔,在月曆背面狂乱地画着线条,那些线条逐渐成形,看起来就像一座石头堆砌的城堡。

自此之后,洛多尼的癫痫癥状就经常发作,而且只要一发作就什么也不做,只知画图。他睡觉时也会作梦,但梦境中的地点却老是同一个地方,因此醒来后,就会把梦里看到的地方画出来。从他的画作看来,他是有绘画天分的。然而他却说从他懂事起,就没有画过画。洛多尼是在四十八岁时,受到强烈情绪的牵引,才拿起画笔开始作画的。

他曾在一天内完成十幅画,可是,画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地方的风景?他也不知道。总之,自他从服用olanzapine所导致的昏睡癥状中醒来后,洛多尼就成了画家。

除了变成画家外,洛多尼的生活还产生了其他变化。洛多尼从小就被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疗养院收容,在疗养院的儿童收容中心成长,但是,经过这次昏睡癥状后,他几乎无法想起任何和自己有关的社会生活资料。虽然他一直有精神上的障碍,但以前他还是有自己的社会生活,然而现在却对蒙拓斯时期以外的事情茫然不觉。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现在居住的苏活区公寓位置、自己是义大利餐厅的厨师,他也还记得义大利餐厅的名字和地点,此外就是坎诺的事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他都忘了,说得明确一点,是他丧失了对其他事物的兴趣。

不管是电影、戏剧、音乐、读书或舞蹈,甚至于女性,他一概变得毫无兴趣。虽然他还记得义大利面的做法,但那不是基于兴趣,而是基于生活上的需要,就像两只脚要会走路,嘴巴要会说话一样。因此,他的外表看似丧失了记忆,其实那些记忆或许依旧保存在脑中,只是没有被唤醒而已。他丧失的,或许是唤醒记忆的意愿。

我不知道他的原始病名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侧头叶癫痫」这个病名不能完全说明他的病症。我知道他少年时经常发烧,还差点因此死亡。那时他的身体太瘦弱,精神状态陷入不稳定的时候,讲话会有口齿不清的情形;还有,他有低血清素、高胰岛素和血糖太低的毛病。不过,以上那些癥状,并不能说明他是精神病或疯子。

他小学一毕业,就被送到疗养中心。不过,人们送他去疗养中心的原因,似乎不完全是因为他的病,而是因为养育他的母亲在那时过世了。他好像是被邻人送去疗养中心的。据说他小学时就有言行异常的问题,所以才会被邻人送去疗养中心。不过,他的言行究竟有何异状?我不是很清楚。至于他的父亲,他一直都没有父亲。

他会画图之后的头几年,没有人认同他的绘画能力,也没有人因为相信画中的风景确有出处,而特意寻找画中的地点。不过,这和他没有开过画展,没有多少人看过他的画也有关係。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画里有时会出现奇怪的「东西」。

那个「东西」就是有着红色肌肤、裸着上半身的巨人。这个巨人有时站在水中,有时走在村里的小路或高原上。巨人的高度大概有两层楼高,是一般人身高的好几倍。因为这样的巨人不存在现实中,所以这世上应该也没有那个村子吧。

洛多尼只画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村子,和在村里走动的巨人。此外的事物他一概不画。对于抱着画布去泰晤士河畔写生这种事,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当然也没有兴趣画花瓶、玫瑰、水果或裸女等题材。

一股像是甜蜜的渴求,又像要燃烧般的焦躁感,经常驱使他坐在画布前,叫他挥动画笔。这股驱动他作画的力量,有时激烈得只能用冲动来形容。在这种冲动的力量下,他连吃东西,或与人说话的兴趣都没有。这种时候,拿起画笔,在画布上画下只有自己相信的坎诺风景,似乎就成了他生存的最大意义。他画的东西除了他所说的坎诺风景外,就是在那些风景中走动的巨人。这些就是他的全部作品了。不作画的时候,他除了去工作的餐厅当厨师外,就真的什么也不做,只是独自安静地待在房间里。

2

洛多尼将一幅自己画的坎诺风景,送给伦敦的主治医生。他告诉医生,那是他在自己的公寓内完成的画时,医生表示很感兴趣。不过,医生感兴趣的,恐怕不是洛多尼的艺术天赋,而是病人从昏睡中苏醒后的表现,或是病人透过昏睡的状态,获得什么新的能力吧!那时的洛多尼被洪水般的影像追赶着,每天从早画到晚,几乎无法放下画笔。

接着,医生开始注意到洛多尼的画里,似乎隐藏着某种重大意涵。于是医生便和蒙拓斯的皇家精神疗养院联络,想看洛多尼三十八年前刚进疗养院时的档案。不过,那么久之前的东西,早就被销毁了,连当时的主治医生也已亡故。然而医生并不气馁,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找到了知道当年洛多尼住进疗养院的人,并且探听到洛多尼小时候住在苏格兰的小村迪蒙西。洛多尼本人已经忘记这些事了,不过,他确实是在六岁时搬到迪蒙西,并且一直住在迪蒙西,直到十二岁时被送到疗养院为止。

医生还去了洛多尼的公寓,参观洛多尼的作品,并把所有作品都拍摄下来,然后拿着照片去苏格兰。一九九七年,医生走访了尼斯湖畔的小村迪蒙西,来到洛多尼画笔下的废城面前。眼前的景物让医生非常讶异,因为这座城堡的样子,和洛多尼画出来的一模一样。

实在太令人惊讶了。坎诺城中石头堆砌的情况,不论是石头间的咬合,或是每颗石头的大小、颜色、污损的状况、数目及拱门的形状,都和洛多尼画里的描述一致,连城墙下某座小坟,以及坟墓上的碑文,也和洛多尼的画一样。洛多尼的画中世界应该是确实存在这个地球上的。

还有,这座城堡的名字叫坎诺,而迪蒙西村从前并不叫迪蒙西,而叫做坎诺,所以说坎诺是迪蒙西村的旧名。不过,旧名是十八世纪以前使用的,因此即使是村里的老人,也没几个知道这名字。然而当时只是个小孩的洛多尼,为何会知道这个博物馆级的地名呢?而他能够画出彷彿档案照般的精细画作,更是令人不解。

这位医生手里拿着洛多尼画作的照片,在迪蒙西村四处走动、观看,然后一再发现令人惊讶的事情。废墟般的城堡只是洛多尼的牛刀小试,迪蒙西的消防队、教堂、小学、机场、铁路、尼斯湖、码头、森林、山丘及村子里的许多场景,都和洛多尼画的一样。也就是说,洛多尼是把现实的场景,原封不动地抄在画布上了。这让医生咋舌不已。在洛多尼记忆深处的迪蒙西村各处景观,比相机拍下的照片更为準确,并且有如雕在石头上般,被长期保存下来了。在洛多尼脑海中的迪蒙西村景象,应该是四十年前的风景。

还有个不可思议之处。医生遍访村人之后,发现村民根本不记得以前有个十二岁时离开村子,名叫洛多尼·拉西姆的少年。这里是个寂寥的村子,人口流动并不频繁,村人大多互相认识,却没有人记得洛多尼·拉西姆这个少年,也不记得和少年有关的亲人。

至于洛多尼画中的巨人,更是无人知晓,所以根本没有办法从迪蒙西村得到这方面的资料。给村人看洛多尼的画作照片时,村人都说完全没看过那样的巨人,而且,这个村子以前也没有和巨人有关的传说。

医生回到伦敦后,就把自己在迪蒙西村的见闻,拿来问洛多尼。结果洛多尼对自己的亲人也完全没有记忆。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人,也说不出他们的亲子关係如何。还有,问他是否记得村子里有哪些人时,他也完全答不出来,更不记得他住在村里时,曾经和谁有过往来。对洛多尼而言,迪蒙西村是座空城,他只记得那里的建筑物和风景。只是,那个村子里的景物像龙捲风一样席捲而来,撼动着他的肩膀,要他不停地把那里的景物画出来。

那时的他便像被魔神附体般,只知在画布上作画,周围的其他事物都像八卦杂誌上的照片一样模模糊糊,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脑海中迪蒙西村的景象。他眼前的村中某个角落,出现了巨人的身影,他会因为想赶快画下那情景而焦虑不安。于是,在餐厅上班时,他会因为焦急地想画下脑中的景象,而丢下还没有煮完的义大利面,急急忙忙地跑回家;也会在上班途中突然下车回家画图。因为走路时也想着画图的事,好几次还差点被车子撞到。

出现在他脑中的幻影,似乎不是静止的画面,而是会随着站立的位置而改变的影像,这让他愈来愈沉迷于绘画世界中。对他而言,绘画是种宗教体验,虽辛苦却又让人浑然忘我。在画图时,他的精神总是异常激动又褊狭,好像能直接感受到神与宇宙的存在。对他而言,绘画是信仰,也是哲学,他的绘画艺术应是这两者混合的成果。不过,他并不在意自己从事的是不是艺术创作,因为他会这样画图,应该和侧头叶癫痫这个毛病有关係。

医生将自己前往苏格兰调查病患故乡的结果,写成专题论文后,引起相当大的迴响,于是洛多尼·拉西姆也以「描绘记忆的画家」之姿,开始受到世人瞩目。因为他的作品得到不错的评价,所以《每日快报》(DailyEpress)刊登了作品的照片,还写了一篇小小的报导。就这样,画商也开始对他的作品产生兴趣,还去看了他的画。这表示洛多尼的画可以变成钱了。画商还为他拟定计画,做了一个划时代的展览。

画商先是在洛多尼的住处挑了几张自己喜欢的画,接着就聘请熟识的职业摄影家,去画中风景所在的迪蒙西,拍摄与洛多尼所画的画面角度相同的风景,然后放大那些风景照片。画商计画的,就是把照片与画作并列的展览。这个将洛多尼记忆中的风景,与实际风景并列的洛多尼个展地点,就是柯芬园。

「奇特的记忆画家洛多尼·拉西姆」被大肆宣传,他所画的风景画和摄影师拍下的同一地点风景照,被并列在一起,呈现于观众面前。两者的画面完全相同,让观众啧啧称奇。洛多尼·拉西姆自从年少时离开迪蒙西村之后,就不曾再回去,但是迪蒙西这个小村庄里的景物,却像烧烙的印记一样留在他的脑子里,所以虽然历经了四十年,但他画出的迪蒙西村,似乎比摄影师拍出的照片,更能正确呈现迪蒙西村的景物。所以说,用「记忆力的天才」来形容他,绝非夸张之词,而是陈述事实。

这次成功的展览,让洛多尼旋即成为伦敦精神科医生和艺术家们注意的对象。后来又经电视台的播报,连一般人也知道洛多尼这个人了。可是,因为洛多尼除了风景以外,对别的事物一概没有记忆,他的个性又相当内向,採访总是很难顺利进行。起初大家对他有兴趣,是因为他是精神病患,但开始有人购买他的画作之后,他也就被当作艺术家来看待了。总之,社会大众总是喜欢精神有点障碍的艺术家。

靠着卖画,只要不奢侈,洛多尼即使不去义大利餐厅当厨师,日子也过得下去了;而餐厅方面,则因为走了个反覆无常的厨师而暗自庆幸。我与洛多尼的第一次见面,正是他刚开始靠卖画维生之时。

那时他正好又在柯芬园举办小规模的画展,所以人也在柯芬园的画廊里。洛多尼受到大众注意后,成为许多画廊为了招徕客人而竞相邀请开个展的对象,所以突然变成了大忙人,要见他一面并不容易。可是我有他的主治医生写的介绍信,因此顺利地见到了他。因为已经开过几次个展,此时的他似乎已将开画展视为无聊的俗事,所以接到我的邀约后,他很高兴地请我喝咖啡。

洛多尼的精神科主治医生名叫华吉尔,他根据自己的研究,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洛多尼对童年时代的记忆,是一种「知识」。没错,的的确确可以用「知识」来形容,因为他所诉说属于自己的过去,并没有真实感。属于他的真实过去,已被遗忘之盖遮住了,而遗忘之盖的上方,则是别人给予的知识性回忆。至于被遗忘之盖隔开的上下内容是否相同?洛多尼本身并不了解。

对专门研究脑部疾病的人而言,洛多尼自然是个病患,可是,谁也不会用轻蔑的眼光来看待他。他以非常友善的态度来见我,一点也看不出他的精神状态与众不同。他没有一般精神病患特有的古怪态度,虽然沉默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让气氛变得很尴尬,可是一旦打开话匣子后,就让人觉得他似乎生怕让谈话对象觉得无聊,而努力地说话。

在说话时,他显得开朗而且活泼。一个人活到五十二岁,多少都会有人生上的烦恼才对,但是,他表现出的态度,却好像从来不知烦恼为何物。他的话题总是绕着苏格兰的迪蒙西村,从迪蒙西村谈起,又以迪蒙西村结束话题。他说得非常热切,而且长篇大论地述说那村子是个如何美好的地方。

和我见面时,他还带着一本印刷精美的彩色画册,画册里全是他的作品。他打开画册,指着自己画的教堂,说:我常在这个教堂里玩,神父常在教堂后面的宿舍窗边洗袜子。又说:我小时候很调皮,去那里玩时,常把年轻的神父惹毛,为了要处罚我,便追着我跑,于是我会从这个门溜出去……他很仔细地描述当时的情形。

我们谈话的前三十分钟很愉快,第一个小时觉得还好,但是说了一个半小时后,就觉得好像在被拷问般地难捱了。洛多尼的话题只有迪蒙西村,完全没有其他的话可说。光是被神父追着跑的事情,就说了五次。而且,他的谈话内容全无脉络可循,让人不知要怎么接他的话才好。

根据华吉尔医生和义大利餐厅主厨的说法,洛多尼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也会谈论别的事情,但是自从他开始画图,并从主治医生那里得知自己孩提时代的知识,又知道画中的地点是迪蒙西村之后,他就不再谈论迪蒙西村以外的事情,而且也不再关心与迪蒙西村无关的任何事情。

为了改变气氛,我便邀他去吃饭,我们在苏活区的中国餐厅吃饭。用餐时,他继续说话,说的当然还是迪蒙西村的事,并且又说了一次被神父追着跑的事情,这是第六次了。

接着我们一起搭乘地下铁,回他住的公寓,当我们在走廊上遇到住在附近的邻人时,他很开朗地和对方打招呼。他住在一栋由十八世纪的建筑物改建的公寓,室内的设备非常简陋,浴室里只有淋浴的莲蓬头,房子的採光也不好,所以让人觉得屋内很幽暗;还有,因为窗户的结构并不密实,所以风会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动窗帘。对画家而言,这个环境真的很不理想,就算可以忍受上述的恶劣条件,这个房间也太狭小了,如果要画大幅的作品,就算退后到背贴着墙壁,也无法一览画的全景。他说:希望能儘快搬到苏活区的艺术村去住。

他的房间里没有书架,几乎看不到书本。这里虽然没有桌子,但是有画架、椅子和床。这里也有电视、录影机和音响,不过,若是拿掉这些电器用品,那么这里和我曾经偶然见过的监狱个人牢房很相似。

虽然洛多尼一味地谈论迪蒙西村,并且一再重複叙述同一件事情,但是好像还是得去习惯他。许多号称专家的世界名人,其实也和我一样,进入这个房间后,会以研究为名,想打开、翻动房间里的各个抽屉。洛多尼说其实抽屉里没什么东西,他也不太在乎自己被这样对待,只不过他还是觉得那些大学教授好像一进入他的房间,就摇身一变成为闯空门的小偷。他一边说难以忍受那些人的行为,却又让我做出相同的事。

抽屉里有许多东西,但都是他孩提时玩过的无用之物,有人偶、玩具枪,也有漫画、南美的小石头、类似吉他的夏威夷四弦琴、玻璃弹珠、动物的面具等等。房间的角落,有个样式老旧的皮箱,里面放的是廉价的镜子、沙漏、新旧约圣经和一些準备要丢弃的大型物品。其中好像也有几件重要的东西,但是,现在的他完全不关心那些,还说:想要什么就拿走也没有关係。当我问「未完成的草图可以给我吗」时,他稍微想了一下之后,就说「没有关係,拿去吧」,而不是「如果你真的喜欢我的画,就请拿吧」,或「请好好爱护我的画」之类的。

如果是小说家的话,或许会把眼前所见的情景,用来作为说明洛多尼现状的材料,并以此编出一个故事。眼前的这些事物对我多多少少有些吸引力,但是我没有编故事的时间,也不想编故事。

此时的我,注意到了几个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他的画作具有某种奇妙的规律性。除了他只画与迪蒙西村有关的事物之外,他所画的对象还只限定在某几个场景里。他已经画了上百幅的作品了,但所描绘的场景却只限于那十几个地点,而经常反覆画出的,又是那十几个地点中的五、六个。那五、六个场景反覆又反覆地出现在他的作品中。

出现次数最多的是城堡,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实,大约有数十幅之多,其次是消防队,队上的消防车也出现过好几次。他以不同角度,画了很多幅以消防队为题的画,总数超过二十幅。

第三多的应该是树木。他所画的树木好像都是同一棵树。那好像是可以在圣诞节时,拿来装饰用的刺叶桂花树。有时只画树的本身,有时画的是缠绕着年节灯饰的树,有时则是覆盖了白雪的树。树的画大约在十幅以上,而且约有半数的画里,树旁还站着巨人。

再来就是钟塔。钟塔其实是一座左右两旁竖立着希腊式白色圆柱的拱门,拱门上面是三角形的砖墙,墙上嵌着一个圆形的大钟。这个拱门好像是学校的玄关。以钟塔为题的画也有好几幅,大部分的画面里,巨人就在这个钟塔建筑的旁边。然后是从上空俯视同一建筑屋顶的画,那栋建筑应该是学校校舍。屋顶上并列着烟囱,四、五支橘色的烟囱排列在屋顶上,这是英国风的建筑。在数张校舍的风景画里,其中也有屋顶积雪的画。

还有就是载货列车的画。火车的画也不少,有行驶中的,也有停靠车站的。火车的背景有的是沿途风景,有的是平交道,有的是乡下车站。所有的火车都是货运列车,没有载客列车。背景是沿途风景的画面里,还画着和火车并行,好像在竞速般的红色巴士。这些火车画里,当然也有列车在雪中行走的作品。

也有几幅有关机场的画。机场四周是绿色的丘陵,数架漆着英国空军徽记的复翼机,停在草地上。也有单翼机的画,不过,这些都是小型飞机,完全没有载客用的大型客机。接下来就是和教堂有关的画了。有教堂正面玄关的画、后门的画,也有神父修补衣物的窗口附近的画。

较让人意外的,是画了战车的画;这样的画竟然有五、六幅之多。画面中战车行驶于迪蒙西村的田间道路上,背景是森林。画里的战车总是只有一辆,不会在同一幅画里出现两辆战车,而且每幅画里的战车都是同一款式。

也有以猪为题的画。猪只孤零零地站在迪蒙西村的田间道路上,也让人觉得迷惑。猪只的背景也是森林,猪不在围栏里,而且只有一只。这样的画大概也有五、六幅吧!

当然也有描绘尼斯湖风光的画。不过,在还不知道洛多尼所画的地点之前,人们并不知道那就是尼斯湖。这样的画也有几幅。雾霭笼罩着湖的北面,湖的后方就是森林。另外有雨水落在湖面的画,也有雪花飘落湖面的画。有小船停泊在码头的画,也有湖滨和船的画。有巨人半身露出水面的画,也有只露出头部的画。

然后是铺着红砖的广场。这个广场的形状与众不同,不但是长方形,而且还是细长形的。广场四周有小路,供四方民众前来广场集合。广场的画也有好几幅。

不知为何,洛多尼的画里竟然也有大象。大象出现的地点应该是迪蒙西村的丘陵地。丘陵地上满是枯黄的树叶。画里大象不是成群出现,只有孤零零的一只。大象的画不多,大约是三幅。

还有老虎。老虎也出现在迪蒙西村的田园风景中,而且也是单独一只,没有同伴。老虎的画也是三幅。此外还有天文望远镜的画、黑狗的画、果园、眺望远景的画。这些画都是只有一幅。

画的数量很多,超过百幅,但题材却很有限。在战车、猪、象、老虎、森林、黑狗、望远镜等题材的画中,以战车和猪为题材的画数量较多,其他题材的画数量较少,大都只有一幅。除了上述的题材外,洛多尼反覆的画着城堡、刺叶桂花树、钟塔、消防队、火车、机场、教堂、湖泊、铺着红砖的广场。画作的所有场景都在迪蒙西村。上述的这些与众不同的特点,确实引人注意。

我拿这个问题问洛多尼,为什么作画的对象只有这些。结果我得到的答案一如预期,他说他也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他是因为脑部接收到强制性讯息,让他不由自主地拿起画笔,画下被强硬灌进脑海里的风景。他会画图的原因只基于此,没有其他理由了。这是天意,是从某天开始,老天突然交给他的使命。

接着我问为什么会画猪、虎和大象?迪蒙西村有那些动物吗?迪蒙西村有动物园吗?

关于这个问题,他的答案先是摇头,然后说不知道,说他只是把浮现眼前的幻象画出来而已。据我事后的调查,迪蒙西村附近并无动物园。

我还问了和巨人有关的问题。虽然明知他的答案也是「不知道」,但我还是问了。当我问他:「巨人也是浮现在眼前的幻象吗?」他说:「是的。」可是,他又加了一句话:「圣经里也有巨人。」这句话让我吓了一跳,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圣经里并没有那样的怪物。

3

两年后,我再度去见洛多尼,地点是宽阔无人的街区上。因为周围太安静了,反而会听到不知从哪儿传出的细微声音。洛多尼将这个街区的某间仓库改建成工作室。音响和电炉都放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古典音乐自音响里流泄出来,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蕩。

这时的他已经相当有名了,某个地方的纪念馆里,还摆放了他的半身石膏像。他愉快地笑着告诉我,他现在的工作室和製作石膏像的工作室很像。他一面听着音响里流出的舒曼的曲子,一面还是画着他意识里迪蒙西村的坎诺城。他的画架前一张照片或明信片也没有,也就是说,他画的不是眼前之物,他画的是脑中的风景。

不过,那天我觉得画架上的画有点奇怪。那幅画画的是钟塔,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是:那幅画里出现以前的钟塔画里所没有的东西——钟塔上方,有张女性的脸。以现代人的观点来说,这种充满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画,其实不算什么。可是洛多尼以前的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正常人类的脸,现在竟然画了一张女人的脸,当然会让我觉得奇怪。我不自觉地盯着画看,觉得他的精神深处,恐怕又发生变化了。

女人脸孔的下面就是屋顶,看不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因此这张女人的脸是浮在半空中的。女人的脸与洛多尼记忆中坎诺城所在的村子一样,都浮在半空中。从构图上看来,女人正从空中俯视地面。因为这是一个没有身体的女人,所以我不禁会联想:这女人代表的,莫非就是洛多尼本人。

白天的时候,光线由天花板的天窗洒下来,室内显得很温暖。但是,为了避免作画时光线过于刺眼,所以天窗用的是毛玻璃。此时不知道是不是毛玻璃的缘故,眼前这幅画的画面看起来蓝蓝的。这点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为这幅画里的世界,好像还是白天而不是晚上。

工作室的角落里有睡袋。与睡袋不同方向的角落,可说是个简单的厨房,那里有旧式的大型冰箱、瓦斯炉,还有罐头、火腿、牛油等等食物。地板上有烤炉,也有大型的饮用水容器,也有咖啡机、咖啡豆。大概是曾经做过短暂的厨师的关係,所以能把基本的生活环境弄得相当舒适。看来他不仅在这里作画,也在这里吃饭、睡觉。他在这里过的生活就是作画、吃饭、睡觉、醒来、作画。

我在室内绕了一圈,看到一幅好像刚开始不久,上面还盖着布的画。我回头看他时,他正专注于作画之中,所以我就擅自掀开布看。这是一幅之前已经被画过很多次,以刺叶桂花树为主题的画,但是这幅画里的刺叶桂花树的树枝之间,好像也有一张女人的脸。这幅画几乎还没上色,但是,未来似乎也会是一张偏蓝色系的画。我回到他的旁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并且安静地看他作画,很小心地不让自己打扰到他。过了一会儿,我见他好像画累了,才开口问他:「画的构图是你自己想的吗?」

他先是抬头看着我的脸,露出一副听不懂我说的话,希望我作说明的表情。他经常有这样的表情。

「在画面上加一张脸,是你自己的想法吗?」听到我的说明后,他立刻摇头,然后用一贯匆匆忙忙的口吻说:「我从来没有用自己的想法去决定画面的内容。我画我看到的景物。」

「在梦里看到的吗?」

他想了想,点了一下头。「也在梦里见过。但是……」他欲言又止地说着:「梦里看到的东西很多,并不是只有这个。」

「这张脸代表的是你自己吗?」

「不是。」他立刻回答,并且摇头表示否定。

「这是女人的脸吗?」

「嗯。」他点头了。

「这个女人正在看下面吗?」

他又思考了一下,才点头。

「大概是吧!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总是不能理解我画中的东西,一次也没有明白过。因为我什么也没做啊。」

「这女人的身体呢?」

结果他又摇头了,并且说:「只有脸。」

「你的意思是:她是一个只有脸部的女人吗?」

「嗯。」

「她在半空中?」

他没有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于是我又问:「那么,她的精神是什么?」

「整个世界就是她的精神。」洛多尼说。

「这个女人死了吗?」

这个问题好像让他吓了一跳。他先是沉默,然后歪着头思索片刻之后,才打破沉默,说:「是活的,也是死的。」

我因为这句令人感伤的话,而笑了一下。

「你说:『是活的,也是死的』?」

「嗯,是的。」他做了这样的回答后,好像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般,露出安心的笑容。他的口气非常理所当然,所以我也觉得那是很自然的事,便顺口说:

「活着的女性和死亡的女性,像云一样的重叠在一起吗?」

「嗯,是的。」令人讶异的,他立刻点头,并且很轻快地回答了。然后,就去洗沾着颜料的画笔。

「这画看起来有点偏蓝。是不是?」

「看起来是那样。」洛多尼说。他匆匆忙忙地擦手,好像想要外出的样子。我也一样,很想呼吸一下外面清澈的空气。

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物理学这个字眼。了解物理学的人一定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洛多尼的话让我想到量子力学。会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主因,大概是画面上的偏蓝色调。

我们漫步在大马路上。宽阔的马路中央有条白色的线,两旁则空蕩蕩的,没有停放任何汽车或巴士,也没有任何行驶中的车子。我们走在路上时,也没有任何人与我们交会。

「这里都没人。」我说。

「嗯,一个人也没有。」洛多尼说。

「空气真好。你喜欢这里吗?」

「我有时觉得那里好像有人走动,于是想追过去看看是谁。谁知转个弯追过去看之后,看到的是张静止不动的女人的图画。对我来说,这里是很理想的地方。我想一直住在这里。」洛多尼说。

我们走在马路的正中央,脚踩着路中央的白线,四周很安静,只听得到我们两人的脚步声。我仰望天空。今天的天气很好,是英国少见的蓝天,虽然空气中有些寒意,但是晒得到太阳,所以还是觉得很舒服。我和洛多尼一面走,一面天南地北地閑聊。

「御手洗教授,这个世界上的时间都是从过去流向未来的吗?」

我点头,说:「一般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不会有和过去无关的未来吗?」

「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逃不出过去的因果。」我说。

「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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