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来，我似乎喜欢妳，请问妳愿意和我交往吗？卯月阳菜小姐。」

熄灯后昏暗的办公室中，他用事务性口吻说出这句话。窗外成列的车辆剎车灯，以及闪耀炫目的霓虹灯光，照亮这位名为阳菜的女性脸庞。

浆烫得笔挺的黑色衬衫，搭配百褶摺痕立体有形的淡米色休閑裤。及肩的头髮为了方便活动而束成马尾，浏海也用髮夹整理在耳侧。

与其说是女性打扮，倒不如说是男性化打扮的她，抓着上一秒才阖上的笔电上盖，一脸惊讶地盯着说出这句话的男人。

「……长谷川先生，你在说什么？开玩笑吗？」

「要是玩笑话，不知该有多好……但是，我没有开玩笑。看来，我似乎是认真地喜欢妳。虽然是让人难以承认的事实，不过事实就是事实。」

虽然说出口的话无比失礼，但长谷川似乎真的在对她倾诉爱意。明明在告白，他却皱眉露出苦涩表情。阳菜看着他的表情眨眨眼，狐疑地蹙眉。

这也是当然。姑且先别说告白的方式，首先最难以置信的是，这个男人竟然有心仪的对象。因为这男人至今从未让人感受过丝毫情绪起伏，公司里的人都说他就像个机器人。

长谷川薰，三十二岁，又名「业务部的铁面人」。

正如其绰号，长谷川是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细银框眼镜后方是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鼻樑高挺，身型修长。儘管单身，但每天都穿着整烫过的衬衫，与新品无异的名牌西装在他身上显得帅气得体。

这样的他，是公司里出名的一丝不苟完美主义者。

行动以秒为单位计算，当然不可能允许文档中出现错字、漏字，自己桌上的物品都有固定位置，只要位置稍有改变，就会立刻寻找碰自己桌子的兇手。更有传言指出，他连工作中喝咖啡的时间与次数都有规定。

或许是其个性影响，他在工作上迅速又正确，优秀得连客户也找不到地方抱怨，实际成果也是公司内榜首。不仅远远将同期进公司的同事们抛在脑后，说到业务部的王牌肯定是在讲他。

但是，他动也不动的脸部肌肉，加上过度完美主义的个性，公司内上上下下都将他视为只可远观的人物。

这几乎没有情绪起伏、跟机器人没两样的完美主义者，正皱着眉头，语调毫无起伏地对阳菜做爱的告白。没有任何景象比这更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阳菜轻轻叹气，困惑地搔搔脸颊。

下一刻，大概是阳菜迟迟没有回应让长谷川失去耐心，他双手环胸，生气似地稍微压低语调。

「妳的回覆呢？我刚说了我想要和妳交往，妳的回覆呢？」

「呃，我无法耶。」

阳菜反射性回答。长谷川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微微颤抖着远离阳菜一步。

「无法，是指无法和我交往吗？」

「呃，这个嘛，是的。就是这样，对不起。」

为了不留下祸根，阳菜斩钉截铁地直说。虽然嘴上说着「对不起」，她的态度却丝毫没有任何歉意。从她没想要鞠躬道歉的态度也可得知她的固执。一般来说会礼貌性点个头，但她的视线动也不动固定在长谷川身上。

「……妳是认真的吗？」

「是认真的啊……那么，长谷川先生，辛苦了！」

阳菜一把抓起包包，逃命般远离办公室。

◆◇◆

阳菜与长谷川任职的Direction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活动企划公司。

长谷川担任业务员，阳菜则是业务助理。如果说业务员的主要工作是与客户洽谈案件内容，那业务助理的主要工作就是统整数据、管理业务员的行程、接听电话、收发电子邮件等后方支持工作。虽然没有明确的上下关係，但基本上，优秀的业务员底下大多会分派一个新进的业务助理。当然，业务部的王牌长谷川底下，也有一个今年才进公司的新进业务助理。

「长谷川前辈！这是你交代的Collect Clock的新产品发表会的企划书！」

「好的，辛苦你了。但是，我应该交代过，提交期限是今天的十一点，现在已经十一点三分，你晚了三分钟。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欸？呃，这个嘛……没什么特别的……」

「什么意外也没有却晚了三分钟吗？我明白了，接下来交代工作时，我会把你对时间不严谨的部分考虑在内。」

「什么！」

长谷川冷淡的语调让新进员工白了一张脸。在他心中不过只晚了三分钟，在长谷川心中却是整整迟了三分钟。

「还有，这边的数字全形和半形交杂，数字基本上请使用半形。除此之外，这边的换段规则，为了让客户能轻鬆阅读，每段请统整成两行。另外，这边不用『御社』而是『贵社』，『御社』基本上是口语用法note。接下来关于企划内容……」

「等、请等一下！先让我记笔记啦！」

新进员工慌张的声音在办公室内回蕩，其他男性员工苦笑看着在长谷川面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新人。长谷川丝毫不在意周遭目光，淡淡地点出文档上的问题。

「长谷川先生今天也状况绝佳呢～」

说出这句话的是阳菜的后辈桂木芽依。她在阳菜桌前，边单手拨弄卷得可爱的头髮，边从旁看着长谷川与新进员工的交互。阳菜边确认文档，边用眼角余光稍微确认长谷川的动向，一副没兴趣的样子短短回应：「是啊。」

「新人弟弟确实不少地方没好好学习啦～但由同样对时间不严谨的我来说，只是三分钟而已，真希望他可以宽容一点！阳菜前辈这方面就很宽容，我超轻鬆！」

「就算如此，妳错字多到超过我的容许範围了喔。」

阳菜叹气着回应，把刚刚确认完的文档推回去给芽依。超过二十页的文档上，可见许多红笔痕迹。看到红字的瞬间，芽依沮丧地叹气。

「妳都已经有后辈了，这种程度的文档也该要一次就过关了吧。」

「好啦～拍谢！」

「喂！」

「对不起啦～但不管怎么说，前辈很会照顾人，就会想依赖妳啊～」

看着可爱吐舌的后辈，阳菜虽然无言以对却也笑开脸，接着把装在透明文档夹中的全新数据交给她。

「接下来麻烦妳处理这个，注意别有错字！」

「好～我了解了！」

在芽依不正经地敬礼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接着看似强硬地挤开芽依，把一本简介交给阳菜。

「卯月阳菜小姐，可以把这间公司的上市纪念活动的时程表和活动流程脚本交给妳吗？我待会儿统整客户的要求后寄电子邮件给妳。」

「长谷川先生……」

阳菜不小心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明明一周前才向她告白而已，长谷川的声音和告白前却相差无几，甚至让人觉得，他那天的告白根本是一场梦或幻觉。但实际上，那不是梦也不是幻觉。真希望是梦或是幻觉才是现实啊。

「我记得这个案子另有他人负责吧？请交给负责人处理。我现在手上的案件很满，刚刚才多负责了乐乐控股公司的案子……」

「这妳不用担心，我已经拜託课长把乐乐控股公司的案子交给其他人负责。只要妳能毫无后顾之忧地负责这个案子……」

这句话让阳菜叹了口气，往坐在窗边的课长方向瞪过去，只见课长双手合十，对着阳菜微微点头拜託。

阳菜瞥了课长一眼后，转过头对长谷川开口：

「我明白了，详细信息请再传邮件给我。」

「帮大忙了，谢谢妳。」

长谷川毫无笑容地说完，走回自己座位。站在长谷川身边的芽依看着他的背影，相当佩服地说：

「长谷川先生很常把工作交给阳菜前辈耶，看起来阳菜前辈非常受长谷川先生喜爱呢～」

这句话吓了阳菜一跳，一瞬间僵住。但是，再度把视线转回长谷川拿来的文档后，她皱起眉头说：

「妳看完这个还能说出相同的话吗？」

说完，阳菜把长谷川刚刚拿来的简介拿给芽依，芽依立刻皱起脸。

「呜哇，这不是社长出了名麻烦的那家公司吗？虽然觉得能拿到这家公司委託的案子的长谷川先生真有一套，但是，我绝对不想负责这个案子，感觉光是文档就会被挑剔半天。」

「对吧？真是的，每次都交代这种整人的案件，讨厌死了。」

阳菜说完后再度叹气。真的不知道长谷川在想什么。

才对她告白，希望可以和她交往，接着就像要整她一样，交代她处理这种案件。偏偏在公司里，又会对她抛送热切的眼神，可是说出口的话有一半在说教。

「他人是不坏啦……」

阳菜喃喃自语后，墙上挂钟映入她的眼帘。

现在是十一点五十五分，再过不久就是公司的午休时间。

阳菜一想到即将来临的午休时间，不禁无力地低下头。

「要真是梦一场就好了……」

◆◇◆

「卯月阳菜小姐，今天的午休妳总该有空了吧？」

「没空……话说回来，长谷川先生，你不觉得你很烦吗？」

一到午休时间，长谷川不知从哪里瞬间移动出现在她面前。阳菜万分戒备眼前双手扠腰站立的长谷川，稍微拉开距离。

「『很烦』是妳的主观意见吧？请别拿妳的主观意见来质问我。」

「…………」

阳菜因为长谷川这句话半瞇起眼，脸颊抽搐。

拒绝他之后的这一周，阳菜每天都要和长谷川重複一次相同的对话。儘管阳菜每次都拒绝，但看起来，长谷川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放弃」。同事们似乎完全没留意他们两人的交互，即使长谷川这般大大方方来邀她吃饭，公司内却连流言的「流」字也没出现过。

说到底，大家都认为长谷川不会有这类情绪。

阳菜单手摸头小声呻吟。

长谷川瞥着这样的她，成串话语脱口而出：

「而且，为什么妳没把今天中午空下来？我昨天不是说了那么多次要妳空下来吗？妳该不会忘了吧？没想到妳竟然会忘记和人约好的事情，一点也不像妳。」

「长谷川先生不是我的客户吧？而且，我并不是忘记……」

「那么，妳是说妳明明记得和我的约定，却又安排了其他事情吗？到底是什么事情？有多重要呢？」

「这……」

情况越变越糟了。阳菜无力垂首，举双手投降。再抵抗下去也只是浪费宝贵的午休时间而已，他今天似乎没打算退缩。

「就在此时此刻，我有空了。但是，你明天别再来找我了，可以吗？」

「我明白了，那么，我们走吧。我不想让人听见我们的对话，到会议室可以吗？」

「……好。」

阳菜的心情宛如要被卖掉的小牛，跟在长谷川身后走。

◆◇◆

会议室里瀰漫着沉重空气，两人面对面坐在可容纳二十人的大会议桌前吃午餐。明明是长谷川开口邀约，他却只是边吃营养饼乾CalorieMate边喝铝箔包果菜汁，像在观察什么似地紧盯着阳菜。

「长谷川先生，请别盯着我看，我会吃不下。」

「啊，不好意思，我观察入迷了。」

「……观察？」

听到「观察」一词，让阳菜觉得自己变成昆虫还是植物，綳起一张脸。大概发现她的表情变化，长谷川扬眉说：

「不好意思，我刚刚那句话有语病，正确来说是我看妳看得入迷了。」

「什么？看护？」

「是看得入迷。人不可貌相，没想到妳吃东西的样子这么可爱。」

「什么？看得入迷？」

阳菜忍不住提高音量，眼前的长谷川只是若无其事地点头。

「是的，真是太无法理解了，为什么偏偏是妳……」

「无法理解……偏偏是妳……？」

才刚说出「看得入迷」，长谷川却立刻不加思索地用同一张嘴诋毁她。阳菜边揉开眉间深刻的皱纹，边往后坐满整张椅子。

「那个啊，我从很早以前就觉得，你其实很讨厌我吧？总是拿些麻烦的案件来给我，还老是说教！」

「不，我喜欢妳喔。这是我反覆自问自答无数次后得到的答案，绝对没有错。」

长谷川毫无迟疑地回答，但表情依然像在谈论与己无关的事，淡然到不小心就会以为他在交代公事。

「那，为什么……」

「只不过，妳是一位和我的未来计画相差甚远的女性，所以我相当混乱。」

「未来计画……？」

阳菜疑惑地反问，长谷川从包包里拿出一本厚重的笔记本。笔记本封面写着「五十四」，阳菜把不好的预感和口水一起吞下肚。

长谷川熟练地翻过页面，接着在笔记本中间页数附近停下手，把笔记本递给阳菜。

「这是我『预定喜欢上的女性形象』。」

「…………」

阳菜接过笔记本，边翻阅边倒吸一口气。页面上排列着满满文本，不只身高、体重，还包括三围和日常生活的细微行动，笔记上记述着他理想中的女性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