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身为武士之子的秋英,在九岁时被送进寺院里头当僧侣。
这在穷困的武家十分常见。就算家境不是如此,家中的次男或是三男,通常也只能等待别人来收养。排行老三的么儿秋英也是老早就出家,来到位于江户上野的广德寺。
毕竟是个孩子,还依恋着母亲,但对秋英来说,寺院是个比想像中还要难度日的地方,很快就没有工夫想家了。
首先,来到广德寺的第一天,秋英就撞见了不得了的东西——有一只不知道是不是中国血统的大狗,在山门内走来走去,尾巴和脖子的鬃毛卷卷的,长相更是特别吓人。
(竟然有这种东西,好可怕呀……难道是寺里饲养的?)
他全身发抖,不敢踏进门内。有位僧人发现秋英,拉着他的手从大狗旁边走过。他跟着僧人的脚步,好不容易进入寺院的殿堂中,这才鬆了口气。从今天起,秋英也成了广德寺的一分子了。
(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没想到,要在这个全新的地方过日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才刚进广德寺没多久,前辈就领着他去其他高僧的住处行礼问安,进了其中一个房间,秋英遇见方才那位领他走过大狗旁边的僧侣。
「这位便是除妖伏魔、大名鼎鼎的宽朝大师。」
听到对方如此介绍,秋英连忙低下头行礼。
广德寺是江户一带知名的寺院,在江户的众多寺庙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中一个理由就是里头的高僧法力无边,可以收服妖怪。
这位宽朝师父才不过三十多岁,体格雄伟,面对面站在他眼前,就能感受到一股魄力。后来秋英才晓得,宽朝大师虽然是位和尚,个性却自由奔放。据说就连寺中地位最高的住持也拿这人没辄,对他有所顾忌。
秋英进来打招呼的时候,宽朝大师似乎正和别人说话说到一半,他瞥了秋英一眼,又继续对面前的僧人说道:
「延真师父,所以是住持交代,我非收个徒弟不可吗?」
「不知道为什么,来到广德寺商量和妖怪相关苦恼的施主特别多,为了寺院着想,得要拜託您帮忙了。」
还不是都要怪你宽朝不好,延真暗想。现在只有宽朝一个人能够应付那些非人的妖怪,宽朝年岁渐长,假使哪天一命呜呼,广德寺上下就无法料理和妖怪有关的疑难杂症了。
没想到宽朝听到这番话,只是报以苦笑。
「我年纪还轻,现在就开始考虑死后的事了吗?」
「也有可能罹患疾病。L
所以得儘早安排后继者才行。宽朝听了这番道理,又是嘴角一扯。
「住持应该打着这个算盘吧?若是可以多个人处理和妖怪有关的请託,数量一多,寺院的捐献也会跟着增加了。」
「这点贫僧就不清楚了。」
延真只是反覆强调,一切都是住持的命令,宽朝这时却发出一阵怪笑,突然转头望向秋英。
「那我就来收个徒弟吧。」
「您终于改变心意了吗?」
「就决定是今天出家的这位小和尚了,年纪越小越好教导。」
「啊?我只是来请安的……」
「为何偏要找这种刚进寺里的……」
宽朝突然指名秋英当徒弟,秋英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宽朝却说,是你们要我收徒的,现在已经收了;而且还强调,接下来暂时不打算再收其他弟子。延真听了满脸通红,压低声音不断埋怨。
「竟然找个刚进寺里的没用小和尚当徒弟!一定是在打迷糊仗,不想传授收伏妖怪的法力给其他僧人!」
总归一句,宽朝必定是觉得要好好指点徒弟实在太麻烦,乾脆收个小和尚帮忙打杂,就这样矇混过去吧?秋英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推测言之成理。
总之从那一刻起,秋英就成了宽朝的弟子。不出所料,宽朝只交代他做些杂务、照料身边琐事,完全没有任何观察妖怪所需的特别修行,也害得秋英才刚进广德寺没多久,就被其他僧人盯上。有些人甚至还这么说:
「那个叫做秋英的小子有好好修行,準备除妖伏魔吗?真的能派上用场吗?为了确定他有能耐应付,乾脆叫些妖怪过来试试吧?」
才过没多久,秋英就被吓得不敢留在寺院里头了。
(我受够了,还是逃走吧!)
某天晚上,大堂里众人都入睡了,一片安静。秋英一个人溜出来,在满月明亮的苍蓝月光下,他一路朝大门的方向跑,人才到那儿便停下脚步,正门旁边是大家时常出入的侧门,门前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条以前曾见过的大狗,一直蹲坐在那儿。
秋英依旧不敢从它身边经过,再说这次可没有宽朝来解救他。才刚停下脚步,他就想起不能轻易离开寺院的理由。
(就算现在跑出山门……也无处可去了吧?)
秋英若是逃回家,家里为了让他出家而捐献的金钱也无法收回,他知道这是爹娘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即使踏进家门,爹娘一定会沉默不语,露出筋疲力尽的表情。他深深明白这一点。
(可是,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想不出其他去处,秋英只能留在广德寺了。
也就是说,师父依旧是宽朝。
广德寺的其他僧人,也依然觉得不满。
秋英派不上用场的事实,也没有改变。
(宽朝师父为什么要收我这样的人当徒弟呢?)
秋英一直抱着这个巨大的疑问和想掉泪的心情,一路继续身为僧侣的修行。当然,不管过了多少年,他还是不懂该如何收服妖怪。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这个人是宽朝师父唯一的弟子呢?
直到现在,秋英依然不明白答案是什么。
一
「宽朝师父,客人已经来了,您在哪儿呀?宽朝师父!」
天气晴朗的某天午后,秋英一边寻觅师父的蹤影,一边在广德寺庙堂走廊来回奔走。
来到广德寺已经过了十三年光阴,回过神来,秋英二十二岁了,师父宽朝也成了直岁寮的领头僧人。秋英如今成了师父的左右手,一手包办大大小小所有杂事,而宽朝依旧没收过其他徒弟。
宽朝在江户大街小巷的名气可说是与日俱增,来到广德寺的施主和捐款也跟着水涨船高,偏偏身为师父的他,个性还是一样我行我素。
拜此之赐,要处理的琐碎杂务跟着越来越多,儘管秋英老早就习惯这个任性的师父,实在也觉得有些厌烦。首先,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老是不在房里。
「真是的,真想用根绳子把宽朝师父拴起来呀!」
这时宽阔的院落里头,从树丛的另一头传来陌生的喊叫声。
「狮子,等等啊!不可以跑到那儿去!」
秋英连忙加快脚步,绕过僧院的左侧。庭院里头有位年轻人在追赶一只小狗,那人后头还跟着两位町人(注:町人,日本近世的社会阶层之一,特指居住在都市地区的商人和工匠。)打扮的人,慌慌张张地追着那人。
「少当家!你这一跑,可能会染上五种不同的病症吶!」
秋英微微一笑。
「唉呀,原来今天是长崎屋的一太郎少爷来了。」
这么一来,宽朝为了接待他,人一定在客房里头。长崎屋特别慷慨,每次一太郎带着家丁们登门拜访,一定会捐献一包小判(注:日本江户时代通行的椭圆形金币,相当于一两金子。)金币,所以是宽朝最优先接待的施主。
「可是还有别的施主在屋里等着,有事要和师父商量,还有人是第一次过来的听。」
既然不是广德寺的信众,却特地跑到这儿来,说不定来客有和妖怪相关的苦恼,这么一来就不能交给其他僧人来应对了。
「这下子该怎办呢?」
秋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院子里有人大喊:
「唉呀!」
「哇啊!」
两声难为情的惨叫重叠在一起,
一太郎少爷在才刚冒出绿叶的梅树底下被家丁们逮个正着,他们立刻要他穿上暖和的大外套,还忙不迭地说教:不可以跑步、不可以走太久,希望他好好躺着。一旁的宽朝没两下就抓住了小狗,小狗脖子四周长满捲毛,发出难为情的汪汪叫。
「唉呀,宽朝师父下手请轻柔点^……怎么倒栽葱地抓着它呢?」
秋英露出苦笑,又有些疑惑地望着狗儿。
(这应该是狗儿没错吧……名字虽然叫做「狮子」,到底是什么品种呢?毛卷卷的,和以前在广德寺看到的狗倒是很像呀……)
秋英不由得回想起刚到广德寺那天。站在庭院中的宽朝这时对他喊道:
「怎么啦,秋英,你是来找我的吗?该不会今天又有施主过来商量事情了吧?」
「是呀,有两组呢!一个是常来的赞岐屋,另一边是第一次过来的施主,和小姐一起来的。」
时辰还早,可能还会有其他施主上门。挟着小狗的宽朝听到叹了一口气,他身旁那位被两个家丁左右抱起来的少当家,则是露出苦笑。
「看来大师您很忙呢!还有没有时间听听我的苦恼呢?」
宽朝立刻满脸堆笑地点点头。
「这是什么话!都收了二十五两捐献啦,长崎屋有什么困难,贫儈宽朝一定会好好解决的!不过要让其他施主等太久,倒是有点不忍心哩。」
秋英听到师父这么说,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他老人家压根儿就是不想错失所有施主的捐款吶!
(赞岐屋出手也称得上大方,另一边虽然是新来的施主,第一次捐献的数目也是可以期待的,接下来就看师父怎么打算了吧。)
这时,宽朝本人似乎灵机一动有了主意,竟然露出笑容,交代秋英即刻把延真和尚请过来。
「接下来呢,我暂时要回直岁寮的房间,听听少当家有什么苦恼。你就把延真师父带过来吧。」
「是、是的。」
秋英随即离开,但是心里却涌现一股莫名的不安。
(为什么要找关係不睦的延真师父过来呢?)
他非常在意宽朝会怎么摆平这难题。侍奉他老人家都超过了十年,师父的优点虽然都看在眼里,不值一提的地方倒也见多了,这才令人担心吶!
(宽朝师父会变成这副模样,该不会是过去指导他的那位过世高僧的缘故吧?)
定在僧堂的走廊上,秋英忽然闪过这个念头。宽朝的师父法号和山,据说是位传授爱徒佛法诸事,指点他成为高僧的伟大人物。不过儘管如此,和山大师教授的不只有身为僧侣应有的德行,据说他最热心指点宽朝的,竟是如何增加寺院里的香油钱!
即使寺院也和世间一样,买根毛笔同样需要花费金钱,更别提广德寺并没有寺院专属的田地,官府虽会派发米粮,光凭这些终究不够。儘管众多大名家(注:江户时代领地超过一万石以上的诸侯。)是广德寺的信众,不知是何缘故,每年寺院依旧为了不断增加的开销而大伤脑筋。
(唉,毕竟这是个无法让人随心所欲的世道,大部分的寺院也没办法花钱如流水了吶……)
宽朝原本就擅长募集捐款,再加上除妖封魔更能为寺院添香油钱,因为来商量和妖怪有关的烦恼本来就非同小可,来客往往会捐赠较多的银两。驱除妖怪的谢礼是五枚二分金(注:二分金是江户时代的一种货币,面额相当于二分之一两。),共二两二分金子,秋英自己其实不清楚这样的价码到底是贵还是便宜,只是,没有其他僧人能像师父带来这么多的捐款,因此宽朝在寺里讲话颇具分量。
正因为如此,寺院里头高位的僧侣们经常告诫宽朝,要是只顾着募集香油钱,对于修练德行是没有助益的。
(这么说来,只会花钱的师父们品德应该会与日俱增罗?)
偏偏宽朝这个人不知是否生来性子就漫不经心?竟还摆出一副对这些老和尚的教诲毫不在意的模样。所以,有些小心眼的和尚觉得他的态度实在让人看不顺眼,顽固的延真师父便是其中一个例子。
(不过,宽朝师父可不会使些小心眼的手段呀!那些金子多少都能收进自己怀里,他老人家可是全额交给寺里运用呢!)
先不提僧衣,即使出家当和尚,想要买些高价品或是吃些奢侈的东西,还是可能办到,但是宽朝师父从不曾奢侈度日,每天只是无拘无东地过日子。纵使会抱怨自己忙得要死,一旦有施主登门求救,他还是热心地出力帮忙。
(所以呢,我很尊敬师父这个人。是啊,就是这样没错。)
秋英是真心这么认为。只不过啊……自己的师父毕竟怪得出奇,有时秋英也会梦见自己狠狠地敲着对方的光头呢!
来到广德寺的人似乎也渐渐分辨出众多僧侣的等级高下,这阵子突然增加了许多信众,每位都指名要找宽朝师父,因此时间不凑巧的情况也就变多了。
(可是,师父竟然会找延真师父过来,真是稀奇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总觉得这次请人过来有点危险,让人心里七上八下吶!秋英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走廊的地板摇得特别厉害,彷彿有人觉得好玩,故意吱吱嘎嘎地摇晃着似的。
(怪了、怪了,希望不是什么怪事的预兆就好啦……)
秋英轻轻咬着嘴唇,还是加快脚步离开了直岁寮。
二
「秋英啊,今天长崎屋的少当家登门拜访,是为了什么事情吶?」
「延真师父,宽朝师父什么也没交代呢。」
「唉呀,你什么也不晓得吗?哼,该不会是觉得,和你这个连妖怪也看不见的不肖弟子说什么也没有用吧?」
「……是弟子不好。」
秋英偷偷地皱紧了眉头,领着延真在广德寺长长的走廊上走着。
(真是的……延真师父不但万事拘泥罗唆,还爱挑毛病,一定是在意长崎屋的少当家会供奉多少香油钱吧!)
长崎屋在江户最繁华的通町开店做生意,经营的是回船问屋兼药铺,身为继承人的一太郎体弱多病的程度,岂止是上野的寺院,连遥远的虾夷地(注:北海道的古称。)都有所耳闻,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据说一太郎的双亲和家丁们都对他宠溺得不得了。
(不过也就因为身体状况这样,少当家倒是难得来位在上野的广德寺一趟呢!)
儘管如此,偶尔还是碰见少当家过来,似乎是遇到其他寺院无法解决的问题。师父虽没有明说,传闻长崎屋和妖怪有些因缘。就连之前广德寺猫又(注:由活了十岁以上(亦有说四十岁以上)的家猫所幻化成的妖怪。)出没的事件也和长崎屋有关。从小和少当家一起长大的两位家丁,其实也不是区区凡人吶。
(该不会是这个缘故,接待长崎屋才都由师父亲自应对,不能交给其他僧人。)
由于对方是宽朝另眼相看的施主,延真也跟着在意起长崎屋来了。他们来到直岁寮的房间,从纸门另一头传来宽朝的说话声。
「你说,聚集在屋里的大家最近常常吵架,少当家就是因为这件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吗?」
「不只为了这个,少当家也很在意哥哥的亲事呢。」
「哎呀,仁吉你是说又有人来跟松之助少爷提亲了吗?拖到现在还没定下来?不过,少当家为何要在意这件事呢?」
延真不晓得是不是有兴趣,一直闷不吭声地听着少当家等人的对话。
(这不就成了偷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