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带着湿气,令人浑身不舒服。
「看样子,要下一场雨了。」
上村源吾仰天咂嘴。
「下雨的话,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林弥抬起头来,微微眯起眼睛。
天空呈淡墨色,昨天和前天都从下午开始下雨。纵然是雨势绵绵的梅雨,若是断断续续地下个没完,也会累积相当多的雨量。柚香下川的水流比平常混浊湍急。几只燕子掠过土黄色的水面,交错飞行。湍急的水流声传入耳中。河边刚被雨水沖刷的柳树,在阴天下也淡淡地闪烁着翠绿光芒。形状像柳叶刀的细长叶子随风翻飞,绿光四映。河堤对面的一片田里也有随风飘摇的嫩绿色秧苗反射光线。天地河川受到阳光普照,大地布满生机的季节即将来到。
百兽齐鸣、万物钻动,生气蓬勃的季节就要展开。
「怎么样?有,还是没有呢?」
源吾将嘴角扭曲成诡异的角度,斜眼看了林弥一眼。
「什么怎么样?」
林弥收起下颚,望向源吾那张古铜色的国字脸。
「你的说话方式非常吊人胃口。」
「咦?会弔人胃口吗?我并没有其他意思。」
「胡说!你一付就是别有他意的下流表情。」
「下流表情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
源吾绝非丑八怪,虽然才十四岁,但是长相粗犷、长材魁梧,和未剃的浏海不搭调,实在令人看不下去。他父亲身为江户诘大纳户头(译注:任职于江户藩邸的官职,负责掌管藩主的衣物、领地进供的物品,赏赐金银等事务)离开故乡,等他一回国,就会替源吾举行元服仪式(译注:日本古时男子成年,开始戴冠的仪式)。
「像林弥你这种小孩子,是不会懂我这种相貌的韵味。欸,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呵呵,毕竟你们会说:下雨不能出去玩,真是伤脑筋。」
源吾脸上又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山坂和次郎也在林弥身后发出浅浅笑声。林弥回头。
「搞什么,连和次郎也在笑,有什么好笑的?」
「哎呀,林弥,你最好别太理源吾。这家伙现在得意忘形的不得了。」
高大的和次郎弓身俯看林弥,笑着低喃:随他去、随他去。
然后站直身体,忽然凑了过来。如今,三人正要前往鸟饲町的芜生流筒井道场,和次郎和林弥同为人云「后生可畏」的练剑奇才,从和次郎的运步之中,得以窥见他的天分。
自从拜师入门之后,林弥他们几乎天天行经这条路。这也是一条风的气味会依季节而明显不同的路。春、夏、秋、冬分别瀰漫着泥土、青草、稻穗、河水的气味。面向富含青草味的风,和次郎又笑了。
「源吾他啊,似乎在舟入町的某家店有了相好的女人。当然,对方不是只陪酒卖笑的女人。」
「啥?相好的女人?」
林弥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显得愚蠢,但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林弥交相看着源吾和和次郎,大吃一惊。心跳微微加速。他不想被两人发现这一点,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
「这可真是惊人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出舟入町的?」
舟入町是位于柚香下的下游,沿着河岸的细长小镇—有几个河港,大批货船来来往往,「纪野屋」、「伏见屋」等富商的仓库林立。不同于这种繁华街景,入夜后华灯初上,另有一个热闹的地区。小餐馆和章台(译注:即妓院)栉比鳞次,内侧的小巷里有青楼和妓院簇集,是一个烟花柳巷的城镇。
对于生活在小舞市区的人而言,舟入是烟花巷的别称。必须经过架设于河渠上的红栏杆桥,才能抵达那里。那座桥名叫大根桥(译注—大根在甲又指白萝蔔),和烟花巷不相衬。林弥未曾经过那座桥,万万没想到同年纪的源吾早已进出那里。
「啊~,不不不。你别误会。相好的女人是和次郎说得太夸张了。这家伙有个坏毛病,凡事都爱瞎起鬨,夸大其词。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
「你还敢说。这件事明明是你先提起的。」
源吾「好啦好啦」地安抚嘟嘴的和次郎,在林弥的眼前伸出两根手指。
「其实,我只去过两次。」
「两次……你为什么会去舟入?谁带你去的吗?」
「好奇吗?」
「嗯。」
「喔?挺坦白的嘛。如果你平常都这样,我就省事多了。」
「少开玩笑!你说是不说?谁教坏你的吗?」
「教坏我?你少把别人说成小偷一样。欸,不过……一开始是那么回事没错。我是跟着一起去的。」
「跟谁?」
「野中先生。」
源吾爽快地回答,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
「野中先生啊,果然是他。」
和次郎点了点头。
野中伊兵卫是俸禄三十石的仓库管理员,却在筒井道场担任副手的英才。相较于师範代(译注—代替师範传授技艺者)——佐佐木太持锐利且无懈可击的剑术,野中伊兵卫的剑术被评为有些太过粗暴,但是相对地,剑从对準眉心的位置迅速高举过头下击的破坏力非比寻常。一般盛传,野中伊兵卫之所以甘于当第二把交椅,倒不是因为他和佐佐木之间的剑技优劣之差,而是品行高低之差。野中嗜酒成性,又好渔色,据说他每晚都泡在舟入町。这也是一般的谣传。
「野中先生大概会蛮不在乎地邀未行元服仪式的小毛头去烟花巷吧。」
「和次郎,小毛头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讲清楚!半吊子的你没资格说我,否则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源吾皱起浓眉,噘了噘嘴。平常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五、六岁的容貌一下子放鬆表情,恢複成十二岁时一起开始到道场练剑的面容。不,看起来甚至年纪更小。
这张一脸稚气的面孔,却早早就尝到了和女人燕好的滋味啊?
燕子敏捷地从眼前掠过。另一只追着那一只,循着同样的路线飞翔。两只交叠缝缮地消失在柳叶后面。平常不会放在心上的飞鸟动作,感觉莫名挑逗情慾,林弥别开目光。他不愿被两人察觉到心湖起涟漪,故意粗鲁地说:
「不过,野中先生为什么只邀源吾呢?他没有对我做出那种暗示。和次郎,你也是吧?」
「嗯。欸……他曾经不动声色地暗示过我,不过……我还是不擅长那种事,所以适度地敷衍过去了……」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连叫都没有叫我一声。为什么只有我被排挤在外?」
源吾仰起胸膛。
「野中先生好歹也会挑人。因为你们看起来比我小孩子气多了。女人大概会以为林弥还是儿童吧。」
「瞎说!」
林弥将背在肩上的竹剑和剑道服丢给和次郎,一个转身抱住源吾的头。
「你这个蠢蛋。给你三分颜色,就给我开起染房了。」
林弥对手臂使力勒紧。他虽然比不上源吾的大块头,但是四肢细长,身体修长。身材纤细,但力大无穷。源吾被他的胳膊抓住,发出惨叫。
「呜哇,林弥,住手。痛!好痛。混蛋,住手!嫉妒我玩过女人,丢脸死了!」
「嫉妒?你少鬼扯!」
林弥虽然嘴硬,但是内心情绪起伏更强烈了。
我在嫉妒源吾吗?
林弥在心中暗自点头,或许是那样没错。
我确实在嫉妒他。
并非因为唯独自己没有受到野中邀约,而是因为源吾独自一人打开了通往林弥陌生的世界拉门,动作迅速地一脚踏进了另一头。林弥嫉妒的是这一点。
拉门对面有什么呢?
一剎那间,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侧面从心中掠过,不禁一阵燥热。林弥凭着这股热意,对手臂使力。源吾低吟。
「林弥,到此为止。哪怕源吾的身体硬如石头,被你夹在腋下,他一定也吃不消。人的头一旦被压碎,就无法恢複原状了。」
和次郎语气有些焦急地介入调停。个性温和的和次郎平常会退后一、两步,旁观源吾和林弥之间的嬉闹和争吵,但是他一旦认为太过火,马上就会居中当和事佬。两人因为关係太亲近,而且不拘小节,动不动就容易有话直说、大动肝火,而和次郎则会委婉地针对两人的言行举止,予以劝告。尺度拿捏,着实高明。如果没有和次郎的话,直性子的源吾和好胜心强的林弥说不定会互不相让,老死不相往来。那么一来,事后便会对于自己的倔强感到强烈的后悔。之所以不必陷入那种处境,都是拜和次郎之赐。林弥和源吾八成都对此心知肚明。
筒井道场是上一代藩主在任时,由司马役——筒井一之介开的道场,众人遵照他的教诲「一旦握剑在手,只要一息尚存便心无旁骛」,不分身分贵贱地聚集,以互相较量为是。许多人受到这种自由度和筒井的为人吸引。然而,当时号称诸侯家臣中无人能及剑士的一之介也已老迈年高,鲜少现身在练习场。
林弥和源吾是总角之交,而与和次郎则是在筒井道场结识。林弥对于剑术高超,但个性稳重内敛的和次郎有好感。相识之后不到几年,林弥便认为自己跟他的交情和源吾一样,甚至此源吾更亲近。和次郎轻轻拍了拍林弥的手臂,对他笑道:
「喂,我叫你放开他。源吾满脸胀红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他的头骨真的会碎掉。」
「说的也是。要扛着头骨碎裂的源吾回去也很辛苦。好,今天就到此为止,饶了你吧。」
林弥一鬆开手臂,源吾仍按着太阳穴,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他喃喃咒骂:你真是个不懂分寸的调皮鬼。
「把你的蛮力分一点给和次郎。这样对你将来比较有用。异于常人的力气对于握笔毫无益处。」
和次郎家是普请方(译注:江户幕府的职称,负责建筑工程)的藩士(译注:藩的武士),如果继承父亲的武士阶级,和次郎本身也将从事土木工作。林弥家——新里家如今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是历代任职于勘定方(译注:江户时代,在幕府、各藩负责金钱出纳的职务)的门第。源吾假借这段缘由,稍微调侃了林弥一番。然而,他立刻变得一脸严肃,重重地吐了一大口气。
「林弥。」
「什么事?」
「女人果然是和男人不一样的生物。」
「嗯……」
源吾的语气中少了先前的轻浮,甚至透着一丝困惑的沉重口吻。
和次郎语气有些焦急地介入调停。个性温和的和次郎平常会退后一、两步,旁观源吾和林弥之间的嬉闹和争吵,但是他一旦认为太过火,马上就会居中当和事佬。两人因为关係太亲近,而且不拘小节,动不动就容易有话直说、大动肝火,而和次郎则会委婉地针对两人的言行举止,予以劝告。尺度拿捏,着实高明。如果没有和次郎的话,直性子的源吾和好胜心强的林弥说不定会互不相让,老死不相往来。那么一来,事后便会对于自己的倔强感到强烈的后悔。之所以不必陷入那种处境,都是拜和次郎之赐。林弥和源吾八成都对此心知肚明。
筒井道场是上一代藩主在任时,由司马役——筒井一之介开的道场,众人遵照他的教诲「一旦握剑在手,只要一息尚存便心无旁骛」,不分身分贵贱地聚集,以互相较量为是。许多人受到这种自由度和筒井的为人吸引。然而,当时号称诸侯家臣中无人能及剑士的一之介也已老迈年高,鲜少现身在练习场。
林弥和源吾是总角之交,而与和次郎则是在筒井道场结识。林弥对于剑术高超,但个性稳重内敛的和次郎有好感。相识之后不到几年,林弥便认为自己跟他的交情和源吾一样,甚至此源吾更亲近。和次郎轻轻拍了拍林弥的手臂,对他笑道:
「喂,我叫你放开他。源吾满脸胀红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他的头骨真的会碎掉。」
「说的也是。要扛着头骨碎裂的源吾回去也很辛苦。好,今天就到此为止,饶了你吧。」
林弥一鬆开手臂,源吾仍按着太阳穴,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他喃喃咒骂:你真是个不懂分寸的调皮鬼。
「把你的蛮力分一点给和次郎。这样对你将来比较有用。异于常人的力气对于握笔毫无益处。」
和次郎家是普请方(译注:江户幕府的职称,负责建筑工程)的藩士(译注:藩的武士),如果继承父亲的武士阶级,和次郎本身也将从事土木工作。林弥家——新里家如今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是历代任职于勘定方(译注:江户时代,在幕府、各藩负责金钱出纳的职务)的门第。源吾假借这段缘由,稍微调侃了林弥一番。然而,他立刻变得一脸严肃,重重地吐了一大口气。
「林弥。」
「什么事?」
「女人果然是和男人不一样的生物。」
「嗯……」
源吾的语气中少了先前的轻浮,甚至透着一丝困惑的沉重口吻。
「不一样唷。压根不同。该怎么说才好呢……思,和我原本以为的模样截然不同……令我有点吃惊。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之前,事情就结束了……」
和次郎的脸上染上红晕。林弥的脸颊也发烫。源吾的说法越认真,越令人觉得身历其境、春色无边。就连追问哪里不同也令人惮忌,林弥试着稍微岔开话锋。
「所以你第二次也是陪野中先生去吗?」
「不,第二次是我一个人。因为我不甘心糊里糊涂就完事了。因此我要求重新比试。要是输给了弱女子,算什么男子汉?!」
源吾的语气恢複原状,哧哧轻笑。源吾是五百石高级武士的嫡子,虽然思虑不周、做事三分钟热度,但是个性乾脆爽快、开朗好相处。光是听着他豪爽的笑声,便会感到心情畅快。
林弥边走边偏头,看了源吾一眼。
「也就是说……你单枪匹马地去了舟入町吗?」
「舟入町的猫头鹰小巷,有一家叫做『明屋』的店。」
和次郎难得高声惊呼。
「一个人上妓院啊。算你有种。」
「呵呵。男子汉就是要有这样的气魄。」
源吾撑开鼻孔。洋洋得意的模样显得低级又可笑。林弥忍不住苦笑。
「什么狗屁气魄。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你刚才的话如果被佐佐木师範代听到,他一定会臭骂你一顿,叫你把那股气魄用在道场上。」
「有许多事情是在道场学不到的。再怎么名声远播的道场,也不会教剑道之外的事。」
「光是剑道就够了。我们是为了磨练剑技,不,是为了穷究剑道而去道场。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林弥深吸一口气,鼓起胸膛。他并非逞强或在讲大道理,而是出自肺腑之言。
我想变强,迫不及待地期望。
我想变得像大哥一样强。
林弥之所以练剑,是因为受到兄长结之丞的启蒙。当然,身为土族之子,年纪一到就要去市区的道场。但是林弥四、五岁时,就已经由结之丞亲手传授剑技了。结之丞继承因为急病去世的父亲之位,年纪轻轻就成了新里家的一家之主。两人相差十五岁,林弥比任何人都尊敬、仰慕这位身为筒井道场的得意门生,远近驰名的大哥。父亲俊俏的身影宛如站在雾中般迷濛,只剩下模糊的记忆。对于林弥而言,结之丞不但是兄长,同时也是慈父。
「林弥,加油。你有天分。」
有一天,进城之前的片刻空閑,结之丞一如往常地在庭院一隅训练林弥之后,不经意地讚扬弟弟的练剑天分。
「真的吗?」
「真的。你应该迟早会成为超越我的剑士。」
「我会超越大哥?怎么可能。」
林弥抬起汗水淋漓的脸,凝视大哥。一时之间,无法相信刚才听到的话。那一年,林弥刚满十二岁。他为了迎头赶上结之丞,开始到位于鸟饲町的筒井道场练剑还不到半年。目标是让自己的实力儘可能地接近人称筒井天才少侠的结之丞,超越他不过是痴人说梦。
「那……不过是在哄我的吧?」
结之丞的口吻忽然变得平易近人,面露苦笑。
「喂喂喂,我用甜言蜜语钓你上勾做什么?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吧。」
「啊,欸,说的也是……」
结之丞将握在手中的竹剑往旁一挥,绷紧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