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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者:几原邦彦 字数:6094 更新:2022-11-09 07:33:22

徐徐睁开眼,闻到一股冷冰冰的榻榻米味。天气已经冷到令人捨不得离开被窝了。我在被窝里昏昏沉沉赖了一会,然后一鼓作气起身,迎接冬日早上。因用力过猛,窝在我脚边还在睡梦中的二号被带得在榻榻米上滚动。

我边打寒颤边开电视,收看气象预报。今天似乎一整天是晴天。姑且摇了摇裹在隔壁棉被里的老哥肩膀,但我知道他没这么轻易就被唤醒。

我独自站在寒冷的厨房张罗早餐,从瓦斯炉下方的橱柜拿出包在报纸里的父母的碗筷,然后,将这对宛如宝物、也像是禁忌的碗筷儘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放在流理台旁。两双长度不同的焦茶色筷子,和外形圆滚滚的碗,外侧为淡绿色,内侧绘有白与金色丝线莲花图案。许久未见这对碗筷,油然而生的怀念之情甚至令人发毛。我把发黄的旧报纸揉成一团,深吸一口气,接着,擅自将碗筷丢进垃圾桶。碗筷落入加盖的垃圾桶里,没有破掉,只传来一声钝重闷响。

在老哥和阳球摆设餐桌的期间,我不时张望厨房的垃圾桶。总觉得被我抛弃的碗正静静地监视我。但我反覆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内疚的。

「开动了——!」三人均双手合十,我跟老哥率先伸手夹起烙上些许褐色焦痕的煎蛋卷。

阳球神情认真地问我们:「怎样?」

「超赞的!」老哥咧嘴一笑。难得他已经换好制服,一脸神清气爽。

「嗯,很好吃吔。」

「真的吗?太好了!」高兴的阳球自己也夹了一块送入口。

不知为何,老哥和阳球今天也很早就起床,嚷着要做煎蛋卷、想吃酱菜后便闯入厨房。老哥切着冰箱剩余的莴苣和茄子,阳球在睡衣外披上睡袍,睡眼惺忪地打蛋,夹在他们俩之间,我实在难以心情平静地烹煮味噌汤。

我想他们两个一定跟我一样,无法睡好吧。

昨晚,我们赶紧放满热水,轮流用热水暖身。先让阳球躺在床上休息后,我放弃煮炖煮,改煮什锦粥。调味是阳球最喜欢的加蛋清爽口味。

雨打进客厅里,紧急搬进来的衣服全湿了,我跟老哥不知该讲什么好,只一个劲地提起这阵子的芝麻小事。

如「衣服超惨的!」或「明天要交习题吗?」之类,最后还扯到山下为什么交不到女朋友,但就是觉得如坐针毡,结果还是比平常更早就寝了。

当在黑暗客厅的被窝里只剩我一人时,我又深深叹气到喉咙发疼的程度,勉强闭上眼睛。心中默念:一到早上,一切都会恢複如昔。

「阳球,不知不觉间你的厨艺又更好了吔。」老哥今早也是胃口大开。

「嗯。住院时一直在脑中模拟嘛。」阳球自鸣得意地说。

「光靠脑中模拟就能让厨艺变好?」只不过靠我贫乏的想像力,恐怕没啥效果吧。

「怎么了,晶马,别因为变得比你高明就闹彆扭啊。」

「我才没有闹彆扭咧。」我嘟起嘴巴,对阳球使眼色。阳球笑着将煎蛋卷分给企鹅们吃。

「先别说这些了,吃吃看酱菜吧,我做的喔。」

「你只是把菜放进塑胶袋里搓揉而已吧?」话虽如此,盛在小碟子里看起来倒是挺有模有样的。

「搓揉的方式可有诀窍的,我的搓揉技术特别高竿。」老哥强调「搓揉方式」时,手指蠕动得异常滑顺,到底是在搓揉什么嘛。

「搓揉酱菜才不是那种手势呢!别一大早就提这类话题啦!」我隔着矮桌往前探身,瞪视老哥。

「什么跟什么,那种话题是指哪种话题啊?」老哥面不改色地反唇相稽。

阳球噗哧笑了,喝了一口味噌汤。

「好好喝。小晶的味噌汤有妈妈的味道呢。」

阳球不经意的言词,使我和老哥停止拌嘴。敏感察觉沉默的阳球,缓缓将碗放在矮桌上,垂下头。

我们是一家人——虽然我对夏芽真砂子如此坚称,但那时的阳球明显有点怪怪的。那只又白又细、沾满雨珠、朝我的脸伸来的冰冷手指,欢欣泛着泪光的眼眸,我们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意思。

虽然没被红色回忆弹击中,但阳球已回想起来了,想起我们兄妹是由宛如糖果般甜蜜脆弱的回忆堆砌而成的事实。

即使如此,我们仍是一家人。我下定决心,决定不再漠视隐然藏在心中对爸妈的愤怒或憎恨。

「别再说了,阳球。」我小声地说。「高仓家就只有我们三人。」

阳球抬起脸,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从她微张的小口里,什么话语也没有吐露。

「是啊。」老哥的嗓音低沉。

阳球显得有些悲伤。但是我并不想订正我的说辞。

这件事已无可奈何了。我无法原谅我的父母,也无法包庇他们。

「阳球,你有发烧吗?应该没事吧?」我问得很淡然,阳球极为小声地回答:「嗯,我量过了,没事。」

「今天要去回诊吧?路上小心喔。」我又故作轻鬆地接话。

「嗯。」

本来期待老哥能说点玩笑缓和气氛,但我的期待落空,我们在餐具铿锵声中结束早餐。

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干了坏事,带着忧郁心情跟老哥出门。但是,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相信没有。

结束定期健诊的阳球,在诊疗室内与真悧面对面坐下,茫茫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断层扫描下的模样。虽然不是很懂,由这样看来,阳球也是有内脏和少许脂肪与肌肉,靠着这些器官运作来活命。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真悧注意到阳球的视线,对她寻索自己腹中千秋的认真态度不禁莞尔。

「今天来说个恋爱的故事吧。」说完,真悧猛然站起,椅子叽叽嘎嘎响了起来。他将贴在观片箱上面的光片全部取下,说:「你追我逃,逃了又追。原本很顺利,某天对方突然冷冰冰逃掉了!你说,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冷不防的提问令阳球傻眼,顿了一拍,她还是立刻作答:

「如果是我,应该不会追吧。」阳球今天穿上纯白的安哥拉羊毛衣和及膝白色摺裙,底下搭厚实的羊毛裤袜与常穿的牛仔靴。

「为什么?」真悧站在投影于墙上的大钟里。白袍与褪色的衬衫在黯淡的诊疗室里乍看是混浊的水蓝色。炭灰色的裤子和黑鞋与房间的暗影融为一体,他那两颗宇宙般的眼睛与虹彩闪烁的长髮彷彿释放着光彩,在黑暗中也很醒目。

「因为听起来好累。」

「嗯,的确也有人这么认为。所以你这是在宣示只想当逃避者。」真悧扬起双层微笑。

「什么意思?」阳球略略歪着头,回望真悧。但不管怎么注视,也无法由他宛如蕴藏星辰的双眸中看出他的想法。

「倘若两个人都逃,等于是彼此皆主张着『我不打算主动接近』啊。」

「这样的话,会怎样?」阳球低头。

「这段恋情不会有结果。」真悧明确断言。

「那也好。反正我并不打算谈恋爱。」阳球也果决地说。才刚说完,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疾病一点一滴地腐蚀,似乎能听见恋情徐徐走近的脚步声,令她害怕得不得了。

阳球认为自己非但一无所有,甚至比零还贫瘠,是个缺欠太多事物的个体。要以正常人身分去喜欢他人,实在是种奢望。如此奢望,只会给冠叶或晶马平添麻烦。阳球很清楚,就连现在苟延残喘的日子也仍需要各种事物来支撑,甚或还得牺牲许多事物,因此,她不敢奢求更多。因此,阳球不想谈恋爱。然而,她却老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只能叹气度日。

「是吗?」真悧静静地重新坐上椅子,跷着腿问道:「你不想恋爱啊?」

诊疗室霎时又归于宁静。阳球瞥了真悧一眼,犹豫地开口:

「假如说——我只是举例喔。」阳球说服自己:这只是纯粹基于兴趣的问题。

「嗯。」

「假如对方逃了,我只要追着他就好?这么做,恋爱就会有结果吗?」

「是有这个可能。」真悧悠哉地回答。

「是吗?可是这种人难道不会一直逃避下去,而不愿意给我果实吗?」虽不清楚为什么不给果实,但阳球认为,逃避者应该会无穷无尽地逃避下去吧。所以说,再怎么追赶也没有意义。

逃着逃着,背影愈来愈小,不久成了一个小点,最终消失不见。不论如何拚命追逐,也一定无法追上那道背影。既然如此,打一开始什么也不做就好。各自捧着自己的果实,从现在所在位置寸步不离就好。

「你真敏锐。是的,逃跑者绝不会给追逐者果实。为了让对方不停追逐,他们不会让游戏轻鬆结束的。」真悧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样太过分了。」

恋爱只是场游戏吗?阳球不这么认为,但自己过去也没实际谈过恋爱,所以无法反驳。顶多现在才察觉那种感觉似乎是恋爱罢了。

「那是因为你想得到果实啊。然而,难道只亲吻对方不行吗?」椅子吱嘎作响,真悧再度站起,走到阳球眼前,俯视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可是亲吻又不是无限,总有消耗完的一天。若没得到果实却一直亲吻对方,我会变得空无一物。」阳球没迴避真悧的视线,以分外微弱的语气嗫嚅着,叹了口气。

「变得空无一物不好吗?」喃喃似地说完,真悧把脸猛然凑近阳球。发光的头髮垂落在阳球的白皙脸颊上。

「变得空无一物的话,我会被抛弃的。」阳球抬头看真悧。

「被抛弃也没关係啊。这么一来,就重複一百次亲吻吧。」真悧的嘴唇慢慢接近阳球。

「不行。那样的话,一定会连心都冻结了,没办法呼吸的。」阳球毫不畏惧地回答。

「那么就趁心灵冻结,即将变得无法呼吸之前,竭尽所能地亲吻就好啦。」真悧觉得不抵抗的阳球很倔强也很有趣,咧嘴笑了。

「那样太悲惨了。」阳球的长睫毛细细颤动着,散发濡湿的光芒。

「悲惨也没关係,至少能亲吻啊。」真悧抬起身,一把撩起髮丝,注视因沉思而低头的阳球,左手手指轻触自己的纤唇。

对真悧而言,不管亲吻或凄惨与否,其实都不重要。他不在乎过程如何,只重视最后是否能获得果实。

「什么也不做就冻结一点也不有趣啊。还不如吻个千百回后再冻结,这样愉快多了。」

愉不愉快对真悧来说,也是重要的动力之一。

「既然如此,我该怎么办才好?」

「问你自己的心吧。即使只有亲吻,不也可说是一种『果实』吗?」

「可是,如果这样,人们……」人们为何天生得谈恋爱呢。假如人是只靠亲吻便能过活的生物,就不会有人受苦了。

阳球思考起昨晚的事。回忆起的过去,以及其中的真相。在那真相之中,阳球接受的果实。既然现在阳球胸中隐隐作痛,那段回忆是否与恋情相系?假如视晶马为命中注定之人的感受真是恋爱的话,那么,阳球愈是追逐,恐怕只会愈给自己或周遭的人带来痛苦吧。他们一家人势将分崩离析。不仅如此,连不想回忆起、不想得知的其他真相也会连带曝光。如此一来,阳球一定会对恋爱感到后悔的。

或许会连想起命中注定的人也感到罪恶吧。

「真悧医生为什么要提起恋爱的事?你正在恋爱吗?」

真悧温柔地笑了。

「是啊,因为我一直都在谈令人发麻的恋爱呢。」

他那无论何时都无法鬆懈的、娇滴滴的恋人——桃果,现在也与真悧一起看着相同景色,看着这个脸孔已然变得成熟妩媚,眼睫低垂的少女置身的景色。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真悧都不打算让自己冻结,要持续对他的恋人报以成千上万的亲吻。

真悧的吻不见得总是甜蜜温柔,有时更有如熊熊烈火般滚烫,足以烧灼她的嘴唇。

校舍的垃圾场内,我和山下及另外几名学生正在将垃圾分类。我们身旁有两个大袋子,分为可燃与不可燃,还有一座垃圾山。

「可燃,不可燃,可燃,不可燃。咦?这个是……不可燃吧?」一脸厌烦的山下有气无力地说着,用夹子夹起空罐抛入垃圾袋。「唉——好麻烦啊。又不是小学生,干么罚我们劳动嘛。」

担心家里的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做着垃圾分类。而且说实在的,事后再来分类的效率实在很糟。像学校这么一座大型机构,打一开始便知道垃圾量肯定也很惊人,就设置两个垃圾桶,养成学生主动分类的习惯不是很好吗?连我们家的厨房也总是备有两个垃圾桶呢。只是这种家庭主夫般的言论,我实在不敢说出口。

「重点是跟我们又没关係。只不过刚好待在同一地方就被连带惩罚了。为什么连我们都得受罚啊?真是的,都是那些家伙害的啦。害群之马就跟腐烂的橘子一样,只是待在附近,害得我们也发霉了。」山下在我耳旁唠叨抱怨个不停,我喀喀地扭扭脖子。

他说的没错。明明我和老哥、阳球跟那个事件没有关联,老哥与阳球却必须背负爸妈的罪,实在太不合理了。只不过凑巧跟他们是一家人,我们就必须作为代价牺牲人生,负起连带责任。

「啊,这么说来,晶马……」山下露出贼兮兮的笑容:「你跟那个女生后来怎样了?」

「咦?哪个女生?」我半眯起眼,瞪着山下。

「就是去泡温泉时碰上的那个可爱女生啊!虽然她的个性好像很恰北北,不过那种型的也不错吔。」

「不,我跟她的关係很普通啊。」虽不知什么才叫普通,我姑且如此回答。

「普通是啥意思嘛。你们该不会已经在交往了吧?」山下整个身体向后仰,浮夸地表示惊讶。

「才、才没有咧,我们没有在交往啦。」虽然交情不错,我跟荻野目现在还不是那种关係。我已决定不再拒绝她、刻意避开她,话虽如此,并不代表这样就能抹消事实。仅靠转换心态不可能解决一切。

「唉唉——我也好想要个樱花御苑女中的女朋友啊——」

「就说我们不是那种关係嘛!就是因为你老爱说废话才交不到女朋友吧。」我加快分类速度。但,并不是因为想早点回家。我知道老哥和阳球一定会确实回到家里。但如果要我第一个到家等候两人,总觉得很可怕。只不过,劳动也即将结束了。完成工作的我,边安抚暴跳如雷高喊「你说什么——!」的山下,边将书包扛上肩,围起米蓝色相间的马德拉斯格子围巾,拖着脚步踏出校门。

跟老哥聊过的山下交不了女朋友的理由不经意地在脑中闪现。罗唆、贫嘴、玩笑很冷……结果而言,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罗唆」上吧。

「晶马。」荻野目身穿学校指定的薄外套,靠在校门前的墙壁上。

「荻野目,你等很久了吗?怎么不传封简讯给我啊。」我勉强挤出笑容说。

「因为我心血来潮绕过来看看嘛。能等到你真是太好了。」荻野目诚挚地看着我,脸上挂着微笑。

被她炫目的真诚笑容刺痛双眼,我一瞬收起了表情。

「怎么了?」荻野目皱着眉头问我。

凝望着荻野目的大眼,自出生以来,我从没如此想对人述怀、希望别人理解自己过。

荻野目并没有硬是要逼问出我的心情。

我们俩一同在电车上摇晃,我望着窗外的黑暗,想起过去做过的梦…水无止境的铁轨,永不停息的列车。不是不停息,而是无法停息。

「惩罚,其实应该由我来承受才对。」我缓缓开口:「就算高仓家必须受到惩罚,也该由我来承受。」

「咦?什么意思?」荻野目将眉毛吊成八字形,担心地望着我的侧脸。

「我绝对不会原谅爸爸跟妈妈。那两人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连你的姐姐也是……」说不出「杀了」两字,我喉头哽塞,垂下双眼,和坐在脚边的企鹅二号四目相交。

「那不是你的罪呀。」她语气温和。

我轻轻摇头。

「其实,高仓家的罪只应由我一人来扛。」

「只由你一人?」

我将视线从二号身上移开,回答:

「阳球是我挑选来的家人。是我接纳阳球成为高仓家的孩子,是我拉她进来的。」

我自己想忘却,结果真以为自己忘了的真相,想当成不存在的过去。

荻野目注视娓娓道来的我,默默倾听我的话语。

八年前的冬天,那时我经常待在父亲工作的地方——位于某公寓大楼一室的事务所。双亲总是很忙碌,留在家里的话就得长时间一个人看家。这是我去那里的理由,但就算在事务所里,大半时间我也一样孤单。

虽称为「事务所」,现在回想起来,那里应是双亲所属组织用来集会的房间吧。我总是一脸无趣地望着父亲站在穿了相同工作服的大人们中间,有如小学朝会上的校长一样发表冗长演讲。

「那一天,我们的神圣火焰将这个错误的世界凈化了一部分。但是我们的大志尚未达成。社会把我们打压成犯罪者。自从那天以来,许多同志被不正当地剥夺自由。但是,这样仍无法消除我们胸中的火炬之光。现在是蝥伏的时刻。改换名字也只是为了瞒过卑劣的当局。我们必须朝向下个神圣之日,庄严肃穆地默默準备。和平!」父亲比出和平手势作结,聆听演讲的大人也纷纷比出和平手势。

对我而言,用手比和平手势是父亲工作处常见的信号。那时的我并不懂,那个手势与大家拍照时比的「V」字,或猜拳时比出的「剪刀」有何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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