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袋的夜晚,总是五光十色的。当然,我所说的五光十色,不仅是指七彩的灯光和颜色,更多的颜色,则来自于那些在街头「卖花」的人。只要你留心观察,每晚池袋地铁站北口前的宾馆街,就会发现那些来自世界各国正值花季的「名花」,在池袋,不论是来自俄罗斯、罗马尼亚、哥伦比亚、智利,还是其他国家的女人,彼此都守着自觉划分好的地盘各自「经营」。读者诸君中,想必也不乏常照顾她们生意的老主顾吧?想想也是,要是老没生意做,这些名花在零度以下的寒冬站一整晚又有什么意思呢?大家都知道,卖花可不是那么轻鬆的事呀!
但是,有的时候,人们却会发现池袋的整条街都会在一夜之间褪去色彩。原本五颜六色的街景,会在转眼之间变得只剩水泥的灰色与柏油马路的黑色。而原本充斥于街头巷尾的金、银、红、黄、紫,以及与金髮十分匹配的鲜蓝,全都不见了。当然,对于那些不爱玩的人来说,这种色彩消失是不会引起他们的关注的,但对于那些爱玩的人来说,这种消失可会让他们感到非常不适应的。
就我所了解,池袋街头这种五彩的「名花」就有数十个,而这几十个我在夜里散步时都会看到的女人悉数消失,则是去年入秋时分的事。那晚我出门喝酒后,在归途中惊讶地发现除了宾馆街亮着几盏灯之外,其余地方竟黑咕隆咚一片,而且竟然没有一个女人站在街上。那原本是我从小就看惯了的景象,这些只会以只字片语的日语朝来客大呼小叫的女人,没想到竟然悉数消失无蹤。
我这个人虽然爱在街头瞎逛,但对「特殊行业」却并不熟悉,所以一时之间完全想不透这些女人都上哪儿去了。但我与她们中的一些人还是有些交道的,里头有个罗马尼亚人就很和善,她常上我们店里买水果。这位罗马尼亚小姐曾经饶有兴味地跟我讲:「日本的水果看起来很好吃,但吃起来却没啥好味道,就和日本的女人一个样。阿诚呀,我们罗马尼亚的女人看起来、吃起来都是一样可口的呢,来试试吧?我会给你打折的。」说完,她还向我投来一个迷死人的媚眼。
我觉得她的话说得有点道理,并且我也有点被她的美貌吸引了,所以我对她的建议也有点心动。但可惜的是,在我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前她就已经不见了。虽然有点可惜,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她仍在哪个管得不太紧的地方好好做生意就好。
也许她从一个地方消失,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并没有损失什么,只是我那刚刚萌生的想法就此破灭,就当是为世界流通作茧自缚的贡献好了。
失去那位和善的二十六岁的罗马尼亚人后,在流莺消失得一个都不剩的春天池袋街头,我又遇到了一个十四岁的缅甸人。罗马尼亚人是个女的,但这位缅甸人则是个男的。不过他们两人做的生意却是一样的:卖花,也就是卖春。
◇
有时没事的时候我也想,与其这样閑着,还不如把我这无处发泄的青春也给卖掉算了。
这一天,我蹲在铺着防滑地砖的人行道上,用水果刀将有伤斑的凤梨去皮切块,这种凤梨如果不这样卖,那可就只有扔掉了。三月中旬的阳光非常和煦,我的背被晒得暖烘烘的;我手里这把老爸留下的水果刀,切起果肉来简直就是在切水。这让我想起双子座兄弟开的那家拉麵店里用来切白菜的老菜刀,那也是他们老爸留下的。
变成茶色的烂果肉一块块被我扔进纸箱里。就在我切好準备伸手取竹籤时,那个缅甸小鬼彷彿从天而降,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边。
只见他一张黝黑的脸庞上嵌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而那圆滚滚的脸颊,看起来也是十分柔软。他身穿折扣店里甩卖的那种一件只要三百八十日元的化纤长袖白衬衫,配着中学制服的黑色长裤。衬衫里头是一件蓝白条纹相间的长袖T恤,一看就知道全是廉价商品。只见他毫无戒心地直朝我傻笑,真让人怀疑他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傻笑了好一会儿,他又以一种小鸟般的嗓音问道:
「大哥,请问你这纸箱里的东西是不是要扔掉的?」
他讲日语时口音怪怪的,听声音就知道来自某个东南亚国家。我望了望那果蝇成堆的烂果肉,理所当然地回答:
「是呀。」
男孩有些羞怯,小心地问道:
「那么,能不能把它们送给我?我想拿回去让妹妹们吃。」
我抬头看了看这个羞得满脸通红、却又不断挤出笑容来讨好的男孩。只见他脚下穿着那种把那赫赫有名的勾勾Logo缝错一个字母的假耐克球鞋。
我朝他笑了笑,然后对他说:
「当然可以,如果你们不嫌弃,那就全拿去吧。」
男孩在胸前合掌,朝我微微低头一拜,彷彿我就是那个上了金漆的佛像一般。
「太感谢您了。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
我随口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男孩在嘴里反覆念叨了几次,然后抬起头来对我说:
「下次我再去庙里祭神时,我会顺便为阿诚先生祈福的。谢谢您了。」
说完,男孩就抱起四角被里头溢出的果汁染得黑黑的纸箱,也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就离开了。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暗暗在心里摇了摇头,便又开始做起我的营生来。
根据有关统计,丰岛区的人口到今年元旦为止约有二十五万人,其中十人里头就有一个是外国人。这个小男孩,看来以后是没机会再问他的名字了。
◇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男孩居然在第二天又到我们的店里来了。他依然穿着那套衣服,羞怯地在店门口傻笑。难道他不用上学吗?我有些不耐烦地问:
「喂,今天又有什么事啊?」
男孩显然是受惯了这种呵斥,他再度向我合个掌回道:
「我妈妈特意差我来向您道谢,顺便……」
只见他直盯着自己脚下裂开的鞋头,面有难色地继续说道:
「……再看看今天能不能再拿些香蕉回去。真的很对不起,我们家实在是太穷了。」
他那诚实的样子逗得我不由地笑了出来。环视店内,我看到了在我脚边一大堆染上黑死病快要烂了的菲律宾香蕉,我把它们标价一串五十日元出卖,其实也就是等于白送了。
我有心送些给他,但还是想跟他开个玩笑,便朝他合掌膜拜,感觉连自己都要变成一个虔诚的小乘佛教徒了,还说:
「我们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你难道连五十日元都没有吗?」
男孩听了摇着头回道:
「五十日元?有是有,可是不能用啊。好吧,那今天就抱歉了。」
显然,他以为我不愿意给他香蕉,便道歉準备离去,我赶紧朝那男孩喊道:
「别着急走嘛,你是哪里人啊?叫什么名字?」
矮个子男孩一听到我的问话,就知道又有戏了,便高兴地马上回过头来,表情显得豁然开朗了起来,他那小鸟般的声音又高声地说道:
「我是从缅甸来的,名字是沙雅?索森奈。」
我听完,便笑着点了点头,把脚边那一大堆码得很高的快烂的香蕉一股脑倒进白色塑胶袋里,递给了男孩。
「好了,沙雅,拿去吧。」
令我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来自缅甸的少年竟没有去接那一袋香蕉,而是在西一番街骯髒的人行道上跪了下来,双手合掌虔敬地朝我磕起头来。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受过的最重的礼了,一时间,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怎么做了。
路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些什么,便纷纷绕道而行。
男孩叩完头,便起来接过塑胶袋,然后朝西口五岔路的方向离去了。
目送男孩走了以后,我转头回到店里,没想到老妈向我摇头说道:
「阿诚,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该不会想把最值钱的哈密瓜都免费送给他吧?」我朝这毫无慈悲心肠的笨女人合了个掌,笑着对她说道:
「不过是五十日元一串的烂香蕉罢了。就当是到寺庙里上了香油钱。就算到寺庙上香,恐怕花的钱都比这多呢。再说他还会顺便为我们祈福呢!」
老妈好像看外星人一般用冷酷的眼神瞪了我好一会儿,接着便爬楼梯上二楼看她的电视去了。
看来宗教信仰还真不容易受到别人的理解。
◇
从那以后,我就会多起一个心眼,只要是那些没卖相的水果,我都会先不经意地检视是否还能吃。不管是有点坏的凤梨和香蕉,还是没卖完的草莓或是被压扁的柳橙和柠檬。我全都把它们收起来,反正对这些水果来说,与其当垃圾扔掉,还不如让沙雅家人吃掉呢。
我事先将这些果香四溢的塑胶袋準备好,等待着男孩到来。店门口的音响播放的是贝多芬的第五小提琴交响曲,曲名好像就是《春天》。对于这位伟大的乐圣,我并不喜欢他后期那深奥複杂的名作,反而对他那些早期和中期的作品更崇拜。论到交响曲,我最喜欢的则是三、四、五号。
这些曲子都是贝多芬在三十几岁以前写的,所以充满了年轻气盛的霸气。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最大的享受,所以我经常在骯髒的池袋街头静静地坐着,而心神早已跑到了充满活力的艺术世界里。
在屋里坐久了,便想到店门外去晒晒太阳,我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沙雅从车站那头走来。不知何故,他这一次却低着头,似乎刻意避免看我们家的店。我赶紧走回店里,把那个早就準备好的塑胶袋从冰箱里取了出来,接着回到人行道上开玩笑地合掌朝他喊道:
「沙雅,快来,今天我可替你準备了四种水果的豪华拼盘呢!」
我原本以为这缅甸男孩会很高兴地奔过来,没想到他却抬头拚命以眼神向我示意些什么:先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见我不理解,又用视线指指走在我和他之间的一个貌似上班族的男人的背影。只见这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手提一只薄薄的公事包,正一脸困惑地看着我。从我身旁走过时,沙雅悄声对我说道:
「阿诚先生,谢谢您。我要等事情办完后才能过来拿。」
匆匆说完这句话,沙雅便追上没停下脚步的西装男人,转了个弯走上了浪漫大道。走到转角处时,还偷偷躬身向我道了个歉。他走上的那条路是什么地方,在这一带住了二十几年的我是再清楚不过了。
那里就是池袋二丁目着名的宾馆街。
夜莺和牛郎聚集的地方。
此刻我的心理只能用震惊二字来形容,我凭直觉就猜到了真相。在这一带长大,这种直觉是天生的。沙雅逃了课,而且向男人出卖自己的肉体。
看来他说自己家很穷并不是开玩笑的,他家的境况一定超出了大多数日本人的想像。
没有任何奢侈的消费目的,也没有远大的奋斗理想,他出卖自己十来岁的稚嫩身体,恐怕就是为了让家人有口饭吃吧!而我呢,却只能像个傻瓜似的呆立在水果行店门外,任凭提在手上的塑胶袋里溢出的烂熟果香熏着我的鼻头。
◇
我等到晚上也没见沙雅到我们店来。于是那些水果就被扔进了垃圾桶。而且过后的好几天他都没来过,随着春天的深入,气温越来越高,店里水果的损耗也越来越多,任何一家规矩做生意的水果行,都会把起码两三只塑胶袋的货扔掉。不管沙雅有没有来,我每天都会将準备送他的几袋水果冰在冰箱一角。
就这么平淡无奇地度过了一个礼拜,到第二周的星期一,他终于穿着一件薄得可怜的白衬衫来到店里。这次沙雅一走进我家店里,并没有再朝我傻笑,而是径自指向那种整盘(一盘五颗)出售、标价八百日元的加州柳橙。我朝双颊羞愧得泛红的他说道:
「沙雅,不必勉强啦。你不是没钱吗?」
沙雅点点头,张开了手掌,上头是一张折得皱巴巴的千元钞票。我不能再说什么,不然对他也是一种不尊重,于是把闪闪发亮的柳橙装进塑胶袋里。
我在装袋的时候还不由得思索起全球化经济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这些有着光鲜外表的柳橙栽植在美国资本经营的大农场里,由墨西哥移民採收,再由身为日本人的我卖给这个来自缅甸的男孩。其中两个国家很富裕,而另外两个则十分贫困。两个贫困国家的国民要用那满含辛酸的劳动过程获取生活的权利,而两个富裕国家的人却只要坐在那里就可以渔翁得利。
收下沙雅出卖肉体的灵肉钱,又把零钱找给他。接着我再从冰箱里取出两袋卖相不太好的水果,并朝在里头看电视的老妈喊道:
「老妈,我要出去办个事,请你出来看一下生意吧。」
老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沙雅,点了个头后,再度将视线转回电视上。这时她的声音又从电视那边传来:
「那些哈密瓜也快坏了,一起拿些去吧!」
我高兴地照着老妈说的做了。沙雅朝老妈合掌膜拜。虽然我没有跟着合掌,但还真希望这种打招呼的方式能在日本流行起来。这样一来,或许大家就会在这种相互尊重提携的气氛里忘记经济不景气引起的烦恼了。
◇
我帮沙雅提着水果,和他并肩走在西一番街上。走了许久,我朝这个只有我肩膀高的小男孩说道:
「沙雅,咱们可以一起聊聊吗?」
沙雅以胆怯的眼神看了看我,默默点了个头。
我带着他朝穿越水木街与池袋车站西口圆环后的西口公园走去,三四分钟就到了这里。一群群下了班的上班族从春日夕阳映照下的广场走过,每个人的两眼都只望向前方几步距离的东西,对于周遭随处可见的新叶和景緻,没有一个人会给予关注。
而在我看来,这些漂亮的叶子跟一群聚集在一起吃饵的小鱼一样,似在游动,又似静止。沙雅和我并肩在长椅上坐下,我沉吟了一会儿,便问出我最想问的问题:
「你不用去上课吗?」
沙雅低头呆望着广场上的地砖。
「差不多一半时间没去吧。」
「中学是义务教育,不去上课恐怕不行吧?」
沙雅抬头看向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就在这时,一辆用高音喇叭高喊着把外国人赶出去的右派宣传车正缓缓从车站前驶过。看着宣传车开过去后,沙雅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阿诚先生,你说的这些班里的老师都说了很多遍了。」
他说的这些话弄得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于是语调不由变得粗鲁起来:
「那么,不在学校的另一半时间,就用来向男人出卖自己的身体吗?」
沙雅依旧坐在长椅上,身子越缩越低,背脊弓着,把双肩跟个虾米似的垂下,静了片刻,才淡淡地回道:
「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得赚钱呀。我九岁起就做这种工作了,现在都已经习惯了。虽然偶尔会碰到一些可怕的事,但我都习惯了。再说我们伴游公司在付钱方面倒是很痛快。」
有好一阵,我俩都沉默在那里,只凭着温暖的春风吹过。我凝视着在夕阳下闪烁的原色霓虹灯光,沙雅则是呆望着公园四周的大楼墙面。好久,只听耳边传来沙雅如小鸟般轻柔的声音:
「三年前我们来到日本,那时我还以为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天堂呢。我看到这里的晚上明亮的夜景,心里就一阵兴奋。而且这里既物质丰富,又没有缅甸内战那种军事和宗教的对立。但是后来我发现不管到哪里,其实都会有它的黑暗一面。我终于明白,在这个地球上是没有天堂的。」
我回过头来看着沙雅,只见粉红色的霓虹灯把沙雅黝黑的脸庞映照得通红。
「说得有道理,池袋虽然不是天堂,但这里也是个法治社会。你知道吗?那些利用你卖春图利的家伙都犯法了。卖春在日本原本就是违法,而不管买的还是卖的,只要牵涉到未成年的孩子,罪就更重了。你如果不愿再出卖自己的身体,还是有办法可以自由地回到中学上课的。沙雅,你自己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其实从我出生至今,有哪件事是我真心想做的呢?就像我现在的这份工作,干不干能由得了我自己吗?」
沙雅说完这番话后又沉默了下来。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个炸雷般的信息,一个小男孩,居然从九岁开始就出卖自己的灵肉,谁能想像呢。看到我心情也和他一样忧郁起来,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为了让我高兴一些吧,沙雅突然故作轻鬆地朝着那些大树大喊一声,然后从制服裤袋里掏出了一个手机,朝我说道:
「阿诚先生,今晚到我家吃个饭好吗?如果同意的话,我现在就打电话向我妈说一声。」
我惊讶地看着他手里那款目前最新型的摺叠式手机,有些不解地问道:
「你说自己很穷,怎么还买得起这种手机呢?」
沙雅边按着通话键边回答道:
「哎呀,这是伴游公司为了方便联络而发给我的个人电话。这种东西,当然不是我们这样的家庭买得起的,再说我们全家也只有我一个人有呀。」
电话通了以后,就听到沙雅用一种柔软的语调向他母亲说了些什么,而那些语言是我完全听不懂的,这可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这世上无论哪个国家的语言,母子对话的时候气氛居然大同小异。
沙雅一合上手机,便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说道:
「我妈说没问题。阿诚先生,走吧!」
◇
我们两手提着装满水果的塑胶袋,走在落日余晖映照下的街道上。穿过川越街后再走二十分钟,虽然区域标注的地址仍是池袋本町三丁目,但我们已经走进了东上线的下板桥车站附近的住宅区。沙雅家就在这里的一栋木造公寓里头,从老旧的外观看来,屋龄应该有四十年了。玄关一侧放着公用的鞋柜和信箱,后面则是一条昏暗的走道通向各处,两旁排列着一扇扇木製的拉门。来到走道上倒数第二户前时,沙雅推开了拉门,门喀啦喀啦地滑了开来,还听到一声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微弱门铃声。我说声打扰了,便跟着走进了门内。
屋内约有六个榻榻米大,正中央放着一张恐怕在古董家具店都找不到的矮圆桌。圆桌周围围着一对年过三十五的夫妻和两个小女孩,个个都一脸微笑地望着我。屋子里摆着电视和收音机,都是最老式的那种,看起来像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沙雅隆重地向大家介绍我道:
「这位就是池袋车站前水果行的真岛诚先生,我带回来的水果都是他给的。阿诚先生,他们就是我的家人。」
沙雅以手掌指向父亲,高兴地笑着说道:
「这是我爸爸沙吴、我妈妈蒂温、上小学六年级的大妹妹彤姆、五岁的小妹沙玛。」
每个人被介绍到时都在胸前合个掌。我只好獃呆地立着,傻傻地朝他们点头。沙雅家虽然很穷,但总体感觉还是比较幸福的。惟一让人起疑的只有父亲沙吴。不知何故,沙雅这个爸爸似乎怎么坐也坐不好,不仅不断改变着姿势,手脚还像个病人般颤抖个不停。
我把装着水果的塑胶袋递给长得还算漂亮的妈妈,接着便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这下整户公寓就全被挤满了。蒂温走到拉门边约半个榻榻米大小的厨房说道:
「真岛诚先生,现在马上替您煮些菜,请稍候。」
显然,他们把我当成一个慈善家了。没办法,我只好摆出一副慈善家的架势,开始热情地和他们一家人聊起来。亏得我在街头混过,又在水果行卖过多年的水果,所以和各种各样的人都能进行很好的沟通。
◇
沙雅的妈妈为我烹调的缅甸料理还真可口。饭里的米是乾爽的籼稻米,搭配缅甸风味的杂烩吃起来简直是美味绝伦。叫做Si-pyan(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念)的猪肉咖哩料理乍看还以为放了很多火红辣椒,但战战兢兢地吃了一口,却发现其实也没多辣。佐料以甜椒粉及鱼酱为主,沉在鲜红的红油底下的膏状洋葱,捞起来拌饭吃简直可口极了。
虽然下饭的菜只有这盘杂烩和盛在金属盘子里的生虾沙拉,但沙雅一家人食量都很好,只见他们一碗接一碗地吃着,把大锅里的白饭吃得越来越少。看来缅甸人和昔日的日本人相像,不把肚子撑得鼓鼓的不会满足。
用餐的这段时间里,沙雅的爸爸依然不断变换姿势。光是在吃完一小碗饭的短短时间里,他就有两三次抬膝盖、盘腿的动作。只是他消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两眼都是空洞无神。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直到吃完饭后端上来炸香蕉为止,我都没敢正视沙吴一眼。
大概是我身上也有几分北方先进国家的魅力吧,五岁的沙玛从头到尾都吵着要我抱。真希望我这魅力用到成熟女性身上也这么有效。待大家在七点左右用完晚餐后,妈妈蒂温起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