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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池袋西口公園

作者:石田衣良 字数:9371 更新:2022-11-09 06:49:15

天朝版 转自 [email protected]轻之国度

在我的手机背面,有一张大头照。褪色的贴纸上,我和四个死党全挤在狭窄的框框内,龇牙咧嘴、肆无忌惮地笑着,真是有点活宝,但那时的我们是多么快乐啊。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好笑?我已经记不得了。头像之外,还有一圈很有意思的图案,绿色丛林中一群抢夺香蕉的泼猴们在丛林里蕩来蕩去,或许,猴子的世界和我们的一样,所有的乐趣都在于那蕩来蕩去的乐趣和争抢的过程吧。

也有人问我,这张大头贴究竟要贴到何时?我总是默然地笑笑,其实我知道,这是我最美好的回忆,我怎么会捨得把它扔掉呢?

我的名字叫真岛诚。去年刚从池袋高工毕业。能从我们那个池袋高工毕业,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我们学校那可是「响噹噹」的臭名昭着,每年都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学生会被劝退学,所以很多人对我能从那里毕业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池袋警备署少年课的吉冈曾有一句经典的论断,他说我们学校「是黑社会的预备军,任何毒邪之物,没有不沾的,抢劫、斗殴,什么都来」。确实如此,素质好的,马上就会被黑道大哥挖角,其中的一些狠辣角色甚至连黑帮都不敢收,比如山井。

说到这个山井,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我和山井从小学就认识了。这家伙块头很大,脾气暴烈异常,奇怪的是,他连头髮都硬得不得了,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头上插着一万根金色钢丝的怪物。更要命的是,在他的耳环与鼻环间还系着恶犬专用的链子。这小子酷爱打架,并且手段残忍。据我所知,他前后大概打了五百多架,只败过一次。

山井有个奇怪的外号,叫做「杜宾犬杀手」。这个名字源于中学二年级的夏天,他和某个无聊的同学打赌,说要和经常出现在东口区立综合体育馆的杜宾犬一较高下,并且山井认为自己会赢,而班上的同学则说不可能。这可是一个充满悬念的大赌盘,于是我们这帮无所事事的家伙便把自己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下注。说老实话,那只狗可不是好惹的,绝对属于猛兽之列,山井显然也知道这次所对付的不是「等閑之辈」,因此也是细心準备,我在写作课时还看见山井用砂轮机磨尖他的武器,那是一截五寸钉,磨的时候尖端还不时喷出火花。

星期六,山井和一大帮同学浩浩蕩蕩地走出校门,朝体育馆前进。那只杜宾犬果然在,正无聊地嗅着长椅下的异味,一边四处乱晃。山井左手拿着一块生牛肉,作势向狗扔过去。杜宾犬兴奋地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山井右手握着插着那根五寸钉的木棒,杜宾犬哪里知道自己面临的威胁,一心以为美味就要到口,于是便流着口水快活地奔向山井。等那杜宾犬的唇吻即将触到山井的手时,山井迅速地收回牛肉,并将右手中的武器向前猛力击出。五寸钉深深插进了杜宾犬窄小的额头。同时山井的右手歹毒地转了一圈,五寸钉完整旋入,而后便猛地拔了出来。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在远处观望的我们连声音都没听到,狗就已经倒卧在山井脚边。额头几乎没有流一滴血,口里却吐着白沫,四肢抽搐,显然是没命了。这个过程简直是太过残忍、太过疯狂了,我的耳边顿时传来个别胆小者乾呕的声音。我们迅速逃离现场。

等到星期一上学的时候,山井的绰号就变成了「杜宾犬杀手山井」。

好了,回忆到此打住,我们言归正传。话说我高工毕业后,由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又一时之间没有找工作的热乎劲,便乾脆在家里吃閑饭,如果老妈骂得狠了,便装模作样地在水果行里帮忙,赚点零用钱。当然,我把老妈那店说成是水果行绝对是抬举她,这小店和银座那种光鲜亮丽的水果专卖店相比就差远了。我家的店面在池袋西一番街。当地人光听地名大概就能想像得出来我家那水果店的寒酸样,旁边开的都是按摩理髮院、黄色录像厅和烧烤店。在我的印象里,老妈从来就是这么守着水果店的,当然,比起死去的老爸生前留下的水果摊,这个店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产业了。

这种水果行在每一个车站旁都会有一家,一般都会营业到最后一班电车发车为止。我那老妈很懂得经营之道,她在店门口亮堂的地方凈摆着哈密瓜、西瓜、刚成熟的枇杷、桃子、樱桃这类高价水果,专门等那些喝醉了酒穷装大方的上班族来买。而那些小市民阶层爱买的低价水果则放在不显眼的地方,别人问起来才往外拿。

从我家的水果行走到池袋西口公园只要五分钟,其中有半分钟是在等红绿灯。不知为什么,我对西口公园有着一种莫名的好感,没事就泡在公园的长椅上,就这么坐着发獃。反正无所事事,一天二十四小时一晃就过去了!但即使是这样的每一天,还是可以交到好朋友。

那时,阿正是我的死党。阿正的本名叫森正弘,和我读同一所高工。他和我一样整日无所事事,最后竟也能奇蹟般以最后一名的成绩挤进四流大学。天才!真是有狗屎运。但是,阿正是出了名的坏学生,他几乎从来不去学校报到,整天和我在西口公园閑逛,似乎我才是他的老师似的。他说之所以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比较容易泡妞。而事实上,阿正确实对女人比较感兴趣,他老爱大大咧咧地暴露他那晒得黑亮黑亮的胸膛,还在左耳边穿了三个耳洞。

去年六月的一天,天下着大雨,我们在西口公园的丸井百货避雨。对于我们这些没钱人来说,下雨是件很伤脑筋的事,外面不能待,室内又没地方去。当时我们两人口袋里一毛钱都没有,只好漫无目的地在店里瞎晃蕩,晃到位于地下室的书店时,无意间被我们撞到一桩有趣的事。在写真集和美术书籍的高价区,居然有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瘦弱的小鬼正偷偷地把一本很厚的书塞进单肩挎包,之后,他竟然若无其事地越过收银台,搭手扶电梯到一楼,前后侦察了一番之后,再从丸井百货的正门走了出去。我和阿正相视诡笑,好了,现在不愁没事干了。我们俩便跟着他,通过十字路口,到达东京艺术剧场的广场后,我们从后面叫住他。那小家伙闻声吓得跳起老高。嘿嘿!是个胆小的家伙,应该有不少油水可捞。在我和阿正的威慑和要求下,我们三人一起走进附近的咖啡店。

从结局说的话,我们半毛钱也没捞着,除了免费的冰咖啡。小鬼的名字叫水野俊司,他让我们叫他小俊。这个瘦小的小俊刚开始很沉默,但想不到居然也是半个话痨,话匣子一旦打开,就说个没完没了。他告诉我们他偷的是法国漫画家的书册。他三个月前刚从乡下考上设计专业学校,但在学校几乎不和任何人讲话,这样一来,他当然就很少有朋友。他不但没有朋友,而且在他眼中,学校的同学都是笨蛋,认真上课的人都是傻瓜。

这个话痨般的水野俊司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说话又快又急,似乎有人在跟他抢似的,而那两只眼睛却獃滞无神。他一进入这种状态,我和阿正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小子没搞头!」真是倒霉透了!恐吓这家伙看来也没什么好处可捞。小俊可不管我的心理感受,他从袋子里拿出素描本,洋洋得意地给我们看他的作品。说实话画得还是不错的,但又怎样?不过是张画而已,又不能让我们吃喝玩乐。

没办法,只能放过他了,我们离开咖啡馆后就各奔东西。

第二天,我和阿正在西口公园长椅上无聊地坐着时,小俊竟然也摸到我们身边,坐下后一句话不说就在素描本上画了起来。隔天他又来了。就这样,小俊成了我们的同伴。

要了解池袋西口公园的真实面貌,我建议大家周末深夜来(我们耍帅时都叫它WestGatePark)。喷泉周围的圆形广场几乎变成「泡妞竞技场」,美眉们坐在长椅上,而帅哥们则绕着圈地上前搭讪,看对眼的就一起离开公园:不管是要喝酒,唱卡拉OK,还是去宾馆,这些刚刚在公园结识的男女都能在五分钟内各得其所。在最后一班公车离去后的终点站,来自琦玉的车队将车辆排成一列慢慢移动,这些百无聊赖却又自命潇洒的车手透过车窗向路过的每一个女孩搭讪:「喂,要不要和我们去玩啊?」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到这里来找女人的,也有人来公园练习舞蹈或者搞搞音乐,喷泉前面摆着数台大型手提音响,舞蹈爱好者们随着震天价响的贝斯声练舞。喷泉的另一端则是玩音乐的地盘,洋洋得意的音乐爱好者肆无忌惮地坐在地上,抱着吉他一个劲地嘶吼高歌。

公园旁的东京艺术剧场虽然晚上不营业,但前面的广场就成了另一个游乐场。这里聚集得最多的是滑板族和越野车爱好者,这两伙人整天都跟打擂台赛似的互相较劲。西口公园内,帮派之间表面看来风平浪静,但却有一条肉眼看不见的界线把他们区隔开来,武斗派的不良少年就像嗜血鲨鱼般在界线附近徘徊。

公园角落的公共厕所则是众所周知的交易中心,各色人等在这里各取所需。买家进入厕所五分钟后,穿着泡泡袜的辣妹也会和买家一样转眼间在男厕消失,这些穿着怪异的美少女对于厕所门口的标牌根本就不屑一顾,当然,对于她们和买家如何交易、交易的内容,外人是无从得知的。

跟小俊认识之后的日子里,大多数的星期六夜晚我们都是窝在西口公园打发掉的。有时也向美眉搭讪,有时则有美眉主动上门。有时去找别人挑衅,有时则是别人找上门来斗殴。但是,大多数夜晚什么都不会发生。就这样无所事事地等待夏夜结束,然后看到早晨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第一班电车出发。即使如此,我们也乐此不疲,继续窝在WestGatePark里。

因为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啊。

这种无聊的状况从第一次见到小光和理香那天开始有所改变。那是在一个同样无聊的周末夜晚,我们不知怎么搞的手上竟然拿着点钱,于是阿正就显得特别有雄心地去找小妞玩,可惜他的泡妞技术太差了,最后四处碰壁。整个夜晚都没泡到妞,阿正变得有些着急,似乎只要对方是个女的他都会去搭讪。我獃獃地看着喷泉内不断升起落下的水柱。小俊则坐在街灯下,和平常一样心无旁骛地在素描本上画画。忽然,我们面前出现四条腿,都穿着当时最流行的白色皮製凉鞋,鞋跟很夸张地大概超过十五公分。看得出其中一双更白皙修长一些,而另一双则相对较短,但晒得很健康,看起来肉感十足。

「嗨!你在干什么?」

在两个美女之中,肤色较黑的那个看来比较调皮,她伸头望向小俊的素描本,霸道地问道。一身珍珠色的细肩带洋装,短髮、大眼,加上小小的脸蛋。个子不高,但长得蛮可爱的。应该也就十六岁左右吧!?

「哗,好厉害!画得太好了。」

有没有搞错,现在这些年轻女生说话怎么听起来都这副德性?那笑声怎么听都像警铃在叫唤。

「喂,你们两个!瞎嚷嚷什么啊?」

我忍不住开口,结果白皮肤的女生竟丝毫也不害怕,昂着头回了一句:

「干什么那么凶,又不抢你的,不过是看看而已嘛。」

嗬!居然敢顶嘴。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这么大胆的女孩,居然敢在我这样的不良少年面前顶嘴。那白皮肤的女孩身材较高,一身露脐黑色紧身T恤和迷你裙。胸部丰满而高耸,好像少儿不宜的成人漫画里的性感女郎。当她的眼神与我交会时,我发现她的瞳孔竟然是淡棕色的。难道是混血儿?

「哎呀,两位尊贵的小姐~,放轻鬆点,别紧张。小俊,你就帮这两位小姐画张画,当做咱们的见面礼呗。反正你的画也只有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嘛!」

这个阿正,真是要命,他在别的地方泡妞失败,回头髮现我在和女生说话,竟然马上跑回来凑热闹了。听他话里的意思,肯定是看上她们两个了,尤其是对白皮肤的那一个,竟不顾脸面地不断拍她马屁,那些话连我听了都觉得害臊。真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不一会儿,小俊已经画好了。画纸下方有一个黑皮肤的女生站在西口公园的石砖上,居然还给她配了一对猫耳和一条小尾巴,玉腿则性感撩人地打横伸展,还摆着招财猫的姿势,甜甜地笑着。而画纸上方的女生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她背上长着天使的翅膀,在空中飞翔,却用一种悲伤的神情望向远方。看了小俊的素描,我才意识到,原来白皮肤高个的女孩居然长得那么漂亮。女孩们看了小俊的画显得欣喜若狂,显然,小俊的这幅画拉近了我们和美女之间的距离。

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一种宜人的默契就在我们五人之间达成,拿着小俊的画,我们又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上坐着聊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免不了西口公园的泡妞俗套,在阿正的张罗之下,我们接着就去附近的卡拉OK唱歌,因为天快亮了,肚子也饿了。卡拉OK既可以让我们填饱肚子,又可以让我们增进感情(这可是阿正的泡妞秘籍!)。

我们在卡拉OK里狂欢,接连唱了不少滥俗歌曲,似乎今天的卡拉OK格外好玩似的。自我介绍之后,我才知道白皮肤高个子的那个叫涉泽光子,黑皮肤矮个子那个叫中村理香。涉泽光子要求我们叫她「小光」而绝对不可以叫她光子,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因为曾经有个琦玉的丑丫头也要我叫她珍妮弗,所以当时我没再追问。等我明白小光为何厌恶自己的名字时,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那时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

从那晚之后,小光和理香每天都会来WestGatePark。她们读的女子学校正在放暑假。我们五个人总是一起玩,非常开心。刚开始,小光每次都会送我们其中一个人礼物。首先是送小俊一套德国製造水彩铅笔,说是上次素描的谢礼。精美的木箱内整齐排列着六十四色铅笔,令人看得目不暇接。这恐怕是我见过最高级的水彩铅笔了。紧接着小光又把一枚镶了蓝宝石的22K金耳环送给了阿正,还说是从家里开金饰店的女同学手中买的瑕疵品。最后,连我也得了一件堪称稀有而珍贵的「NikeAirJordan95年第十一代纪念款」。

小光一边眯眯笑着看我穿好,一边乐呵呵地说:

「哇,这件简直就是给诚诚量身定做的,太配了。咱们的诚诚果然还是打扮得帅一点有气质。不用担心啦,我刚好有亲戚在代理进口运动商品,所以一点也不贵哦。」

心情愉快的小光笑得像个天使。我没办法,只好收下礼物。但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内心对此竟有些不安。毕竟,大家都收受小光的礼物是不太好的,如果在我们五个人之间,整天都要想着如何送别人礼物,那岂不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之后,我私下问理香:

「小光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对呀,她一直都是这样。当然,前提是对方得是她喜欢的朋友。」

「小光家很有钱吗?」

「对呀,听说她家世世代代都很有钱哦。」

「那她爸爸是干什么的?」

「听说好像是大藏省(译注:财政部)的官员。」

理香的话多少排除了我的疑虑,但我心里依然有些不安,第二天,我打手机给小光,约她在东口的PPARCO百货见面。打完电话,我就坐在百货公司门口旁边的花丛边等她。从池袋水泥丛林看上去,只能见到一片狭窄的天空,此时已经是乌云密布了。

小光很守时,就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在我面前。无袖连身洋装配上一双白色的长靴,就像是安室奈美惠拉高一点、漂白一点、再性感一点的感觉。我明显感觉到四周所有男人的眼光都沿着她的身体曲线上下游移,他们显然被小光那漂亮的脸蛋和丰满的胸部迷住了双眼,有几个胆子大的男孩甚至都已经迈开了向小光走来的步伐。但等小光在我旁边坐下后,男人们的视线和脚步又一齐转了开去。

「哇,好开心啊!这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和诚诚单独约会吧?」

「好像是哦。」

「诚诚,你是有话要对我说是吗?这个地方太热了,我们在附近找家有空调的快餐店再说嘛,我来请客。」

「不用你请,是我叫你出来的,由我来请就好了。」

我们就近来到一家麦当劳,一人点了一杯冰咖啡,找了个二楼靠窗的位子坐下。从这个位置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池袋车站前面跟热浪一般汹涌的人潮。外面虽有阴云,但却热浪袭人,还是麦当劳里比较凉快,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立刻安静了下来。喝了两口咖啡,小光抬起头来,天真地看着我问道:

「说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嗯,就是礼物的事。」

「礼物的事?」

小光一脸的不可思议,但她只是看了看我,然后沉默不语地低下了头,显然,她在等着我的回答。

「你才认识我们很短的时间,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收了你的礼物了,这是事实对吧?我请你出来,是想告诉你,以后就不要再送什么礼了。懂了吗?」

「啊~?你不要误会嘛,我给大家送礼,没别的意思呀!」

小光看起来根本没有想到我会说到这个话题,她忽然嘟起嘴,眼睛朝上,居然是闪着泪光要哭的样子。在这个时候我可不能心软,所以我没有理会她的表情,而是继续把我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小光,我不管你怎么想,但我得把话跟你说清楚,每个人收了别人的礼物,义务上都是要回报的,所以送过来送过去,那是没有尽头的麻烦事。」

「没关係啊,我又不要大家回报,大家喜欢,大不了小光下次再送就是嘛。」

真没想到会引起小光如此大的反应,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小光的眼眶滑下。坐在旁边的男生以为我怎么着她了,居然拿眼来瞅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小子就赶紧转开视线。我回过头来对小光说道:

「小光。我们又不是夜店的『牛郎』。我们不能要女生的东西。只要看对眼,我们就可以一起玩的。所以,以后就不要再送礼物了。知道了吗?」

小光想不到我会说出「牛郎」之类的话来,表情豁然开朗,破涕为笑。这小妞真是说变就变。

「喂,把你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再说一次好不好?」

「送礼……」

「不是,是前面那句。」

我看她又哭又笑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再说一遍。

「只要看对眼,我们就可以一起玩的。所以你别再哭了。」

听完我说的这句话,小光的脸上又恢複了天使般的笑容。

该说的都说完了,该喝的也喝了,我们走出麦当劳。在车站前的斑马线等红绿灯时,小光在我的旁边像个害羞的小女孩似的低头问道:

「诚诚,我问你,如果有人过生日,或者碰到了什么特别的好事的话,也不能送礼物吗?」

「嗯……你这个人有完没完呀,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当然可以送一点啰。」

就在这时,马路对面绿灯亮了,小光突然向前跑去。两手居然像机翼般张开,在人潮里左右旋转。我看着她那发疯的样子有些发獃,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到对面街道上了。

小光远远地回过头来,两手圈成扩音器的样子对我喊道:

「诚诚果然是好样的!明天再一起玩唷!」

唱卡拉OK、逛夜店、上电玩中心、打架、偷CD或衣服,用偷来的手机乱打国际电话,从电话交友中心约猥琐阿叔出来加以取笑。我们的玩乐方法实在够无聊的。真想不明白那时我们怎么会玩得那么开心,其实到现在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快乐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池袋的天空变得不再安宁。这年八月的第一周连续爆发了绞杀高中女生未遂的恶性恐怖事件,大家都叫那个恐怖分子为「池袋绞杀魔」,在杂誌和电视上引起了一阵相当热门的讨论。

第一个受害者是东京都立高中二年级的女学生,她被人在池袋二丁目的「ESPACE宾馆」发现,当时她呈昏迷状态。显然,那女生是被灌了某种迷药后,又被绳子勒住颈部后被强姦的。此事刚过两周,在池袋车站的另一边、东口附近的「2200饭店」里,一个刚从高中休学、还没找到工作的女生也在昏迷状态下被人发现。这两个人都在被发现后立即送往医院救治,经抢救都已恢複了意识,但是奇怪的是,她们居然都对施暴罪犯的情况三缄其口,看那样子是受了绞杀魔非常恐怖的威吓。

在这种情况下,警方显然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为了查出恐怖的绞杀魔,警方加派了众多穿制服的巡逻警察和便衣刑警在街上晃蕩,一时间,整个池袋的天空都显得有些紧张起来。这对我们实在是不太爽,原来那种快乐不再有了。因为到处都是恐怖的气氛。

很快,一家周刊杂誌揭露了被害女高中生不为人知的内幕,这篇独家报道的标题是「女学生卖春的陷阱」,内容包括同学间流传她俩从事援助交际、朋友大爆两人的出台行情、附近的家庭主妇则幸灾乐祸地讲述她们破碎的家庭环境。文中甚至把她们俩人利用援交所得採购的物品名牌也列了一份清单,这些内容构成了该期杂誌的头条,这家周刊因抢到这个头条而非常得意,继而不惜工本地编髮更多剧本式夸张的内容。接着,几乎整个日本的传媒界都来写有关此事的传闻了,而且越说越过分。有人说她们是收取特别费用才让客人勒颈的,并说这就是玩奸尸游戏的下场。甚至还有SM评论家开始在电视上解说家庭内的安全SM游戏。

这起恶性事件不仅让我们快乐的浪迹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更要命的是它似乎与我们这个小团体扯上了关係。就在媒体开始大幅报道绞杀魔事件的时候,理香和小光居然也没了原来的那种亲密劲,甚至有时两人还好像为了什么发生争执,但我们一接近,她们又假装若无其事地顾左右而言它。原本总是她俩要坚持玩下去的午夜卡拉OK,现在她们也往往半场就离席,之后不再回来。我当时认为女孩子的私事不好多管,就没怎么理会。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真是太疏忽大意了。

某个星期天下午,除了小光以外,我们四人又和平常一样聚集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上。小光数月前就和她老爸约好去艺术剧场听古典音乐会,她说演出结束后立即就来和我们会合。

「泡妞衰人」阿正一如既往地仔细检查着他的髮型,小俊则默默地画着他画不完的素描。这是一个和平常完全没有两样的星期天。补好妆的理香吞吞吐吐地走到我面前。

「喂,诚诚。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说吧。」

「嗯!在这不大方便说……」

「什么嘛,理香居然还有只能跟阿诚说的私房话!?」

一直无所事事的阿正听到我们的对话,立即就来了劲。理香回头对着阿正笑道:

「对啊,是个天大的大秘密,就不告诉你,气死你。」

「哼,谁稀罕听你们的破事。大家开口闭口都是诚诚诚诚,烦都烦死啦!」

原本一直低头作画的小俊似乎发现了什么,朝着远处挥手站了起来。

「嗨~这边,这边。」

小光的身影出现在东京艺术剧院的长手扶梯上。这时的她穿着露肩的深蓝色礼服,简直就像是去参加婚宴,那礼服跟阿正的蓝宝石耳环一样闪闪动人。但远远看去,那小光虽然一如既往的美丽,样子却有些怪怪的,走起路来像电子洋娃娃一样生硬。小光显然也发现了我们,她立即穿过挤满盛装宾客的广场,摇摇晃晃地直接朝我们走过来。她脸色发白,失去血色的裸肩泛着青灰色的暗光。还没走到我们身边,小光竟蹲下来乾呕了一阵,透明的唾液在石砖上牵出一条线。

「怎么了,小光?」

惊惶失措的我们奔过去,扶着小光在长椅上坐下,理香轻轻地抚摸着小光的背部。我回头朝着刚丢下画板、有些惊慌失措的小俊喊道:

「小俊。快去,你赶紧帮小光买杯热咖啡来。」

「小光,你没事吧?」

理香明显有些慌张。

只见小光喘了好一阵子,隔了许久才开口道:

「嗯,没事了。因为刚才的音乐会演奏了我最讨厌的曲子,所以有点不舒服。」

「是吗?什么曲子竟让你有这么大的反应?」

小俊刚好端着纸杯回来,他边问边将咖啡递向小光。

「谢谢。是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小夜曲》。」

我当时就想,大小姐跟我们就是不一样,就她说的那些名字,听起来怎么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大家看,那是小光的爸爸!」

我们都顺着理香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那里,他穿着深色西装,内配银色领带,脸上戴着一副无边眼镜,头髮半白,那一丝不苟的穿着打扮像个新闻主播。眼睛和小光长得很像。

小光的老爸也发现了我们在看他,便用下巴向我们点了点头,接着便朝剧场通道的方向离去。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感到当小光看到她父亲离开的时候,情绪居然稍稍平稳了下来,隐隐然似乎鬆了口气。

见小光没什么事了,我又突然想起理香要跟我说什么。

「理香,你刚才不是说要跟我商量什么吗?」

「噢,小光现在不大舒服,那个就下次再说吧!」

「没关係吗?」

「嗯,没太大关係。」

理香看起来没多大事似的笑嘻嘻答道。但是,根本就是有关係。我清楚记得理香那时的笑脸。如果那时强迫她说出来就好了。

可惜,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葯吃的。

隔周的某个晚上,我替老妈在家看店,手机忽然响起来。

「喂!阿诚?我阿正啊。不得了啦……」

阿正的声音竟就此停了下来,但手机没关,而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不一会儿,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喂?我是吉冈。我们今天傍晚发现了中村理香小姐的遗体。你现在马上来池袋警察署,我有事要问你。」

理香?遗体?

我的脑海里「嗡」地炸了一声,短时间内陷入一片空白之中。稍稍片刻,我才机械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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