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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黑川满太郎,便是仅仅一代便兴起的中部药品工业公司为人熟知的财金界风云人物。
而他跃升的关键,便是之前的世界大战。黑川看出因激烈的总力战造成的药品不足,于是放手一搏,扩大工厂以因应输出攻势。
而这赌注也中了大奖,将至今只是一家无关紧要的城镇工厂,身为小型企业的中部药品工业,一举变为受注目的药品公司大厂之一。
并且,黑川与靠大战景气成功的众多军需暴发户不同,在战后依然对经营勒紧缰绳。因此,即使是在那之后的大萧条时代,也不曾业绩不振,反而持续了繁荣景况……这些,是黑川指使下编成的《产业报国伟人,黑川满太郎其人与业绩》这本自吹自擂传记里表面上的记叙。
实际上,令中部药品工业能不受金融恐慌以来的萧条影响,持续发展的原因,主要是来自黑川不顾伦理与商业道德的经营态度。
黑川这个男人,其实曾经做过不少有如掀开棉被,拔出病人口里的金牙这般的事来。
因此,在财金界中流传着绘声绘影的耳语,说耸立在丸之内的中部药品工业总公司大厦与黑川在麻布的宅邸,有被他毫不留情地逼迫到自杀的幽灵出没等等。
不过,当事人完全不介意这些谣言。不仅如此,他还计画着利用方兴末艾的满洲战争,使公司更为茁壮。
真的,用「追着剥皮满太郎」来笑话这男人可真是恰如其分。
然而,这一天,黑川满太郎的心情非常不好。
处在佔地千坪的豪宅最深处的安静书斋里,实在没什么好心烦的,但他的举止行为却离安憩有一大段距离。
还算健壮的黑川,不知为何一张脸皱得像是贫人,双手交握。
还像关在动物园里的熊,在书斋里静不住地走来走去。
总算,连黑川都觉得自己这德性实在难看而停住脚步。
黑川手中拿着的,却是出乎意料的东西。
乐器——而且还是西洋乐器的精粹,小提琴。
令人意外的,以无血无泪的经营方式着名的黑川满太郎,唯一的兴趣就是演奏小提琴。
而且那股热衷,可不只是半吊子。
为此,他还特地从义大利购入了小提琴。
不仅如此,还因为西方人比日本人更懂得小提琴的真髓,所以拜託了在义大利大使馆工作,以业余小提琴手着名的外交官一周做一次个人教学。
哎,这也许会让人以为是这时代的日本人对西洋崇拜的一种变形。但黑川满太郎会对小提琴如此执着,还有一个更确切的理由。
因为他想让中部药品工业的死对头——欧亚製药的社长,同时也是黑川厌恶对象的石崎浩一大吃一惊。
事实上,黑川打从心底厌恶着石崎。
关于这一点,只要想想两人的出身就能明白。
相对于卖葯出身,对手段毫不顾忌的黑川,石崎浩一生来就是拥有欧亚製药的石崎家继承者,从欧洲留学归国后,毫不费力地便就任第三代社长。
如水与油般的这两人从初次见面就互看不顺眼,会变成仇家也是理所当然。
黑川公然叫石崎「不知道什么叫辛苦的大少爷」。
针对这一点,石崎则给黑川添了「那个庸俗暴发户」的绰号。
于是,黑川与石崎的关係随着中部药品工业与欧亚製药的竞争日趋激烈,他们之间的对立也越来越深。
这时,黑川听说了石崎的兴趣是演奏小提琴。
一开始,黑川以「沉溺在歌舞音乐里脱离现实,可真像那个少爷啊,太软弱了。」这种陈腐的说法来嘲笑对方。但不久后听到石崎佯装不知地表示「生来教养不好的人,大概没办法理解典雅的西洋音乐吧。」这一番话时,不由得脸色大变。
——还真敢讲啊,小鬼。
既然这样,不只是事业上,就连兴趣我也要让你丢光脸!
气得血沖脑门的黑川,当场就在心中起誓,一定要学会演奏小提琴。
这个虽然毁誉参半,但的确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实业家,却有着像小孩子一样的反应。不过,这种竞争心,也许正是中部药品工业能成为大企业的动力也说不定。
总之,黑川果真不浪费一丁点时间地开始学习起小提琴。
儘管他的动机并非对艺术的爱好,而是原始的竞争力,但连乐谱都读不好的黑川,只花不到五年时间,虽然瘪脚,却也达到了能演奏小提琴的境界,这可真是了不得。
不过,一想到支持这股力量的,是对石崎的敌意与竞争心,任谁都会皱起眉头吧!
虽然已经能够演奏小提琴了,黑川却还无法满足。
再怎么说,也要在公众面前披露精湛的演奏,让石崎面目无光。但要做到这些,他的技巧还不够。
黑川这么判断后,今天也努力练习着。
虽说他的伦理与道德观有问题,但黑川满太郎并非是个会将愿望与现实搞混的傻瓜。
看啊,黑川举起珍贵的小提琴,压抑住方才的焦躁,将弓悄悄放上琴弦。
在大大的深呼吸后,静静地移动右手。
莫扎特小品的旋律随之流出。但是,那却不是流畅美丽的曲调。
虽然黑川很热情,但是他的运弓弓法不顺,不时能听出明显的失误。
儘管如此,黑川仍皱着脸继续演奏。
随着演奏,黑川厚重的脸庞浮现出陶醉的表情。
就算是黑川,也是身为感情动物的人类,果然会有自恋的一面。
因为这样,即使理智上相当清楚自己的不成熟,却渐渐沉浸在自己的演奏有如帕格尼尼或萨拉沙泰等高手般精湛的错觉里,心情越发高昂。
但是,黑川的自我满足只持续了几秒钟。
一开始只是很微弱地,不久后就变成可以清楚听见的声响。
从窗外,宅邸的大门附近,飘来仿照黑川旋律般拉出的其它小提琴音色。
对方演奏的正是与黑川所演奏的同一首莫扎特曲子。
「哼,又来了!」
黑川涨红了脸,拿起小提琴用力敲向一旁的茶几……虽然心里很想这么做,但是他马上改变心意,以将小婴儿放进摇篮般的小心动作,将小提琴放下。
这么做之后,他放声怒吼:「本来不想和你们计较,居然还得寸进尺!为什么要学我演奏啊!」
黑川会被激怒也并非没道理。
窗外的莫扎特不是第一次了。从刚刚开始,无论他演奏什么,在宅邸外的人就会演奏一样的乐曲。
而且,还是比他出色太多的演奏。
也因为这样,对忙碌的黑川而言比什么都珍贵的假日,打算沉浸在小提琴中度过的星期天下午全泡汤了。
「是想要嘲笑我拉得很差吗?到底是谁。难不成……是石崎派来的人?」
书斋中只有黑川一人,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的问题。再说,就算是石崎,也不会为了惹黑川讨厌,特地做出这种蠢事。
儘管他这么想,但因为实在太生气,没有意义的问题便脱口而出。
彷佛要调侃这样的黑川般,窗外的小提琴声更加高扬。
「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头顶稀薄的毛髮倒竖,黑川大叫。
他毫不犹豫地走向厚重的樫木门边,将门推开到底,扯开嗓门大喊。
「是谁啊,有谁在吗?」
一个穿着学生服的寄宿学生响应着大声的呼唤,飞奔而至。
或许是刚在星期天下午愉快地睡个午觉,他还揉着眼角。但看到黑川非比寻常的模样,寄宿学生立刻绷紧面孔。
黑川朝那个寄宿学生问道:「喂,那个……在外面拉小提琴的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寄宿学生的紧张明显解除了。
当然,在主人面前不能明目张胆地鬆懈下来。但从他的眼神里,可以轻易看出他「什么啊,原来只是这种事」的想法。
对寄宿学生而言,不幸地是这样不小心应对的结果,是替黑川的愤怒火上加油。
「知道还是不知道啊,快回答!」
遭到怒吼的寄宿学生吓得飞跳起来。
这可不是夸张,看到来势汹汹的黑川,寄宿学生真的跳起了约十厘米的高度。
但是,如果沉默不答,只会惹得黑川更生气,因此寄宿学生只有慌乱地回答。
「不,没有、那个是……这几天都在附近徘徊的流浪乐师。老人带着孙女,两人在大门旁卖艺、演奏音乐,等路人施捨的样子。」
「流浪乐师?那种人会演奏小提琴吗?」
「是,听您这么一说,的确是很稀奇。」
被一再质问的寄宿学生,看着主人的脸色装出笑脸回答。但努力落空了,黑川彷佛吃着苦药般皱起脸,陷入思考。
「那两人到底是打算怎样,他们真是石崎故意派来讨人厌的吗?」
黑川小声地自言自语,好像心中下了什么决定似的点点头。他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缩在一旁的寄宿学生,用恶狠狠的语气命令:「把那个老人跟孙女还是什么的,带到这里来。他们也许会反抗,但是不管怎样都要拉过来,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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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华,但品味好差。
真是不懂得怎么花钱。
被带进黑川书斋的流浪乐师的孙女——四条露立刻这么判断。
虽然如此,但这些话只能藏在胸中。露的脸上可说是贴上了秘藏的天真无邪微笑。
扮成流浪乐师,站在一旁的四条君隆,也浮现出高雅的笑容。
被露的天使笑颜与四条的高雅举止迷惑的黑川,已经脱去了内心数重障壁中,名为猜疑的第一层外衣。
(看来不像生来就是穷人啊!应该是本来过着富裕的生活,却因为大萧条而没落吧!)
黑川观察到四条与露的衣装,虽然布料与缝工都属上乘,却已穿得十分破旧。他对自己犀利的目光感到很满意,无声地自言自语。
当然,这样的服装只是演出的一部分,是四条特地选出的,但黑川当然不知情。
只不过,他佩服起走进这栋炫烂豪华——至少黑川是这么认为——的宅邸时,完全不胆怯,维持悠然态度的老人与孙女,开始觉得他们应该不是简单人物。
「好了,让我来问问你们,为什么要跟我演奏一样的曲子?」
黑川看着四条与露坐在豪华的安乐椅上后,拿起高级雪茄,扬眉问道。黑川打算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腰缠万贯的模样,藉此压倒老人,让他吐出真话。
但是,四条却无视于黑川的小伎俩,完全没有动作的意思。
不只如此,四条还扬起右手,动了动指头给他看,以飘然的口调说道:「既然被带进来了,那么你就是主人,而我则是客人。那礼貌上是不是也该请我抽一根?」
「嗯?啊,这倒是失礼了。」
黑川发觉老人是在讨烟草,便扫兴地将烟叶卷箱递上。
但是,那说话方式里感觉不到卑屈,而他切割烟捲吸口的利落手法,更令黑川认为若非时运不济,这老人不该会是在门旁卖艺的角色。
当他正想着这些时,黑川与老人呼出的雪茄馥郁芳香飘蕩,稍稍溶解了僵硬的气氛。
算準了时机,四条切入话题:「其实我是因为有些事想与您密谈而来的,黑川社长。」
虽是以悠閑语调说出的话,但黑川听到这些话,一双细小的眼睛却动了动。
「喔?原来你早巳知道我就是中部药品工业的社长啊!」
既然这样,就不能迂迴敷衍应对了,黑川坐直身躯。既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才接近,就得对他是否抱持着什么计谋感到警戒才行。
然而,对于黑川的心机,四条像是要削弱那股气势般,一点也不紧张地继续说:「虽是这样,但也不是跟事业、金钱有关的事。是关于社长您的兴趣。」
「兴趣?」
知道他指的是小提琴后,黑川反问道。对应他的问题,四条自白色小鬍子下吹出一口烟雾,拿起自己的乐器给他看。
「还用说吗,当然是指这个。提到黑川社长,不正是以小提琴演奏家闻名吗?」
「别捧我啦!我的技巧还不够好,我自己最清楚了。」虽然黑川也算是谦让了一下,但鼻翼周遭却止不住地抽动着。
儘管知道摆明了是客套话,但受到别人的称讚,听在耳里还是很受用。
而且,老人讚美的不是他每天被称誉的经营手腕,而是几乎没人讚扬过的小提琴技巧,心中雀跃自是当然。
黑川以咳嗽掩饰内心的得意后,做出端起架子的表情回答。
「还有,就算惹人讨厌,也要跟我演奏一样的乐曲,而且听来比我更拿手。实在让人很难坦率听进你的话。」
「不不,我与社长先生不同,并不在于技巧的高低。」
看见四条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黑川彷佛被吸引过来一样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同?」
代替回答,四条将雪茄放在烟灰缸里,举起自己的乐器给他看。
在瞇起眼细看的黑川面前,小提琴迎上自窗外射来的午后柔和阳光,散发出蜜色的光辉。
这不是简单的乐器。
大概是有名的工匠聚精会神製作而成,经历了漫长时光的名器吧!
那美丽的模样几乎令人会自然地这样想,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
(原来也有连外行人一看也知道,是了不得货色的乐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