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幽灵吗?
他从昔日的一口深井之中复活过来,散发着潮湿的气息,以蛇一般的眼睛和可怕的利爪,对着你说:血债血偿!当然,你压根儿就不记得,自己究竟欠了这个戴着头套的幽灵什么东西。
然而,他还是会再来找你的吧。血债血偿,把你最珍爱的东西交出来,这是复仇!此时,你总算才发现,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会被人缠上、被人怨恨。即使一向过着低调简单的生活,也无法得知什么时候会欠下幽灵的债。他们会不断地在黑暗里复活,向你索讨高昂的代价。
在你已然忘却的过去的某一天,只是出于一番好意而多管的一点閑事,搞不好会害你折寿。那些身上怀有剧毒的家伙,曾经在某处和你遇上了。一群在这个世上你碰都不该碰的人,就这么毫无理由地怨恨你、憎恶你,打算毁灭你。问题在于,无论何时,你都难以分辨这种家伙与大多数人之间有何不同。
我们每天搭着电车和公交车,穿梭在毒蛇栖息的丛林里。某个人原本和你有说有笑,却突然猛力刺向你,几乎要刺穿你的胸口;好不容易完成了工作,恶评与嫉妒却排山倒海而来。日常生活是一场危机四伏的冒险,我们却是闭着眼睛在其中活动。谁都希望可以过着平凡的生活,除非是迟钝得不像话或是逞匹夫之勇的人,否则很难承受得了。
这次要讲的是关于幽灵复活的故事,发生在池袋温暖的冬季。主要内容是那个家伙将暴力带到池袋来,掀起了腥风血雨。讲故事就和拍电影一样,要讲的是什么,也就是主题是什么,是很重要的。因为,一旦不能掌握主题,焦点就会模糊了。举凡是街头故事不需要的情节,即使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两秒钟画面,也不能留下。对了,我忘了提到一点:如果要我再多做补充的话,这个故事讲的也是我和G少年的国王崇仔之间的崇高友情。各位女性粉丝,敬请期待。
如果你还看不出我在说什么,可以先複习一下很久之前我所整理的、关于肉贩与无法说话的妓女的故事(注:参见《池袋西口公园2:计数器少年》第四篇「水中之眼」。)。在那个故事里,提到了幽灵之所以变成幽灵,以及我多管閑事的原因。现在的我虽然变聪明、狡猾了,不过应该也有人很怀念我当时那种天真无邪的新鲜气息吧。
不过,我个人也只能以耸肩代替回答了。
人是会变的。任何人都无法阻止这件事。
最近这些年,你也变了很多吧?
街上那些不改变的人,脑袋只会越来越僵化,然后渐渐死去。
※
流言在池袋街头迅速蔓延。
十二月乾燥的池袋,云朵彷彿被餐巾纸抹得一乾二净,整片天空看起来就像饭店大厅的桌子一样闪闪发亮。这里的人最喜欢关于流血、痛苦的八卦,我从某个长舌家伙那里听来的,就是这样的危险传言:G少年之中屈指可数的武斗派「大和疾风」遇袭。大半夜的,那群人坐在七人座的大型休旅车里,我忘了车型到底是丰田的Alphard还是本田的Stream。基本上,新车的名字都很难记。「大和疾风」是个行事粗暴、没什么钱的小队,七个成员正好将座位塞满,车子在绿色大道上前行。
他们停在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下方、往太阳城方向的路口等红绿灯时,有个戴着黑色头套的小鬼,站在挡风玻璃前方。据说,那个小鬼穿着黑色皮衬衫与黑色牛仔裤,两手空空地朝休旅车走来,做了个挑衅的手势。
最先冲出休旅车的,是个绰号叫做小武之类的小鬼。他曾经练过一点拳击,似乎在技巧方面颇有自信。小武将手臂拉至身后,箭一般挥出倾注了全身重量的右拳。接下来发生的事跟变魔术没两样:吃了这记重拳、理当飞出去的头套小鬼,却像黑洞一样,吸走了这一击的威力。下个瞬间,现场传来潮湿的木材断裂般的声音,小武便倒在柏油路上了,而且右手手肘以不可能的角度弯曲——头套小鬼在小试出拳的瞬间弄碎了他的肘关节。
休旅车里爆发出一阵怒吼。这是当然的嘛,毕竟伙伴被人打倒了。然而就在此刻,四面八方同时出现了好几个戴着头套的男人。他们袭击休旅车,以特殊警棍打破窗户,将大和疾风的成员拖到路上,其余的这六人也逐一遭到痛殴。这是一场由特殊警棍与关节技所构成的局部暴风。
三分钟后,被打得像高尔夫球一样凹凸不平的休旅车以及七个小鬼,都被丢在岔路口的一角。事件发生十五分钟之后,巡逻车才接获通报赶到。当然,头套军团早已不见蹤影了。警方认定这是不良少年之间的争执,只是形式上做个笔录,就把它归到档案夹里结案了。
那是今年冬天第一起G少年袭击事件,也就是被称为「冬天的战争」的骚动的序曲,对我而言,则是和幽灵的第一次接触。
不过,那个时候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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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所捲入的麻烦,非比寻常。
不,并不是街头事件或小鬼们的纷争那类能够轻易解决的麻烦,就连有人袭击G少年也并不重要,而是一个出乎我意料的事件——我参与了电影的拍摄以及演出。
不过,如果你以为那是由什么大型电影公司或电视台主导的大型作品,可就伤脑筋了。它也不是那种由美丽女演员或型男担纲演出的甜蜜作品,而是住在池袋这里的某个小鬼所展开的拍片计画。如果从头说起,可能得花上一段时间,不过由于导演的个性实在太讨喜了,我就先稍微描述一下和他相遇的经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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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有时候会突然变得很冷。
那个寒冷的早晨,一觉醒来,气温骤降多达十度。已经习惯秋季单薄穿着的身体,终于感受到新季节的来临。我穿上这个季节首次登场的羽绒背心,在店头堆着橘色的新鲜富有柿,眼角余光瞄到一双破旧的运动鞋以及一条满是脏污的卡其裤。
「你就是真岛诚先生吧?」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算是我,也没办法老是处理麻烦,偶尔也需要休息一下。
「是我没错,但如果是什么麻烦事件的话,我可不打算听。你拿着这个回去吧。」
我丢给他一个还很硬的柿子。这个身穿灰色连帽外套的小鬼接住之后,皮也没剥就啃了下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不是那样,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你的专栏。」
完全不懂他的意思。我在街头时尚杂誌连载的专栏完全不成气候,就连希望集结成册的读者意见都没有。
「主要是在台词里头加入一些专栏的桥段,我想要拍电影。我的名字是须藤明广,叫我明广就行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被富有柿的汁水弄湿的手。生平第一次看到电影导演的我,顺从地和他握了手。那只滑溜溜的手真噁心。
「这样呀。那你是东宝电影公司的,还是富士电视台的?」
明广留着鬍子,以及一头让人怀疑是不是懒得上理髮厅的长髮。他一双眼睛拚命动着,啧了一声说道:
「那么主流的公司,不可能用你的专栏吧。」
这倒也是。
「我在池袋二丁目的录像带出租店打工,电影就在那里拍!是独立製片的电影。」
「会在什么地方公开播映吗?」
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丰岛公会堂和一些丰岛区内的表演厅。似乎会有人以一种彷彿新兴宗教要吸收成员的热心态度,把电影带到那种地方去放映。
「不会。我想报名各种电影节,或是参加业余电影的比赛。」
「是哦。」
明广把黏腻腻的手往自己的卡其裤上抹。这家伙上完厕所之后,一定不会用手帕而是用裤子擦手。我就像福尔摩斯,对他裤子上那么多污渍的由来做出了一番推理。
「不好意思,我没有钱,所以不能付你文字使用费。因此,我想先知会你一声。不过,你的专栏真的太棒了,节奏感很不错喔。」
「谢谢,内容就随便你用吧。我还有工作要忙,你就加油拍部好电影吧。」
我回头继续进行把四个富有柿堆成三角锥金字塔的作业,他的声音从我的后脑上方向下传来:
「看到你之后,我在想,你能不能来演这部电影呢?是个台词不少的重要角色。」
「你说什么?」
我一抬头,看见明广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是某家高级冰果室装在桐箱里、一颗一万元的网纹香瓜。
「别管那么多,就先听我说一下吧。我请你喝咖啡。」
这就是我和导演认识的经过。虽然我后来因此吃尽苦头,但当时他出其不意地一问,我不由得就点了头。
以演员身份被星探相中的麻烦终结者。池袋可真是无奇不有!
※
原本以为拍电影的事只是恶劣的玩笑,没想到竟然是认真的。
总之,明广还自己写了厚达一百多页的剧本,虽然只是一叠以长尾夹夹住的A4列印纸,却是我生平第一次从别人手中拿到所谓的「剧本」。由于我非常了解写文章的辛苦,所以觉得它既了不起又沉重。他说这本呕心沥血之作是花了半年才写出来的。
故事的主角,是在池袋当地长大的四个小鬼。其中一个是明广自己,这个角色和他的现实生活一样,在录像带出租店打工。至于剧情嘛,只是几个经常聚集在那里的年轻失败者,没完没了地讲一些充满下流内容的无聊笑话而已。他把我写的几篇专栏放进了对话里头。浏览了一下,感觉是很有品位的搞笑,我好几次忍不住笑出来。我面前的是星巴克中杯拿铁,他的是摩卡法布其诺。
「还算蛮有趣的嘛。虽然跟我没什么关係,但是拍电影总是需要机器设备之类的东西吧,摄影机啦,灯光啦,录音啦。钱从哪里来?」
明广拿出一个上面有魔鬼贴的皮包,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打开它。
他把信用卡在我眼前一字排开。
「电影的製作费就是这些。」
又是一句像是谜语的话。虽然他写过剧本,但还是不要太过故弄玄虚吧。
「有什么好点子,就马上说出来嘛!如果拍电影像你这样,这部电影也会变得没什么水平喔。」
我把视线转向剧本。常有这种电影对吧?一开始大费周章铺陈,等到最后真相大白,却是一部大烂片。明广的眼睛,再度闪闪发亮。
「阿诚这种带有一点虐待狂的感觉很不错呢,很适合我的电影。我的意思是,製作费是用卡贷来筹措的。我跟每一家信用卡公司小额贷款,总共筹到了四百多万元。这就是全部的製作费了。」
「这样呀。」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申请卡贷拍电影的小鬼,真是让人敬佩。明广双手合十说道:
「所以,我没办法付给你文字使用费和演出费。不过,拍摄期间,我会好好让你们吃饱,这样可以吧?拜託,来演我的电影吧。我们很缺演员,正在伤脑筋。」
把两只手的手纹合在一起,就会幸福吗(注:日文的「纹路」读做SHIWA,「合在一起」读做AWASE;「幸福」读做SHIAWASE,发音刚好与「纹路合在一起」一样。)?眼前这个抬头望着我的业余电影导演,让人觉得愉快,所以我点头答应了。
「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想拍电影,还跑去申请卡贷呢?」
这是个很像图书馆的咖啡店,每一桌都是边讲手机边做功课的学生。明广耸耸肩说:
「反正我这辈子都会在录像带出租店、网吧或便利商店一直打工吧。借多少钱都没关係,我想试着去做一次自己喜欢的事。再说,我原本就很爱电影。即使必须花十年还债也没关係,只要用分期的方式一点一点还掉,也不至于要去坐牢吧。我已经决定了,要拍自己的电影。如果我现在不拍,会后悔一辈子。」
我对明广刮目相看。就连代表下层社会、一辈子要当打工族的他,真的有心要做时,还是会去做的。
「我知道了。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帮忙吧,但是说到演技,我是绝对不行的啊。」
他用两手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四方形框框,透过方框看着我。
「保持这样就行了。因为阿诚很有味道。」
「是这样吗,导演?」
实在是大错特错,我太得意忘形了。在摄影机前面,外行人怎么可能保持原本的样子?当时随随便便就答应人家,事后回想起来,忍不住后悔好几次。
不过,只要「预备——开麦拉!」的声音响起,摄影机还是会无情地转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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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十二月一开始,我每天都前往位于池袋二丁目的录像带出租店报到。这间店正午才开始营业,明广已经先向店主打过招呼,上午的时候可以让他自由拍片。打烊时间是凌晨三点半,所以这中间的九个小时,出租店就变成让我们任意使用的电影外景现场了。拍摄期间,明广几乎都睡在店里,连续好几天都睡不到两小时,那身连帽外套和卡其裤都变得越来越脏。这时我才了解,拍片现场是很不干凈的地方。
关于大和疾风的惨剧,我也是在那家出租店里听到的。其中一个工作人员久朗是G少年的小鬼,是个老资格的电影狂。久朗说,他是一个名叫「LooseEnd」的小队成员。
电影这种东西,总之就是等待拍摄的时间很长。在摄影组(全部也只有摄影、灯光与音效各一人)準备布景的空当,我们就在出租店外喋喋不休地聊着跟这部电影一样没什么意义的话题。
「诚哥,问你一个关于电影的冷知识。在《消失点》(VanishingPointt)这部电影中,有一辆横越大陆的车子,是什么车?」
那部电影我看过,但是对车子的名称没兴趣。我自信满满地说:
「不知道!」
「是道奇(Dodge)公司的挑战者(Challenger)。再来,第二题。在《魂断威尼斯》(DeathinVenice)一片中,德克·波加第(DirkBogarde)(注:英国演员、小说家,一九二一年出生于伦敦,一九九九年去世。)……」
「我知道!他爱上的小鬼叫做伯恩·安德森(BjornAndresen)(注:瑞典演员,一九五五年生于斯德哥尔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世界第一美少年」之称)!」
「错!请把问题听完。德克·波加第死去的那一幕,当时响起的……」
「我知道!只要是古典乐迷都知道那支曲子。马勒第五号交响曲的第四乐章《小慢板》,对吧?那首名曲被收录在全球的乐曲合辑多达上百次。」
「回答正确!顺便问一下,诚哥认识宽人哥吗?」
我一边伸懒腰,一边看着店内的情况。为了营造黄昏的气氛,灯光人员似乎正陷入苦战。出租店的窗户上贴着一张大大的电影海报,是《汽车总动员》。
「他的名字我听过,就是坐上G少年第二把交椅的家伙嘛。」
池内宽人据说是池袋本地出身的,比我和崇仔小四岁。他的名字最近迅速蹿红,大家都认为他总有一天会接替崇仔,当上国王。我摊开剧本,把装进脑袋里的台词重新确认一次。一旦正式开拍,我就会变得非常紧张,原本想好要讲的话,都会从脑海中消失。久朗在我身旁,靠在店面的窗户上。
「宽人哥想和诚哥见一面,下次可以安排个时间吗?」
我的视线没有从剧本移开,说道:
「可以啊,随时都行。我都已经閑到来拍这种电影了,时间要多少有多少。」
久朗露出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笑容,左顾右盼后说:
「不过,这件事请不要告诉国王。目前宽人哥为了大和疾风的事,变得很神经质。」
「怎么回事?」
我把剧本合上,久朗开始低声讲述起来。
※
简单整理一下久朗讲的内容,大致是这样子:
大和疾风在G少年内部属于宽人这一派。G少年虽然很团结,却是一个由许多小队聚集而成的联合体,每个小队对于国王崇仔的忠诚度也有高有低。
「诚哥听过π的事情吗?这可是热腾腾的新事件。」
我摇摇头。最近我没和崇仔碰面,也没讲电话。
「继大和疾风之后,昨晚发生了第二起袭击事件。这次不是开车在路上的时候,地点是池袋本町的灵魂酒吧『Marvin』。半夜两点左右,π队的人在那里喝酒,突然出现了神秘的五人小组。」
我点头问道:
「是戴头套的吗?」
「嗯,没错。π的队长叫做孝治,是我的朋友。他超会打架,在我们那个国中里所向无敌,但是对方似乎两三下就把他勒昏了。π小队的五个成员都被打伤,酒吧也被搞得乱七八糟的。」
冬天的阳光很温暖。在这条池袋二丁目的酒馆街上晒太阳,温暖到几乎快要出汗了,我讨厌流汗。都已经快十一点了,灯光还是没搞定。
「报警了吗?」
G少年遇袭的事件,崇仔没有给我任何情报,实在很奇怪。已经连续两次了,为什么连一通电话都没有呢?久朗的眼睛半睁半闭着。
「这次没有报警。一方面因为那家店是仰G少年的鼻息,最重要的是π那些人觉得很丢脸。问题在于,大和疾风与π都是属于宽人哥的小队。这件事的背后会不会有什么内幕?宽人哥的身边开始有人在讨论这类传言。」
久朗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知道久朗想说什么,但还是想要确认一下他的反应。
「请把它当成电影想像一下:搞不好,这是国王在背后运作的;搞不好他不希望G少年分裂成两边,所以想要拔掉宽人哥那一派的尖牙。要在池袋找到那么能打的家伙,实在也没几个。如果是崇先生的话,说不定很容易找到。」
「原来如此。怎么都是一些搞不好的情节啊?」
久朗咧嘴笑了,向我眨眼。
「总之,就只是幻想嘛。在《哈利·波特4》里,哈利·波特和赫敏……」
我举起手阻止他。
「拜託不要再说什么冷知识了。我有些事情必须思考一下。」
我假装正在读剧本,脑子里开始研究起池袋街头最近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