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什么东西拜全球温室效应与经济萧条所赐,正在池袋大量增殖?
那玩意一到早上便会挤满最靠左的车道,像金属蚂蚁一般聚集在车站前最好的位置。那是即使你没有尤塞因·博尔特那样的脚力,也能不费一滴汽油地以时速四十公里的速度享受世界的便利道具。它轻巧得可以单手举起,肆意地运用铝、钛、碳和最尖端的材料。明明是最低科技的东西,反而各种部件都用上了高科技。
你穿过最近忽然变得和煦的春风,飞驰在池袋的马路上。时而哼着流行歌曲。骑行,骑行。这玩意与跟堵车还有单行道都没关係,任何时候都畅通无阻。
答案自然是自行车,如今穿梭在池袋的自行车就和北京早晨的一样多。公路车、山地车、城市车、单速死飞车,还有女式车造型的迷你摺叠车。和北京不同的是,最近的自行车颜色非常多彩,不管哪个都是定製的颜色。
自行车不仅对环境与拉紧大腿肌肉有好处,也成了女孩们的时尚。这个春天,我在池袋脑子不正常的国王引诱下,不知怎的就骑起了自行车。我沉溺于春风的甜美,迷恋上迎风而行的畅快,陶醉在铬钼钢车架的韧性中。
然而,好事的反面就是坏事。尤其是增加了如此多的自行车后,纠纷也屡屡发生。喏,你最近也到处目睹了骑车人的无法无天吧。无视信号灯、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一边写手机邮件一边单手骑车,还有戴着iPod的耳机骑车的人,这些应该都已司空见惯。
这次要说的主题,就是一起在鬼子母神发生的自行车事故。虽然它小得上不了报纸,但即使是再小的事故,却有那么个小朋友,他的足球生涯规划因而被完全破坏。
既环保又有型的自行车虽也不错,但一定要留意它具备的动能。当金属车架以你轻快飞驰的速度撞到活生生的人身上时,是会把别人的黄金左脚碾压成粉碎性骨折的。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多么随意的骑车者,都要对车速负责。
或许大脑的运转速度也是一样。我也相当注意着不要超速。
故事发生在池袋车站前环形安全岛的空气也开始隐隐转暖的时分。我和平时一样一边看着店一边感叹人生的无聊。因为,就是这样吧?在店头摆好这样那样的时令水果后,接下去的工作就只有看着它们渐渐积灰了。像我们这样的店,白天基本不会有客人来。而到了晚上,主要工作就是把一盒一千日元的甘王草莓的品种。还有三千日元的温室栽培的甜瓜卖给得意忘形的醉汉。
而这个主要销路自金融危机以来也跌到低谷,这样的事情不用我多说吧。白天完全没客人,晚上醉汉的钱包也是乾瘪的。对我家这种小本买卖,简直是绝望的情形。老妈斜眼看着我发起了牢骚:「果然最终只能削减员工的人工费了。」
我用全力摇头。我家的社长是老妈,员工就我一个。如果再扣工资,那么这惟一的员工也将跌入贫困阶级。现在我的收入也只是刚刚够。
「别这样。就算是开玩笑也不寒而慄好吗。」
老妈上二楼去看重播的连续剧,我无奈只好拿起用惯了的掸子,从水果上拂去池袋的城市尘埃。我消逝的时间可以用灰尘的厚度来计算。而每一次用掸子掸完灰,时间就被从零重置。
初春倦怠的一天,只有时间流过,再无剩余。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工作会像在经济萧条的春天卖水果一样徒劳。
在这种情形下,当我接到来自池袋恶劣小鬼们的国王安藤崇的电话时,手机在我眼里简直成了救命稻草——将拯救我于无聊之海的救生索。不过,虽然来自国王的通知一般都标誌着麻烦的发生,但这次却不一样。我走到店前沐浴在阳光中的人行道上接通电话。
「阿诚现在很閑吧。」
第一句台词连问号都没用。不论哪里、哪个时代的国王都是恣意妄为的。我扮演起忠实的臣子:「是啊,无聊得快死了。」
「那么来西口公园。」
「为什么……」
「陪我散步。」
我很想说我不是给皇室解闷的,但看着平淡无奇的店里又改变了主意。
「我知道了。陪你就是了。」
国王的声音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清冷地流入耳中。
「别忘了带好擦汗的毛巾。」
毛巾?我正要问那是什么,却已被挂了电话。国王真是专横啊。我上二楼拿好印有我家水果店店名的和式擦手巾,在母亲的抱怨声中离开了店。
不得社长批准就擅离职场的员工看来下个月要降薪了。就我的情况,光是和高中开始的哥们儿出去玩,就足够让我面临生活品质下降的危机。
池袋是一个对讨生活者严苛的城市。
从我家步行五分钟(其中等了两次信号灯)到西口公园时,国王已经万事俱备地在等我了。流线型的头盔就像外星人的脑袋,身披骑行用的连帽衫,脚穿动感十足的及膝中裤。连帽衫的胸前是惯例的红白绿义大利国旗。完全一副自行车骑手的行头。这就是凡事都从形式开始的国王陛下。围观的G少年说:「哎呀,崇仔真是穿啥像啥。」
又来了,这群马屁精。有这样官僚的家伙存在,混混队伍的体系也会烂掉。我说:「什么呀,你跟自行车完全不搭的吧,崇仔。这紧绷绷的裤子是什么啊!」
这种清晰勾勒出大腿曲线的弹性短裤真让人不舒服。不过,就崇仔而言,他那毫无赘肉、堪比马拉松选手的腿或许能让女人们大发花痴。
「不好吗,阿诚?这和自行车一样是义大利产的。」
崇仔用拇指指向停放在钢管长凳旁的天蓝色公路车。车架上印有ago的标誌。前叉和车架像是碳纤维複合材料。车管呈流线型。配套部件全部是禧玛诺的最高级的专业档次。义大利产的自行车加上这套装备,价格应该够买一辆轻型汽车了。
国王一脸严厉地比较着自己的行头与重约八千克的公路车,独自点了点头。这家伙总是自问自答。国王彷彿天生不懂烦恼。然后他从连帽衫的口袋里取出样东西丢给我:「拿着,这是阿诚你的。」
我摊开手心里的皮革。那是一副手掌处装有具缓冲作用的碳纤维护壳的白色骑行手套。
「陪我公路游。老在健身房锻炼身体,下半身钝了可不行。」
「但是自行车只有这一辆公路车吧。要我在你旁边跑吗?」
交换一下倒是可以,我非常不擅长跑步。应该说我就不喜欢流汗这件事本身。
「我叫你来这里,就是因为我订的马上就要送来了。」
崇仔从圆形广场望向西口公园JR口。不知道哪儿的自行车行的人推着新车过来,那是一辆白色车架造型简单的自行车。车架纤细,使得崇仔的公路车看起来很魁梧。没有变速器,连制动器也只装在一侧的车把。这是一辆只有前剎车的单速死飞车。
「我说要订一辆现在最流行的自行车,来的就是这样一辆。」
自行车行的小鬼果然与G少年是一伙。他看了看我的体格,说:「呀,这辆车相当不错的。价格虽然只有国王那辆的五分之一,但是骑感可是拔尖,像剃鬚刀片一样锋利哦。阿诚先生,要骑下试试吗?」
我穿着平时的牛仔裤以及优衣库的轻羽绒外套。跨上纤细的自行车后,总觉得脚底有些晃蕩。
「可以下来了。」
那家伙从腰包里拿出六角扳手,调整了座椅高度以及剎车的间隙。
「好,这样就可以了。现在可以到处骑了哦。」
所花时间两分钟,真是太简单了。
「这样就可以了吗?」
那家伙看着我咧嘴一笑。
「Oui【法语,意为「是的,没错」。发音类似于we。】。先选好车架的尺寸,大致就没问题了。这可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只要不是手脚太长或者太短的人,都可以骑了哦。顺便说一句,阿诚先生以后可以选L尺码555毫米的车架。」
我还会有下一辆自行车吗?
打扮得像环法自行车赛选手的崇仔在公路车上说:「你还在磨蹭什么,我还有八十分钟就要开会了。」
官僚作风的G少年开口了。唔,他领口附近有道条形码一样的文身,不会有人把他错当成真正的官僚吧。
「真好啊,阿诚先生。如果是能和国王一起骑行的门票,不管什么价格都会有很多家伙买哦。」
真是令人作呕的台词。我无视国王的跟屁虫,跨上了死飞车,用力踩下踏板。怎么说呢,感觉轻得都无法好好掌握身体的重心。我只在拿到摩托车驾照之前骑过自行车,距今已经有五年了。
「走了。」
崇仔说着骑过西口公园的石子路。我在春日的温暖午后,追逐着天蓝色的公路车。
穿过白天也一片昏暗的「吓一跳铁桥」的橙色灯光,到了明治通。之后便笔直迎着目白方向前进。和我并肩而骑的崇仔说:「风很舒服呢。」
这台词跟我不搭,却很适合这个家伙。从南池袋到杂司谷的路,是一条平缓朝左转的长长的下坡道。我们狠狠踩下踏板,时速轻易超过了五十公里。春风的感觉真的很棒。让人想把工资低、没有女人、世界範围的金融危机全都在弹指一笑间湮灭。
「你不了解总有部下跟着的苦吧。」 崇仔罕见地迎着风咆哮。我也不认输地跟上。
「你想一个人就一个人呗。」
「那可不行。大家都倚仗着我。」
那啥来着,身在高处人孤独是吧。我想像着持续被许多人簇拥的孤独。政权交替后的首相也一定很想一个人待着吧。肉之花正,还有从没去过的土耳其餐厅。我们比公交车还快地飞驰过四车道的明治通。
「往左。」
崇仔说着拐向通往鬼子母神社的小路。
杂司谷、目白周边是这一带少有的中上层住宅区。据说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空袭中幸免于难。也因此规划调整毫无进展,只够一辆车单向通行的小路如叶脉般错综複杂。我们放慢速度,骑过几乎不见人的马路。
被气派的树丛环拥的鬼子母神社是一处坐落在市中心的神社。据说树龄在六百年以上、彷彿已经成精的银杏树高耸挺拔,眼前就是鬼子母神社的正殿和稻荷堂。这里的稻荷堂有数十道鸟居连绵,我小时候经常在这绕圈赛跑,并在院内的糖果店为鸽子还有自己买爆米花。
走过大银杏树,石子路旁是成排的榉树。这是这一带最好的散步路,两边榉树的树龄据说是四百年。在江户时代想必尊享作为鬼子母神参拜路的荣耀吧。而如今只有相连的民居而已。
「稍微缓一缓吧。」
崇仔跳下公路车,开始推着自行车前进。我也走在他旁边。
「你知道那边的蘑菇吗?」
在挺拔的榉树六七米的高处长有类似猴头菇的菌类。自我小时候就长在那里,但谁都没有动手去採过。
「啊,知道。那玩意能吃吗?」
崇仔的笑容丝毫不逊春风的和煦。这是国王罕见的随和笑脸。
「别乱说。这里可是参拜路,说不定会遭报应。」
想不到这是冷静的国王会说的话。他一定是因为天气的关係不正常了吧。毕竟到了春天,就像是愚蠢细菌爆发一样,四处都会出现奇怪的家伙。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非常尖锐的声音。
「等一下,不好意思。」
那是年轻女孩走投无路的声音。我们转过身,只见一个女孩穿着跟崇仔同样贴身的骑行服,正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
但是,女孩和崇仔不同,非常丰腴。大腿几乎撑破裤子,脸也圆圆的。虽然不是美女,却也有一张可爱的脸蛋。感觉有点像某个国营频道的胖主播。而且是地方台。不过她的表情却很可怕,完全无视崇仔地瞪着我说:「三月二十二日星期四,早上八点十五分,你在哪里?」
我指了指自己:「说我?我怎么会记得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啊。」
好像自己突然被押上了法庭一样。女孩似乎没听到我的话,当即问:「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在骑自行车?」
为什么骑自行车会有问题。即使脑筋转动飞快如我,也感到不知所措,国王一脸好整以暇地伸出援手:「如果问题在于这辆死飞车,那么放心,这是今天才送来的新车。」
胖姑娘沿着榉树参拜路朝我们走近,几乎要把脸贴在自行车上似的检查了一遍。溜光的车架、才加过油的齿轮、几乎没怎么磨损的空心轮胎。她一脸失望地对我们低下头。
「对不起,我好像认错人了。」
我说:「算了啦,没关係的。是什么重要的事吧?」
女孩的脸色沉了下来。我正要当场闪人,却看见了不可置信的一幕——崇仔微笑着向女孩搭话:「你是出于什么理由寻找白色的自行车?三月二十二日的早上发生了什么?在这里的阿诚先生是在池袋有点名气的万事通。虽然没女人缘,脑子也一般,但只要拜託给这个家伙的事件,不知怎的都能解决。你把情况说说看,怎么样?」
国王竟然和一个并非自己组织成员的路人女孩聊天,这真是闻所未闻。虽然「没女人缘、脑子也一般」这几句很多余,但因为是事实,我也无法反驳。
「好,那就听一下。这家伙似乎有点喜欢你。崇仔可不是什么自行车杂誌的专属模特,而是池袋街头团伙的国王。」
女孩圆圆的脸上毫无变化。似乎对于池袋首席麻烦终结者与池袋第一的国王全然无感。虽然在这一带的小鬼中我们是两大明星,但其实远未够格。
我们推着三辆自行车往参拜路尽头的都营电车荒川线鬼子母神前站走去。说是车站,但却是个无人站,也没有检票口。我们停下自行车,走上高出一截的月台,坐在被春日照耀的长凳上。总觉得手里少点什么,于是又去道口旁的烤串店买了三串鸡肉丸子。这家店我从小就经常去。
「谢谢。」
女孩想从钱包里拿一百日元的硬币,我笑着摆摆手:「不用啦,这里的烤鸡肉很好吃吧?」
调料有些微焦的感觉让人无法抗拒,混在丸子里的软骨口感也很正。崇仔盯着丸子串看了看,迅速吃乾净了。他一定是得出了这和他一身义大利出品的骑行服不相称的结论吧。看着一根根细长光润的铁轨映照出天空,国王对女孩说道:「说。」
女孩的名字叫西谷奈菜,十九岁,大学二年级。在大学里隶属自行车竞技部。
她有一个弟弟,西谷雅博,十五岁。从小他的运动神经便很突出。五岁开始踢足球,现在已经是U16日本少年队的替补球员,是有着珍贵的黄金左脚的左边卫。
「但是,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一脸恍惚的奈菜说着。我轻轻地问:「三月二十二日吗?」
「是的,那天早上,雅博睡了懒觉之后出的家门。我在自行车部的练习是在下午,所以一起吃了早饭,送他到门口。」
日复一日的日常光景。我不知怎的有了不好的预感。
「早上喝完咖啡才过了三分钟,就接到了雅博的电话。」
好疼、好疼、我走不了了,你快到鬼子母神的参拜路来。日本代表队的替补球员说。我的脚、我的左脚大概不行了……
「我和妈妈立刻冲出了家门。那里离我家只有两百米左右。那孩子就坐在第三棵榉树下,手摁着左脚的脚踝。」
崇仔的声音感觉不到湿度。
「很糟吗?」
丰腴的姐姐一脸沉重地点了点头。
「医生说,如果只是在普通部位单纯的骨折也就算了。骨折后,骨头的强度经常还会超过骨折前。但是,像膝盖、脚踝、肩膀这种构造複杂的关节,一旦出了严重问题后,想要恢複到受伤前的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
眼前一辆乘客稀少的都营电车飞驰而过。真是悠閑而寂寞的电车。
我问:「周围没有人吗?」
「是的,我到的时候没有行人。当然,撞车逃逸的肇事者也不在。参拜路的石子路很冷,榉树的树枝像天线一样伸向天空。」
奈菜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一定是她为之自豪的弟弟。
「雅博说,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撞了过来,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和自行车以及一个男人互相勾住,一起倒在了参拜路上。脚踝被后轮压着,脚脖子像是碎掉一样疼。自行车是白色车架,而且后轮上似乎没有装变速用的链轮。」
链轮就是齿轮。这么一来就是单速死飞车了。白色车架也分毫不差。我回头望向停着的自行车。环保也好,时尚也罢,不管什么东西都能成为兇器——的确是这个道理。
我说:「那男人大概什么样?」
「戴着太阳眼镜还有耳机。好像穿着牛仔裤和黑乎乎的连帽衫,他说几乎没什么印象。自行车记得很清楚,对人却似乎没什么记忆。」
走在池袋的小鬼有一半是这样的打扮,实在无法作为参考。崇仔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警察呢?」
「虽然去登记过,但简单地做了笔录就算完事了。自行车不算车,和机动车撞人逃逸事件不同,不会好好搜查的。也没有死人,弟弟只是受了伤。警察虽然来现场拍了好几张照,但没有找到任何遗留品,然后就像复健医生似的说了声『虽然很可怜,但是要努力治好脚伤哦』。」
同样是撞车逃逸,警察并不会对自行车认真吧。自行车的情况下,很难像汽车製造商那样通过喷漆以及损毁脱落的部件锁定车辆型号。而最重要的能成为线索的遗留品也是全无收穫。真是令人绝望。
崇仔看着我的脸,不知怎的毫无缘由地对我点头。
「事情我知道了。因为警察帮不到,所以你就自己搜寻骑白色自行车的男人,那个撞车逃逸犯。」
奈菜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身穿相似骑行服的国王,点了点头。
「那么就差遣这里的阿诚吧。他很閑,兴趣是一头扎进别人的麻烦事里团团转。」
「但是,我没有钱。」
崇仔在这一天里再次露出令人融化的微笑。G少女们大概肯花五千日元买门票来欣赏这张脸吧。国王的微笑。 「我说了,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