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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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风当中，竹叶发出沙沙沙的响声。

喀沙、喀沙……行人踏着落叶，一步一步前进。站在巨大竹笋型物体前的阿丽雅，突然转过头。「行人先生——」她平静地说。行人露出微笑，举起手来。面对一波波犹如海啸扑向自己的女孩们，在小铃的协助之下，他总算是逃过一劫，这才跑到这来，找寻他一直很挂心的阿丽雅。

阿丽雅不在海龙神社四周。行人远离祭典的喧嚣，回到家中一看，只发现一套摺得整整齐齐的浴衣。于是他赶忙朝着山后的这片竹林来。这是阿丽雅现身的地方，也是来自未来的时光机停驻的地方。而她果然就在这里。她的手上，还拿着在梅梅的抽奖摊位上抽到的，蕴含不可思议光芒的石头。

「你果然在这里。」

「果然……？」

「你现在有办法回去了——对吧？」

「……咦？」

脸上彷彿写了「你怎么知道？」几个大字，阿丽雅的眼睛微微睁大。「因为那颗石头啊。」行人指向阿丽雅的手，

「你拿到那颗石头时的反应有点古怪……所以我就猜想，那可能跟未来有关。」

「没错，你说的对，当时我有点慌了手脚……」

「这跟时光机有关吗？虽然说我实在很难相信，但没想到那颗石头有办法修理故障。」

「时光机原本就没有故障，单纯只是能源耗尽而已。」

「……原来如此啊，那么那就是……」

「对，是饲料。」

「饲料？」

这譬喻法也未免太神奇了。行人一脸疑惑。

「啊，没有啦，该怎么说呢，就是……」

「抱歉，我们说好了，我不该追究太多了。是我不好。」

听到行人道歉，阿丽雅猛摇头。原本就长及腰部的柔顺长发，也跟着轻飘飘地晃动，照在月光之下，实在很美。背对着时光机站立的阿丽雅，瀰漫着一股恍如会融化在月光之中的梦幻感。阿丽雅突然将脸，转向时光机，说：

「这台时光机，叫做『TKNK—0』。」

「哦，这样啊。」

「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是什么字的缩写，但『0』恐怕代表的是试作机。」

过去一直坚决不肯透漏未来资讯的阿丽雅，此刻却主动提及。「TKNK……竹笋(takenoko）？」行人白问。阿丽雅背对着行人，将手伸向「TKNK—0」的本体，用手指轻抚表面。

行人也看出来了，她的背影混杂着无数种的情绪，这使得他找不到话说。迷惘、困惑、喜悦、期待、哀伤、无奈……这么多的情绪交错混合为一，如今，正包覆着阿丽雅。「——好奇怪啊。」阿丽雅喃喃地说。不知她究竟是在对行人说话呢，还是在自言自语。

「行人先生。」

「啊，嗯。」

「我是，逃到这里来的。我用这个，从未来，从自己的国家……」

「…………」

行人沉默。那天晚上，在月光下，两人坐在缘廊聊过之后，他就一直觉得阿丽雅的态度令他耿耿于怀。『未来，并不是那么好的地方。』当时她沉静的声音中，又带了点切身之痛的感觉。

「——嗯。」

「可是，好奇怪。自从到了蓝兰岛以后，每当想起自己的国家，我的胸口就会揪起，好痛苦，好无奈。其实我的国家，是个很糟糕的国家。国民之间的感情很不好，经常会争执、互骂。我明明就已经厌恶到了极点，才会逃出来的……蓝兰岛，明明就是一个比我的国家要好上许多的地方……」

说着说着，阿丽雅轻轻按住自己的胸膛。

「我的这里……一直在跟我说『好想回家、好想回家、好想回家』。当我知道我有办法回去时，我居然高兴得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懂。故乡就是心中的宝物……吧？」

行人说着说着，可能是自己也有点尴尬吧，害臊地抓了抓头。阿丽雅微微笑，接着就严肃地看着行人。被盯着瞧的行人不由得心头大震。「——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阿丽雅说。

「什、什么问题？」

「对于行人先生而言，故乡也是很重要的地方吗？」

「……嗯，应该是吧。」

「可是就我看来，你并没有积极地想要回去，也并不想要回去啊。」

「哈哈，因为我无法离开蓝兰岛啊。」

「那如果你能离开，会马上回去吗？」

「不……呃，我想我可能——不会马上回去吧。」

「那是因为……小铃小姐，是吗？」

「咦？」行人语塞。

自己与小铃并不是那种关係。他本来条件反射地想起这句搪塞的话，却在开口说出前，看到阿丽雅的眼神，让他觉得「不能三言两语混过去」，不——应该说是「她不希望听到搪塞的话」吧。他深呼吸，回答。

「……嗯，对，因为小铃的缘故。」

「果然。」阿丽雅开心地笑了。

行人非常果决地说出口，却又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脸颊出现红晕，急忙追加补充：

「因为，自从她在海边捡到我，就一直照顾我，我又还没办法报恩。再说，小铃她看起来是很可靠啦，但还是有些地方很迷糊，又很怕寂寞，我也没办法抛下她不管——」

换句话说，这是对亲人的感觉吧。

这是一种爱惜亲人的感觉。对，这就是小铃与自己的关係。

——真的吗？

面对自己内心深处涌现的疑问，行人肯定地回答。

（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是真的！而且不只有小铃啊，这、这座岛上的每个人都一样，只是我没有说出口而已。她们都很照顾我，这段日子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换言之，我把岛上的每个人都当成家人一样地珍惜！）

——这是你真正的想法。小铃很重要，大家也都很重要。

嘻嘻一声，阿丽雅笑了。刚刚热血上涌，不断在心里自问自答的行人，突然醒觉，开始对陷入混乱的自己感到害羞。

阿丽雅很愉悦地说：

「行人先生人真好）」

「这是误会吧？」听到阿丽雅愉悦的声音，行人满脸通红，正打算再一次好好地说明时，阿丽雅却比他更快地说——

「其实我也觉得，要结婚的话，就是该找像行人先生一样的人呢！」

「什么？」行人大惊。

就像是挨了电击一样，行人夸张地连连退后，让阿丽雅真的忍俊不禁，呵呵地笑了。

「『也』是什么意思？」行人显然内心动摇了。阿丽雅将双手背在腰后，用轻快的脚步走近，再用灿烂的笑容迫近行人。行人感受到异样的魄力，使得他退后了一步。阿丽雅依然故我地继续缩短与行人之间的距离，站得极近，用稍稍仰望的姿势看着他。

接着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就像是要说个压轴的，非常惊人的秘密似地说：

「行人先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啊？」

「其实我，是个公主。是未来某国家的……啊，正确的说法是女工才对。」

「女、王？」

「是，你吓到了吗？」笑咪咪地。

「————我真的吓到了。」

一段空白之后，行人点点头。这一击实在过于强烈，让他没有办法作出像样的反应。说实在的，阿丽雅身上确实有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但行人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是女工。

「其实也不是我自愿要当的。原本是我哥哥当上国王，统治我们的国家，我只不过在一旁看着哥哥……可是，我哥哥病逝了，后来就由我继承了。」

哥哥，这个辞彙行人有印象。跟阿丽雅初次见面，背着她下山的那个时候，昏迷的阿丽雅口中喃喃念着的就是这个辞彙。

「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么深入的内容呢？」行人心想。

行人不知道阿丽雅心里在想什么，但从她的表情与语调，行人感受得到她的认真。

「你的父母呢？」

「在我与哥哥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原来如此……真是难为你了。」

「我哥哥将国家统治得非常的好。国家是从我登基之后，才开始变了样的。」

找不到适当的话回，行人陷入沉默。阿丽雅继续说下去：

「大臣们準备替我找门亲事，并且逼我答应。他们要我跟别国的王族通婚。」

「政策联姻……」

「对。他们说，要重振乱掉的朝纲，就得跟其他有力的国家结合。」

「啊，那么你是因为讨厌这个，才会——」

行人发觉到这点。阿丽雅露出痛苦的表情，摇摇头说：

「我是王族的人，这点心理準备我也早就已经做好了。为了国家，我甘愿献出我的身体。」

自己当个道具也无所谓。

她这么说，行人却也跟着想到：「……前提是『为了国家』啊。」

「可是大臣们……大臣们却只想着要中饱私囊。大臣们开始争执，每个人都想让我招个对他们自己有利的国家王子作为驸马。我知道他们根本没有一个是为国家好的，所以我才会一秒都不想继续待在那个国家里，我不想再待在自己的国家……然后，那件事情是成了推了我最后一把的『决定性关键』——」

我逃走了。阿丽雅轻声说。

她溜进时光机的研究所内，来了趟穿越时空的旅行。就这么来到蓝兰岛。

行人找不到话好说，但想必自己一定留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吧。对此阿丽雅否定了：「不是的。」

「我是个没有用的女王。即使对国民、大臣与身边的人都有所不满，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一次都没有。我一直将话藏在自己的心里，才会到最后忍受不了，选择逃走——我真的太差劲了。」

「你不用这么责怪自己啦。」

「看着小铃小姐，我才在想，如果我有办法回去，我这次一定要说个清楚。」

阿丽雅的话里，行人感觉得到相当坚强的意志。

「已经结束了吗？」或许是想到小铃在神社里喝斥朋友的那一幕吧，阿丽雅突然想起了缘日，这么问道。行人也因此想起了自己不想回忆的恐怖体验，眉头顿时皱起。

「结束了喔……该怎么说好呢……」

「？？？」阿丽雅困惑。

「祭典最后的那支舞……不知道她们跳完了没？」

这片竹林位于海龙神社山的后方。或许是风吹竹林的簌簌声实在太大，他们完全听不到演奏的声音。阿丽雅也凝神倾听，不过也遗憾地说：「什么都听不到。」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阿丽雅沉默了好一阵子。

她退了一步，稍微远离行人。这段距离刚好够近，却又伸手不能碰到。然后阿丽雅露出了彷彿隔了一层玻璃的静静笑容，并伸出手来。这一连串动作十分流畅。

「阿丽雅？」

「留在蓝兰岛这几天，我都过得跟祭典一样开心……虽然也吃了不少苦头。」

「哈哈，说的也是。」

「最后，你愿意跟我跳支舞吗？行人先生。」

阿丽雅说出来的话，让行人的心微微痛了起来。阿丽雅将要回未来去了。然后，恐怕再也不会再回到这座岛上吧。别离特别令人惆怅。即使他不会忘了她——想到这里，行人突然惊觉。为什么直到快要道别的时候，阿丽雅才特别不隐瞒未来的事情，全部都说了出来？

因为她準备消除记忆。

所有与她有关的记忆。没错。阿丽雅就是有此打算，才会对自己说的。

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一切都与小时候，读过的那本儿童小说一样。

「真是遗憾。」

行人苦笑着回应她。

「难得可以跟公主殿下跳舞，我却必须忘掉。」

「是啊，你将会忘掉…………那么，你要拒绝吗？」

「怎么可能。即使我忘掉了，与你跳过舞的事实依然存在啊。这不会是无意义的。」

阿丽雅的口气像是在试探自己的心情，行人于是用带了点逞强的声音回应。接着他轻轻地弯下腰，就像是为公主效命的骑士一样，他用略带僵硬的认真表情，又参杂了点愉悦的气氛，说：

「如果您不嫌弃，愿意与我跳支舞吗？女工陛下。」

「谢谢你。」

阿丽雅安下心似地说着，伸出一只手，搀在行人的胸前。不需要音乐，月光与平稳的晚风，就是这场双人舞会的最佳伴奏。行人露出笑容，恭恭敬敬地执起她的手——

「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