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幽灵旅行车的传说吗?
据说,在黎明将至的时刻,驰骋在首都高速公路五号线时,它会骤然出现在后视镜里。先会以骇人的速度追上你的车尾,在快相撞的瞬间变成如毛玻璃般半透明状的物体,并且开始喷出银白色的火焰。即使车头咬住了你的车尾,它也绝不会闪避,而是直接穿进你的车子。你懂我说的意思吗?旅行车的鼻尖融进车子的屁股,然后慢慢地重叠。十公分、二十公分、一米……它完全地进入你驾驶的车子里,并且以行驶的速度缓缓地通行着。
终于,幽灵旅行车和你的座驾完全融为一体。座椅对座椅、方向盘对方向盘,就像特效电影一样交叠着。正在开车的你也和幽灵旅行车的司机合二为一,从你的肩膀上会伸出另一双手臂,握着另一个方向盘。你的脸马上变成双重的,他的眼睛与你的眼睛叠在一起,他的舌头和你的舌头叠在一起。
听说在那辆旅行车里有两个人,驾驶是个美男子,旁边则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重点来了:千万别直视那女人的眼睛。女人的瞳孔是亮灰色的,跟清晨的天空一样。听说看到她眼睛的人短时间内必遭意外,运气差一点的甚至可能就此丧命。所以,你一定得记住把眼睛紧紧闭上,好好握住方向盘。只要你做好这一点,那幽灵旅行车就会自动穿越你的车,朝杂司谷陵园方向驶去。
拖着流星般的银色尾巴,诡异而阴森。
这是一个关于一辆黑色本田Odessay的故事。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过幽灵旅行车,但这辆消失的黑色车体却经常在我脑海里闪现。而且我知道,那辆黑色本田车再也不会在首都高速公路上驰骋了。
我家在池袋西一番街经营水果行,而我则在这个水果行里打杂。整天都和这些散发着甜味的东西打交道,如果不用早起的话,实在是一件不错的差事。
自从上次绞杀魔事件之后,崇仔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来电话了,毕竟,我们是处于不同世界里的两个人。他当他的G少年国王,我卖我的水果,有空的时候听听怪异的音乐。
崇仔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将刚成熟的橘子陈列在店头。秋末的橘子多汁而无味,漂亮的只是那用蜡擦得光亮的外表和价格而已。
「阿诚吗?今晚有没有空?」
崇仔就是安藤崇,池袋G少年的大头目。说话从来不会客套,不浪费时间、快速、迅捷的国王。
毕竟他曾经帮过我忙,并且整天呆在店里也闷得要命,所以我不管他这句话后面隐藏了什么事,还是高兴地应道:
「有呀。」
「九点,池袋西口公园长椅见。」
说完,电话就挂了。把手机放回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口袋,什么也不想地继续陈列橘子。我想起小时候玩过的搭积木。就像大人们说的一样,不管什么样的工作都可以从中发掘出乐趣来。现在码橘子,不就像小时候玩积木吗?所不同的是现在手里积木的种类只有一种颜色的圆形罢了。
但是,我还是眼巴巴地期待夜晚到来。因为工作的乐趣顶多只能将口袋装满,但工作的苦闷却是要卡车才装得下。
「前段时间发生的绞杀魔事件把池袋的夏天闹得满城风雨,在池袋,这件事可谓是人人皆知。虽然将犯人逮捕并审问的是警察,不过最早发现那家伙、把他揪出来的却是池袋G少年所组成的义警团。我则因为出事者是自己集团的人而责无旁贷地成了当时的指挥。
事件结束后,池袋地区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我也开始接到一屑诡异而麻烦的委託。寻人、排解纠纷、保镖……总之,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差事。
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差事。因为如果是可以跟警察吐露的事件,直接拜託警方就好了。如果有钱的话,也可以请徵信社或黑道代劳。所以,最后落到我手里的案子,都是一些既不能去找警察、又没什么赚头的少年纠纷。
话虽这么说,但别人真要找到我头上来,并且碰上我没事的话,我偶尔会接受这种委託,出马相助。毕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刚好可以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而且,每次看到那些既没钱又满脑子浆糊的少年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插手帮忙。
不是同情心泛滥,只不过好像是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WestGatePark——池袋西口公园就在地铁池袋车站西口的正对面。一到夜晚,环绕喷泉的圆形广场就变成了G少年的聚集地。时间虽然在不经意间流逝,但这里的场景却永远都不会变,最多只是换了一拨人罢了。我在晚上快九点的时候才走出店门,因为从我家的店走到公园不用五分钟。
进到公园里,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每张长椅都坐着醉鬼和等人搭讪的美眉。男孩们一边在广场上蹓跶,一边向女孩子搭讪。距离真正的冬天还有一段时间,男孩们或许是想趁冬季来临以前饱尝本年度最后的大餐吧,女孩们也似乎是期待被捕获的猎物,穿上超级性感的迷你裙,等待着男孩的搭讪。
百货公司和宾馆的广告牌像是亮晃晃的大墙,将圆形广场圈在「墙内」。而那些卡拉oK、夜店、俱乐部、茶座则如一张张狮子的口,等着这些在广场上游荡的猎物进入它们的口中。
一如往常的西口公园之夜。
我走近崇仔坐着的长椅。很奇怪的是,周围那么吵,而这家伙的四周却像是装了隔音装置一样鸦雀无声。崇仔朝我竖起右手大拇指。只见他黑色贴身西装配一件亮面V领毛线衣,是Gucci的吗?这家伙永远都是那么时髦。坐在两旁的男子站起身,这是一对让人不由得抬头仰望的高大双人组。他们担任崇仔的贴身保镖,一看就知道是同卵双胞胎。同款式的保龄球衫是G少年的代表色——鲜艳的蓝色。我向这两个角色打了个招呼:
「一号、二号。两位大侠辛苦了。」
双人组用空调室外机般的宽下巴同时点点头,把位子让给我后便隐身暗处,同时保持警戒态势。真不知道哪个才是一号?
看着怡然自得的崇仔,我在心里想,这才是国王的派头呢。
「阿诚,真不好意思噢!突然把你叫来。」
劈头就道歉可不是国王的作风。我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什么事啊?」
「啊,不好意思,现在有件事情想拜託你。」
「看来不是什么好事吧?」
「嗯,怎么说呢,这事和黑道的羽泽组有点关係。」
在池袋数十个暴力组织里,羽泽组向来是前三名,就像是黑道界的实力大联盟。
「难道就不能推掉吗?」
「要推掉也不是不可能,不过……」
远处一张长椅上被搭讪的女孩忽然发出如夜晚丛林里的鸟儿一样夸张的笑声。崇仔摇了摇头:
「你看,阿诚。池袋乍看之下似乎很平静,其实这种平静之下另有一种微妙的平衡势力在运作。羽泽组的事虽然可以推掉,但是这样池袋的G少年就等于全体吃了一张红牌。」
「那也就是说,如果顺利帮对方解决的话,就等于对方欠咱们一个人情呢?」
「的确是如此。」
我心里想着G少年那群脑筋不灵光的少年,狠狠地吸了一口公园里充满废气臭味的空气后,回答道:
「知道了。虽不知结果如何,但我会努力试试的。」
这回换崇仔显得有些意外了。他没想到我会接黑道的茬,以前只要是和黑道沾边的事,我一般都是会坚决推掉的。
不和黑道有牵连,是我的原则和底线,崇仔也是知道的。
但他既然明知我有这样的底线,还把这个请求提出来,我想必定有他的理由,所以我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崇仔很高兴,拍了拍我的肩头以示感谢。
我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绞杀魔那次,不是请你们G少年全体帮忙站岗吗?我欠你一份人情。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这样的事为什么要找我呢?」
我说完,崇仔就笑了起来。好一口漂亮的牙齿!
「我跟你说实话,阿诚。咱们这地方别的都不缺,就是缺能干的人才。会干架的、兇狠毒辣的家伙要多少就有多少。但像你一样有能力又了解池袋内幕,同时可以在少年里头自由来去的人就少之又少了。你就是G少年的王牌啊。」
被崇仔这样称讚,有些G少年可能就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但我可不吃他这一套,半眯着眼睛对崇仔说道:
「是靠不住的王牌才对吧?那什么时候去和对方谈比较好?」
崇仔扬起嘴角,抬眼看着我。
「立刻就去。我已和羽泽组约好了十点见面。」
真是国王做派啊!
崇仔的GMC厢型旅行车在池袋东口的绿色大道右转,在本立寺尽头停车。从旅行车走下来后,眼前是一栋混凝土外墙的时尚建筑,没有任何标牌。我和崇仔,加上一号、二号四个人一起走进那栋建筑,然后搭电梯上楼。
小小的枝形吊灯在贴满镜子的电梯天花板上摇曳,每盏灯上都有上百颗雕花玻璃的「泪珠」。过了一会,电梯门开启,正面是一扇红木门,写着MEMBERSONLY。两边站着两个年轻男子,身穿名牌的运动棉衫。真搞不懂为什么连黑道的人都对制服情有独锺。这两个男子一看到我们,便反射性地以锐利的眼神猛盯着我们,真像巴甫洛夫说的条件反射的「狗」。
「我们和冰高先生约了十点见面。」
崇仔说完,其中一个看门男人取出手机,以极小的音量低语着。我们装作若无其事地瞎看。那男子挂断手机后,把门打开,躬身道:
「请。」
「你们俩在这等着。」
崇仔朝高耸直立在身后的一号、二号说道。一号、二号点点头,视线不离看门的人。
于是我和崇仔走进店内。
店里每个角落都像用钞票堆砌出来的,如果一定要找个词来形容,那我只能说是超级「奢华」。这个豪华地方的柜檯、墙壁贴满了和大门纹路相同的木板。没有窗户。金属是黄铜,整个房间都闪烁着暗黄色的光芒。地板则铺上了深红色的地毯。红色系的沙发像是一个个小岛般飘浮在铺着红地毯的地板上。除了柜檯旁的一位客人外,最里头还有一组客人。顶里头的客人坐在两个酒店小姐的中间,是一个中老年男人,他穿着像职业高尔夫选手一样夸张的格子西装。沙发后面还站着两个人,双手叉胸,又是一对「巴甫洛夫狗」。
我们一走近沙发,坐在柜檯旁的男人就站起身。
「噢,欢迎欢迎,这位就是真岛诚先生吧?安藤先生。你们总算来了,我们可是望眼欲穿啊!」
那男人满面堆笑。就像你是刚走进银行自动门的顾客,还没开口说要干什么,就自动迎上来说欢迎光临的银行职员那样。崇仔朝这位殷勤的男人客气地笑笑,又回过头来对我介绍道:
「阿诚,这位就是羽田组的堂主冰高先生。」
我闻言抬头向冰高先生打量过去,这男人年约四十五岁,微胖,后退的发线向后梳拢。虽然说话客气,但却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这种给人刻意疏远的感觉并不是谁能做得出来的,难怪名字会叫做冰高。也许,平时他就是一个说一不二的狠角色。
「先给各位介绍我们的老大,这边请。」
冰冷的冰高先生领着我们往里头走。一到沙发前站定,便直立不动地对着那位中老年男人说道:
「客人已经来了。」
中老年男人挥了挥原本搁在女人大腿上的手,彷彿精装修过一般的女人们立即起身离开。原本舒服地躺在两个女人怀里的中老年男人抬起头来,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着我,态度从容不迫。真是个令人生畏的老年人,我的背部就像插了一块铁板那样僵硬。
「坐吧。」
傲慢的老年人说完,崇仔和我在冰高的催促邀请下,并排坐在圆形沙发上。坐在老年人旁边的冰高向我们介绍道:
「这位就是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的组长羽泽辰树。」
羽泽眯着双眼,用一种鹫鹰般冷傲的表情朝我们微微颔首,然后对着我说道:
「听说是你捉到夏天那起事件的变态,是真的吗?」
我沉默地点点头。冰高插话问道:
「是否要叫个饮料……」
羽泽根本不理他,用更响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用什么办法捉到他的?」
「不是我一个人,是靠池袋所有G少年的力量。」
崇仔插口道:
「虽然我们街头少年都参与了行动,但当时指挥数十个集团、发现绞杀魔行蹤的就是这位阿诚先生。」
羽泽辰树猛然将额头往桌面压下,意想不到地朝我深深一鞠躬。我可以听见站在沙发后面的贴身保镖的吸气声。显然,他们都没想到羽泽组长会对一个毛头小子行此大礼。
此刻我的眼中只看到羽泽白花花的头髮。一时间,店里的时间就像瞬间冻结了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说道:
「请用你的力量帮我寻找我的女儿,求求你!」
羽泽就那么诚恳地注视着我。我一时不知所措,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并不要求你一定找到,只是请你儘力而为,帮帮我吧。」
虽然说的话是商量的语气,但我依然感觉到一股好大的压力。他的眼神充满了魄力和悲伤。我对这个黑道老头产生了好感。
「我知道了。」
「你是答应我了吗?」
我点点头。
羽泽辰树鹫鹰般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他用一种快乐的语气对着我说道:
「太好了。具体情况就让这位冰高告诉你吧,也许有些话我在场不太方便说。」
说完,羽泽就脱下了左腕上的手錶。把手錶握在右手里,再将那只手伸向我。
「一点小玩意儿不成敬意,就当做男人间约定的信物。收下吧。」
本来我不想收,但却之不恭,只好收下。鹫鹰的爪子一张开,一股沉甸甸的触感就落在了我的手心。
「那么,我先告辞了。今晚这家店被羽泽组包下来了。无论是酒或女人,都可以尽情享用。不过,从明天起就有劳二位了。」
说完,羽泽辰树就站了起来,带着贴身保镖离开了店里。真是大人物的做派啊,难道当首领的都是这个风範吗?
有些发矇的我缓缓摊开手掌,是一只用金块雕成的劳力士錶。我看着数字面板上十颗闪闪发亮的钻石,心情霎时变得沉重无比。
「公主失蹤已经一个星期了。」
冰高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拿出照片,推到我的面前。照片上的女孩穿着在池袋随处可见的私立高中制服。长得有点像之前推出露毛写真集而引起话题的清纯派女艺人,她甚至比那女艺人更漂亮一点。淡咖啡色的头髮,灰色的杏仁眼,闪闪发亮的瞳孔像是镶了宝石般散发着迷人的光芒。照片上的「公主」学着模特儿的姿势站在夜晚街道上,搔首弄姿,显得既清纯又放浪。
「公主名叫天野真央,是我们老大和外面情妇生的私生女。因为年过五十才得女,老大一直非常宠爱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虽然因为我们老大的夫人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所以公主没机会搬回家里住。不过,老大一直视她若掌上明珠,她也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对冰高说:
「那是不是她上哪儿玩乐去了?你们向警方报案了吗?」
「也可能是突然跑去旅行,过一阵子就回来了,公主本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我们已经向警方报失蹤了。但那些家伙在还没演变成『事件』以前,什么也不肯做。」
我点点头,望向坐在我旁边圆沙发上的崇仔。
崇仔竟两眼直视前方,摆出一副我不知道、不要问我的表情,真是要命的家伙。我只好自行与冰高进行交流:
「我听别人说你们的圈子里有特殊的情报网?」
「是倒是,要说寻人的话,的确没有比黑道更厉害的角色了。」
冰高淡淡地承认,却依然一副苦瓜脸。
「但是,你们却来拜託我们G少年。为什么呢?」
「如果公主是正常行动,那无论如何一定会被组织网路发现的。在日本全国的任何地方,只要公主一使用金融卡或手机,我们的内部人员就会立即和我们联络。可是,公主这一个星期简直就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不但没花一毛钱,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如果是躲在某个地方,这实在也太不合常理了。我们组织到处寻找,但根本找不到她的蹤影。老大或许是因为听说到你的事迹,才想到请你出山帮忙的吧。」
「我可不是什么寻人专家喔。」
「我们当然知道你不是寻人专家。但是,你拥有任何势力都不可能拥有的街头少年情报网。老实说,老大虽然心血来潮拜託你们去找公主,但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也没对你抱多大的希望。但是你给我听好了,你们千万别跟老大说些没用的废话,万一老大发起狠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也不想因此遭遇什么意外是吧?」
冰高虽然愁眉不展,但到底改不了黑道本色。我当然不会吃他那一套,自顾自地对他提问道:
「但既然已经接手了,就得像样地去做。既然是找公主,那我就需要更多资料。这些资料从哪里得到呢?」
冰高取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好像是叫什么人到这里来。
崇仔面前是乌龙茶,我的面前是柳丁汁。在等待那个人来的过程中,我的口里含着不冰不热的果汁,不知为什么,喉咙竟会因为酸味而缩紧。
在这个可以自由享用最华贵女人和最高档美酒的时刻,我却一点兴緻也没有。
难道是我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