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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乙一 字数:9420 更新:2022-11-09 07:32:44

倘若有旅人从袋子里取出线装书来看,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对方瞧。因为我很在意那会不会是我的友人和泉蜡庵所写的旅游书。

虽然身为他的随从,替他背行李,造访各处温泉地,但我还是不习惯旅行。我一直无法忍受虫咬,也记不住那些能吃的草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方言不管听再多遍,还是听不懂。我原本是个很懒惰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处在何种情况下,我都只想躺在房间里喝酒。就算听到有人喊「失火了」,我一样嫌麻烦,一点都不想动,直到真的感觉到火的热度为止。儘管如此,我还是会陪同和泉蜡庵一起旅行,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前些日子我赌博欠了赌债,请他帮我还钱,所以现在只能乖乖听他差遗。

在旅行的过程中,遇过形形色色的人。曾经在茶屋休息时,认识一对父子,与他们意气相投,后来成为旅游伙伴,一起同行了一阵子。这对淳朴的父子,看起来很良善。不过与他们道别后,我检查行囊,发现我重要的东西全部不翼而飞,这才明白是被那对父子偷走。

也曾在干道上遇见两名坐在地上,一脸愁容的男子。他们是代为参拜的旅人。所谓的「代为参拜」,是住同一栋长屋的人集资抽籤,抽中的人代表众人前往知名神社参拜的一种做法。然而这两人在途中把众人集资得来的钱全赌光了,正不知如何是好。「赌博要适可而止」我提出忠告,他们回答「是」、「您说得一点都没错」,一副深切反省的模样。和泉蜡庵找来了草蓆和水勺,送给他们。

「这么一来,就算身无分文,一样能旅行。」

捲成一捆的草蓆,意思是露宿野外,提醒他们别住客栈。水勺则是可以用来喝水,或是向人要钱、乞食。背着草蓆、手持水勺的人,都是贫穷的旅人。以这身打扮前往神社参拜,会被视为修行者,世人都会亲切对待。

「只要你们懂得反省,有毅力、能吃苦,那就在桥下或寺院的屋檐下过夜,接受人们的施捨,继续展开你们的旅行吧。」

和泉蜡庵说完后,那二人组深深低垂着头。

此外,我们遇见的也不全是人类。

为了写旅游书,我们持续展开造访温泉地之旅,而事情就发生在旅行中的某天。我与和泉蜡庵决定在宿场町附近的茶屋稍事休息,顺便用餐。茶屋里能吃的东西,不光只有丸子,有些店家甚至会提供蔬菜拌饭、乌龙麵、荞麦麵、串烧豆腐等。有时会在这种地方发现独特的地方美食,每当茶屋里摆出没见过的食物,和泉蜡庵一定会点来品尝。然后写进日记中,以备日后写书之用。

这天和泉蜡庵在菜单上发现从未听闻的食物,因而点了一份。我还是决定点茶泡饭比较保险。所谓的茶泡饭,是以白饭泡茶。我正坐在椅子上扒着饭,不知何时,脚边来了一只白鸡。它双眼紧盯着我正在吃的茶泡饭,一动也不动。

「你想吃吗?」

我向它询问,那只白鸡微微叫了一声。声音像笛声般清亮。我留下一些剩饭,把碗摆到白鸡面前。它的脖子比普通的鸡还来得细长。打从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它是一只母鸡。它就像在道谢般,低下头,开始啄食碗里的饭。我问茶屋老闆,这只鸡是不是附近居民所饲养。老闆摇摇头,说他是第一次看到。还说它可能是因为前几天那场大风,从远处吹来这里。

离开茶屋后,我与和泉蜡庵再次走在干道上。走了一会儿,感觉背后有动静,我回身一看,发现刚才那只白鸡紧跟在我们身后。我与和泉蜡庵互望一眼,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最后还是决定不予理会。白鸡一直紧跟在我们后头。本以为在旅店住上一夜,等天亮后,它应该就会消失了,但最后我们却是在鸡啼声中醒来。它似乎在旅店的庭院待了一晚,一直在等我们离开。

白鸡站在我们身旁,就此和我们一同展开旅行。穿越人多的场所时,它都差点被人踩着。不得已,我只好一把抓起它那覆满白羽的身躯,抱着它走。

我替它取名红豆。原因有二。一是我喜欢吃的羊羹,用的就是红豆馅。二是这只鸡曾经发现从农夫的手拉车上掉落的红豆,上前啄食。当时它好像是一面走,一面啄食红豆,结果转向另一处转角,和我们走失,等我发现时,已不见它蹤影。「没想到就这样跟它挥别了。」我与和泉蜡庵笑着说道。这时,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鸡叫声。不得已,我们返回原路查看,发现那只白鸡一直在转角处绕圈。它一见我们走近,便使劲振翅朝我们奔来。它的羽毛洁白如雪,外观煞是好看,甚至呈现出一股优雅的气质,不过这只鸡有点憨傻。

与红豆同行后,我们的旅行变得出奇顺利。虽然在路痴和泉蜡庵的带路下,还是会来到不知名的地方,但我们既没受伤,也没生病。不过,旅途总会伴随不少辛劳。在某个滂沱大雨的日子,我们抵达一座奇怪的渔村,被迫在那里盘桓数日。

在攀登山路时,大雨骤降,我与和泉蜡庵从行囊里取出以桐油纸做成的摺叠雨衣,披在肩上。用它多少能遮风避雨,但走在我们脚下的红豆就可怜了,我们溅起的泥水全往它头上招呼,一身白羽被染成了褐色。我看了不忍,一把将踩着碎步快走的红豆抱起,塞进袋子里,背着它走。它从袋子里探出头来,睁着浑圆的眼珠,抬头仰望我。

「大海好像离这边不远。」

和泉蜡庵以不输雨声的响亮声音说道。雨滴打向我们的身躯,眼前只看得到蒙蒙霭气。窄细的道路两侧树木相连,明明是白天,却暗如黑夜。竖耳细听,传来像地呜般的隆隆声响。那肯定是浪潮声。

我们在雨中继续攀登山路。这时,道路突然中断,来到一处沙滩。灰色的大海,汹涌的波涛打向岸边。

「为什么会来到海边?」

我们应该是在攀登山路才对。从山脚走向山顶,途中完全没走过下坡路。但上坡处竟然会有大海,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这么一来,大海不就位在山顶上吗?海水不是会顺坡而下,使得整个山脚浸泡在海水中吗?虽然如此不可思议,但这是常有的事。

「都是我这个路痴害的。抱歉。」

和泉蜡庵一脸歉疚地说道。

「这种不合理的事,我早习惯了。」

「凡事不该太过执着。」

「我学到的是,凡事不该想太多。」

「更重要的是得先找到今晚的落脚处。在大雨中露宿,那可吃不消啊。」

我捧着装有红豆的行囊,跟在和泉蜡庵身后。不断吞噬雨水的这片汹涌大海,它的可怕令人心底发寒。我身体发冷,浪潮声不断在我脑中迴响。惯于旅行的和泉蜡庵,虽然外表看来柔弱,其实身子骨出奇地强健。我虽然看起来比他有力,但其实比他更容易感到疲累。在疲惫和寒冷的双重夹击下,我无力地走着,心里直想哭,这时,我觉得手中的行李愈来愈温暖。原来是全身覆满羽毛的红豆,它的热气隔着行李向我传来。这帮了我一个大忙。

沿着一旁的大海往前走,我发现前方立在沙滩上的木桩以及系在一旁的小船。继续往前走,看到屋舍聚集的村落。在昏暗的天空下,看得出村里有二十几户人家。每户人家在门口旁边都缠着渔网,不让渔网被风吹跑。

我们就近敲着一户人家的大门。询问前来应门的村民,哪里可以供我们投宿。村民说,这里没有旅店,不过在村郊有一座空屋,你们可以去那里过夜。此事我是后来听和泉蜡庵说明才明白。因为那位村民操着一口浓浓的乡音,我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

我们在村民的引领下,来到那座位于村郊的屋子。途中先拜会过村长,请他同意我们在那座屋子里借住一宿,并保证绝不会添乱。

那座屋子空间不大,还会漏雨,但好歹比露宿野外来得强。里头空空蕩蕩,没半样家具,天花板角落结着蜘蛛网,四周一片漆黑,像涂抹了煤灰一般。入口一带是土间①,屋内则是高一阶的木板地。木板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触感粗糙。听村民说,几年前这里住着一对老夫妻,但自从两人过世后,屋子就一直空着。这也是事后和泉蜡庵告诉我的。

卸下行李后,羽毛被泥水染成褐色的红豆从里头窜出,发出笛声般的啼叫。可能是觉得冷,它全身簌簌发抖。和泉蜡庵看到设置在土间上的炉灶,以及丢在一旁的木柴,马上开始生火。

「这里有茶锅,也有碗。我们来烧水喝茶吧。」

他如此提议。我则是感到全身疲惫,坐在土间和木板地之间的台阶上。这时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转头而望。

四周一片悄静。每当漏雨处滴水,地板便会发出咚的一声。那处木板地已腐朽,转为青绿色。除了我、和泉蜡庵、红豆外,屋里再无旁人,也无处藏人。但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屋里的墙壁单纯只是以木板拼贴而成,所以到处都是缝隙。会是有人从缝隙窥望吗?虽然疲惫,但我还是站起身,到外头巡视一圈,没看到半个人影。但那种有人在偷看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甚至感觉愈来愈强烈。而儿不是只感觉到一道视线,而是像屋里有二、三十人,目光全部往我身上汇聚般。

「你会不会觉得不太对劲?」

我问和泉蜡庵。

「比如呢?」

「有种被一大群人监视的感觉……」

「是你想多了。」

他以原屋主使用过的茶锅烧煮热茶,注入碗里。

「喏,喝了它吧。」

他把碗递给我,茶的热度传向手掌后,我心中的不安略微得到纡解。我把碗凑向唇边,深吸一口茶的芳香,正準备啜饮一口时,我发现茶水的表面上映照着一张人脸。那张脸就像木雕似的,空洞没有表情。我大吃一惊,双手一滑,碗就此掉落。洒出的茶水在土间扩散开来,在我脚下的红豆似乎被我吓了一跳,频频振翅。

「刚才有一张脸!」

我激动大叫,但和泉蜡庵始终很冷静。

「你的意思是,茶里映照出一张人脸吗?」

「没错,那不是我的脸,也不是你的脸。」

「嗯,你看到的,该不会是那样的脸吧?」

和泉蜡庵语毕,指着天花板。我这才发现打从刚才便一直觉得不对劲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天花板和墙壁一样,是由木板拼贴而成。木板的木纹形成扭曲的複杂条纹,当中有些部分会让人联想到人脸。那就是刚才映在茶中的人脸。

我特别注意观察四周,发现屋内的墙壁、地板、天花板的木纹有无数个让人联想到人脸的条纹图样。木纹的浓淡、年轮的条纹,两者在偶然的组合下,看起来与人脸有几分相似。而且形成多种不同的模样,有老人的脸、孩童的脸、年轻女子的脸、像恶鬼般兇恶的脸。我一直觉得有人在看我,似乎就是因为这个。

「我早发现了。不过那只是木纹。」

和泉蜡庵如此说道,啜饮着热茶。

「耳彦,这在国外称之为『派睿里亚』②。算是错觉的一种。有时候云的形状、脱下的衣物绉折、岩石表面的阴影,看起来都像人脸。」

然而,我觉得这座屋子不一样。与其说木纹看起来像人脸,不如说那明显就是人脸。也许它们会趁我移开目光时偷偷眨眼,或是改变表情。愈是这么想,那些人脸愈是清楚。话说回来,那些看起来像人脸的木纹,在这小小的屋子里,竟然有十到二十个之多。会有这样的巧合吗?我向和泉蜡庵提到此事,但他只用一句「你想太多了,耳彦」,便将我打发,然后盖上摆在屋内角落的棉被,就此呼呼大睡。红豆缩在生火的炉灶旁,长长的脖子伸进翅膀里,静伏不动。那天晚上我迟迟无法入眠。在炉火的照耀下,墙上和天花板的脸孔在阴影中摇曳,我一直紧盯着它们瞧。不过,问题并非只有屋里的木纹。

即便是同样的蔬菜,形状和味道也会因产地不同而有差异。例如葱。说到某地的葱,算是绿叶蔬菜,而且绿色部分也会入菜。但换个地方,就算想种植同样的葱,但绿叶的部分总会遭受霜害。不过相对的,这地方所产的葱,根白的部分颇长。而这地方所说的葱,指的是吃根白部分的一种蔬菜。

虽说食材的形状不同于平时所见,但在旅途中面对别人提供的菜肴,没有说不的权利。一来这样对对方失礼,二来,抱持封闭的态度无法拓展自己的见识。没错,我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在这座渔村,都是以鱼当食材,所以我也应该吃同样的食物。村民好心为我们送来鱼乾,但我却不知如何是好。

一夜过去,雨已停歇,但天空仍留有云朵。大海仍是一片暗灰色,波浪起伏,整座渔村看起来萧瑟冷清。我、和泉蜡庵、红豆,正準备启程时,村民前来探望我们。似乎是送来他们所做的鱼乾要给我们当早餐,我们很是感谢,但问题是那鱼的形状。

经过日晒后的鱼乾,散发阵阵芳香。那鱼的脸总觉得很像人脸。额头到鼻子的形状、像眼皮和嘴唇的构造、骨头的形状,都与人类别无二致。我定睛细看后,发现它头的部分还有像乾燥后的头髮。我们收下两尾鱼乾。一尾长得像男人,另一尾长得像女人。由于已晒得乾乾瘪瘪,两尾的脸孔看起来都很像老人。这算不上什么大鱼,所以它们的脸就像手掌般大,就是这样才更显怪异。

村民好像是对我们说「儘管吃,不用客气」,但我一看到那鱼的模样,便感到噁心想吐。和泉蜡庵说,村民告诉他,这一带捕捉到的鱼全是长这个样子,不过味道鲜美.他们常吃。村民回去后,我还是不敢吃那些鱼,不过和泉蜡庵倒是战战兢兢地啃起了鱼背。

「真的很好吃。」

和泉蜡庵左手抓住那张乾瘪的女性脸庞,右手握着尾鳍一带,以门牙咬向鱼肉。

「吃这种东西真的没关係吗?」

「用不着想那么多。这只是长得像人脸罢了,是普通的鱼。」

「吃了会拉肚子哦。」

「这村里的人都吃这种鱼啊。」

吃完后,和泉蜡庵把鱼骨丢进炉灶里。只剩骨头的鱼头,在失去身体后,看起来简直就像人头一样,和泉蜡庵这样随手把它丢进炉灶里,感觉很不敬。这时候该挖个洞,像对待死者一样,加以安葬供养才对吧。

「那种鱼你竟然可以若无其事地吃下肚,你实在太怪了。」

我拒绝吃另一条鱼,所以和泉蜡庵用纸将它包好,放进行李中。

「又不是在吃人,有什么关係嘛。」

「那种鱼也许是人类转世而成,才会长那种脸。而你却把它吃了。」

「原来如此,你相信人死后会转世重回这个世界是吧?」

「我曾听人这样说过。」

「不过,那只是脸长得像人的普通鱼啊。」

我们做好上路的準备后,就此启程。途中先绕往村长家,向他答谢昨晚让我们借住一宿的恩情。昨天因为下雨的缘故,我没发现,这座渔村瀰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与昨天在那座屋子里感觉到的无数视线很类似。就像四面八方有人在监视一样,说不出的骇人。「该不会……」我心中如此暗忖,仔细环视四周,发现一旁的树木表面浮现出人脸。那不是真正的人脸。就只是表面的裂痕,看起来像人脸罢了。而且不只一个。有些是树洞形成眼睛,构成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是因雨痕的缘故,看起来像一张哭睑。此外,看起来像人脸的,并非只有树的表面。地面形成的水滩、花朵丛生的地方,只要留心细看便会发现,花瓣的颜色浓淡、昆虫身体的模样、掉落地上的树果形状,所有东西都呈现出人脸。

「这个村庄好像就是这样。」

和泉蜡庵一派轻鬆地说道。但我实在无法保持平静。这里以前一定是座战场。死了许多人,所以这座村庄遭到诅咒。我如此坚称,和泉蜡庵闻言后哈哈大笑。不管有没有人脸,红豆似乎都不在乎,它的双脚快步在我们两人之间行进。有时路上发现昆虫,就算背后长着人脸,它也不为所动,毫不留情地加以啄食。

要前往隔壁村,得沿着山坡往上走。不久下起雨来,我们再度披上雨衣。只要今天能赶到隔壁村就行了。我们一面聊一面赶路,但走着走着,道路竟然中断。

四周瀰漫着浓浓的土味。因为昨天那场雨,山坡崩塌,掩埋了道路。顺着斜坡冲下的大量土沙中,夹杂着被连根拔起,整个倒转的树木,以及靠人力无法推动的巨岩。我们讨论后,决定原路折返。虽然很不想重回那座渔村,但没其他路可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重回村庄时,雨势愈来愈强,我们的身体又湿又冷。我把红豆装进行李中,和昨天一样来到海边。沙滩的尽头处有一座岸壁,形状複杂的突尖岩石,以相互嵌合的形状挤在一起。浪头打向岩壁,溅起夹杂白色气泡的飞沫。和泉蜡庵指着那一带说道:

「你看。鱼卡在里头了。」

大浪送来了五条鱼,打进岩石围成的空间中,无法逃离。海水从岩缝间流出,但是像鱼这样的大小,却卡在里头出不去。每条鱼都拼了命扭动挣扎,脸长得就像人类一样。这些还没被晒乾的鱼,脸部皮肤油亮光泽,连年纪和性别都看得一清二楚。每条鱼都睁大着眼睛,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嘴巴一张一合,痛苦地喘息。它们似乎想翻越岩石,重回大海。当中也有长得像孩童的鱼,流着泪,死命摆动身体,一再弹跳,身体在嶙峋的岩石表面摩擦,皮破血流。一条脸长得像女人的鱼,露出哀求的眼神,极力想翻越岩石,浑身是血。竖耳细听后发现,在浪潮溅起飞沫的声响中,隐隐夹杂着鱼儿们的声音。不成人话的痛苦呻吟,从鱼儿们张开的口中发出。我从没听过会发出声音的鱼。这里宛如地狱。人们要是在地狱里活生生丢进滚烫的鼎镬里,肯定就是这幅光景。思绪至此,我不禁替这些鱼感到悲哀。

我们回到渔村后,告诉村长道路因土石崩塌而无法通行的事,再次徵得他的同意,在昨晚那家民宅过夜。之后接连数日,我们都没离开渔村,因为我跟和泉蜡庵都染了风寒,全是那天下雨淋湿的缘故。我们连起身都有困难,只能躺在被窝里望着天花板的木纹人脸。

一位好心的村民前来照顾我们,但她準备的食物我实在无法下咽。这渔村的居民吃的大部分都是海鲜,很少有米饭或蔬菜,但问题是每样食材都有人脸。就连煮好的米饭,只要细看便会发现凹凸的白色表面看起来活像是人的五官。甚至有的米粒长有向外挺出的耳朵,以及像是头髮的细毛。只要看过一次,便会觉得碗里的白饭全是一颗颗小人头所汇聚而成。就连青菜和海边捡来的贝类也一样,只要细找,便会从中看出人脸。煮好的芋头,看起来简直活像是闭着眼睛熟睡的婴儿。

而最骇人的,莫过于村民在家里宰杀活鱼的那一幕。和泉蜡庵当时睡着,没看到那一幕,我虽然躺在被窝里,发着高烧,意识模糊,但还是一直睁开眼睛。摆在砧板上的鱼,长相像是个年约三十的女性。当菜刀抵向它脖子时,它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极力想要逃脱。但村民无情地以菜刀加以敲击,那只鱼就此不再动弹,接着村民俐落地剖开鱼腹。村民用手掏出鱼的内脏,手指全染红了。内脏被丢进桶中,但那时我发现一个奇怪的东西,惴惴不安地向村民唤道:

「那是什么……?」

我伸长手臂,指着桶子。村民从桶中抓起鱼的内脏,脸上纳闷的表情写着「这东西怎么了吗」。村民手中的内脏,悬着一个东西,活像是以脐带相连的胎儿。很久以前我见过人类的胎儿,所以我绝不会看错。虽然那东西形体不像人类,反倒比较像幼鱼,长得白嫩光滑,但是从鱼腹中取出的这个东西肯定是胎儿没错。这不可能是鱼。鱼是卵生动物,不可能以脐带和内脏相连,以胎生的方式诞生。

村民完全没注意到我的恐惧,将切好的鱼肉放入煮沸的热锅中。那个保留最后表情的女性头部,也一起落入锅内,盖上锅盖,熬煮半晌后,散发出鲜美的香味。

「想那么多干什么。别把它们当人看不就得了吗。」

和泉蜡庵对一直耿耿于怀的我如此说道,将村民準备的饭菜全吃进肚里。我多次以筷子夹起白饭,想要送入口中,但最后终究还是办不到。儘管因为空腹而开始头晕眼花,但我还是不想吃,体力始终无法恢複。另一方面,和泉蜡庵可能因为补充了营养,很快便康复,他能起身后,便开始到渔村散步,打发时间。

「红豆,你也出去玩吧。」

我见红豆在土间游荡,从被窝里向它唤道。红豆也跟和泉蜡庵一样,若无其事地吃了那些像人类的米粒,所以活力充沛。它走出屋外后,传来外头孩子们的欢笑声。这渔村也有几名孩童,他们看到红豆,觉得很稀奇。为了看红豆,他们守在屋外,因为有可能会被我传染,他们挨大人一顿骂。这个渔村好像没有鸡、猪、牛、马这类的动物。孩子们打从出生以来,从没见过鸡这种动物。

这渔村里的孩子应该不知道他们平时吃的鱼长得有多怪异。我躺在被窝里思索此事。在这个村庄,那东西就是鱼。人们吃它应该不会有罪恶感,也不觉得杀它有罪。我开始犹豫该不该吃。我无法像和泉蜡庵那样,很乾脆地当它是普通鱼。也无法想作是普通的蔬菜、普通的穀物。我逐渐觉得这渔村里的一切事物,都有某个东西栖宿其中。我益发认为自己不该吃这些东西。

这座渔村里的鱼和米,一定是人类转世而来,或是原本该投胎为人。如果杀了它们,吃进肚里,那就如同是吃人一样。我心底如此深信不疑,所以始终抱持一股罪恶感。

和泉蜡庵似乎认为我这种想法是受某种宗教的影响。而另一方面,他认为这就像蔬菜的形状会随着栽种的地方不同而有所差异一样,那些东西不是人类,只是一般的食材。究竟孰是孰非,我根本无从判断。

感染风寒都已经五天了,我还是一样卧病在床,无法起身。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饥饿感。连手指都开始发麻。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和泉蜡庵看我什么都不吃,忍不住训斥我。但我脑袋迷迷糊糊,听着他的声音,我已分不清真的是他在骂我,还是我在作梦。总之,我当时的情况连要睁开眼皮都有困难。

睡着睡着,突然有热粥流入我口中。村民抬起我的头,和泉蜡庵则是拿着装有热粥的碗往我嘴里倒。我使足力气将他们的手甩开。手指伸进口中,将吞进肚里的东西全呕了出来。和泉蜡庵望着我,一脸愁容,不知在低语些什么。可能是在说「你两颊都凹陷了」或是「再不摄取营养,你会没命的」。但我的耳朵和脑袋都逐渐麻痹,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我不禁怀疑他也变成这座渔村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我躺在被窝里望着天花板和墙壁,可能是空腹的缘故,木纹的纹路看起来像在摇曳。我多次与木纹中的人脸四目交接。我这才发现,我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眨眼了。我会就这样一命呜呼吗?我茫然地思索此事,心中萌生怯意。这时,我发现有个东西可以让我不必饿肚子。也就是说,我想到有个能吃的东西就在我身边。

我从被窝里起身,叫唤那只在庭院里游玩的白鸡。红豆、红豆,到我这边来。那只漂亮的白鸡微微发出笛声般的叫声,朝我走近。它睁着乌黑的大眼珠,望着从被窝里起身的我,面露担忧之色。这只白鸡可能隐约也感觉到我身体状况不佳。

我轻轻以双手抓起它那覆满白色羽毛的身体,抱在怀中。红豆似乎还不明白我意图,一脸纳闷地侧着头。可能是它刚才一直在户外玩的缘故,白色羽毛浓浓散发出阳光的气味。

我左手一把抓住红豆的双脚,以防它逃走,右手绞紧它的脖子。就像在拧抹布一样地使劲绞紧,红豆的脖子变得好细,我掌中清楚感觉到它骨头的触感。

红豆振动翅膀,拚命挣扎。那模样就像在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它的颈骨在我手中发出挤压的声响。它死命抵抗,想要逃脱。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它这股意念不断向我传来。

不久,手中传来骨头断折的触感。红豆的身躯就此瘫软垂落。

我扯去它的羽毛,放在砧板上,以菜刀斩断它的脖子,把头丢进桶中。放完血后,剖开它的肚子,取出内脏,将肉切块后丢进锅里煮。我将红豆的肉送入口中嚼食,一股香味在舌尖扩散开来,力量顿时从体内深处涌现。吃完后,红豆全身只剩鸡骨,这时和泉蜡庵从外头返回。他看到红豆散落一地的骨头和丢弃在桶内的内脏,便明白我干了什么好事,以不屑的眼神望着我。

之后又待了两天,我才恢複原本的体力,得以离开这座渔村。要是没吃那只白鸡,我恐怕会活活饿死。在离开村子前,我都没跟和泉蜡庵说话。他似乎对我的行径很不高兴,而我也作好心理準备,我们两人的关係恐怕是到此为止了。但离开渔村,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时,我们又开始有了交谈。走在山路中,我发现悬挂在树枝上的柿子,确认到处都没浮现人脸后,我鬆了口气,欣喜不已。

接着一如往常,当我们抵达市町,向人提及那座渔村的事情时,都没人知道有这么一座渔村。那是在和泉蜡庵迷路的老毛病下误打误撞抵达的场所,如果在不迷路的情况下想前往那里,一定找不到那个渔村。

之后我仍旧与和泉蜡庵一同旅行。过了一段时日,我们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无所不谈。事情就发生在这样的某日。

我们在宿场町的一家旅店投宿,我正在整理行囊时,从袋子深处发现了白色羽毛。我将袋子整个倒翻过来,无数根羽毛落向榻榻米上。我拿起一根羽毛,拭去上头的泥污。那应该是之前下雨时,我将它放进袋子里时掉落的吧。当我将它掉落的羽毛集中在一起时,手指开始颤抖,心里突然害怕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我呜咽啜泣,和泉蜡庵向我递出一个小小的提袋。里头装有他捡拾的红豆遗骨。我接过它,紧紧握在胸前。我对自己行径所产生的恐惧,不断膨胀。

①译注:日式住宅入门处未铺木板地的黄土地面。

②编注:原文写作「パレイドリア」,也就是英文中的「Pareidolia 」,即为「幻想性视错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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