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牙
我从小就能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据说那就是妖怪。
双亲在我年幼的时候就过世了,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亲戚们的推来推去之间成长。
其实我宁愿他们把我送到孤儿院,那样至少能得到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可他们更在乎家族的面子和世人眼光。
说起来真好笑,明明没有谁可以称得上是和我有血缘关係的了。
于是我四处漂泊,直到在这个镇上碰到了好心收留我的藤原夫妇。
啊,原来还有这样的人类存在哪,这是我当时的感想,当然,也或许是我一直抛不开「相信人类」这个希望的缘故吧。
然后我在这个镇上、在这个温暖的家庭安定了下来。
看吧,这个世界上总还是会有好事发生的,上帝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也不会忘了打开一扇窗。
我不断地对自己重複这句话,让自己快快乐乐地生活,至少,让藤原家因为有了我能更添快乐。
其实妖怪也并不都是坏东西,他们只是和人类不同而已。虽然看得到他们一直让我深感困扰,但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
对,直到碰到那只叫「斑」的-招财猫。(猫先生在一旁打着酒嗝反驳:都说了我不是猫!)
然后我知道了我的外婆铃子的事,也知道了《友人帐》的事。再然后——
我开始觉得我以前的想法似乎太天真了……
【一】
「啊——」
夏目贵志微仰起头,打了今天的不知第几个呵欠。
因为这堂古代文学课临时改成了自习课,所以这一次他已经连抬手遮挡嘴巴都懒得了。而现在的时间才不过是早上十点。
「夏目,你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天天都是一副重度睡眠不足的半死人样。」
坐在身旁的西村用一副「服了你」的口气说道,他身后的北本笑着出了个馊点子:
「反正也是自习,你就大大方方地睡好了,再说往常上课时你不也常睡。」
夏目眯着眼睛稍稍带着不满地瞪回去,可惜因呵欠涌出来的泪滴让他这一瞪没啥威力。
「我平常的古代文学就已经够吊尾的了,这次的报告再交不出的话,暑假恐怕就得在补习中度过。我可不想让塔子婶婶为了这种小事多操心。」
「咦?有这么严重?考前背一背不就好了。」
西村吃惊的问,夏目「哦」了一声,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边回答:
「对了,你们上学期没选这门课,所以不知道。那位老师啊,对平时成绩可是非常看重的,要是在平常差过头,就算考试及格了他也会打考评不过,拉人回来补习。你们两个也要小心点哦。」
「惨了惨了,我好几次作业都亮了红灯耶。」
「我更惨,已经两次没交作业了!」
「呵,所以说,认真写报告要紧。」
于是在夏目的总结下,低声的课堂一角骚动结束,三人各自回神到了学生的本分上。
夏目又小小地打了个呵欠,低头看着自己的本子。那上面除了报告的暂定题目之外,一个字都没写。
唉,脑袋困得一团混沌,虽说这次的报告真的很重要,但在这种情况下还真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哪。
昨晚再次被妖怪骚扰了,而且还不是受下惊睡不好就算了的程度。
半夜四点半左右又有妖怪来要求归还名字,还是万里迢迢从北海道来的,总不好冷脸拒绝,于是搞得体力透支。
「唉——」
夏目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调向窗外,想从室外的明媚的阳光中吸取一点干劲。
五月的黄金周才过去,离学生最期待的暑假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虽然进入梅雨季了,不过今天的风还很清爽,气温开始慢慢抬高,却又还没到盛夏那样酷热的程度。就算说一年中最好的天气便是这样也不为过,可惜这个时候不管学生还是社会人士通常都在为五月病而苦。
感觉脑子似乎有那么一点清明了,夏目将目光重新调回作业本上。然后,他的瞳孔在剎那间放大了一倍——
只见本子上趴着一个只有普通人拇指大小、身穿狩衣的垂髫童子。
这、这是什么?一寸法师?
夏目抑制着不发出惊呼,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在正常状态。但那个袖珍小童子正坐在他要下笔的地方,他无论如何是没办法往本子上写字了。
这时,小童子抬起了头,也看着夏目。
「哎呀哎呀,人类的孩子,你看得见我吧?」
虽然夏目很想否认……不过还是在事实面前点了点头。
「哎呀哎呀,果然没错,我就是被你强大的妖力吸引来的。」
呃……这种说法,不、不会是想吃掉我吧,可是就他这身材……不不不,妖怪是不能以人类的常识来看的,现在还不能断定对方有没有恶意。
夏目眨了眨眼,等待小童子继续说下去。
「哎呀哎呀,你怎么不说话?难道听不见我说话吗?」
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旁人眼中的无人之处说话吧。
夏目只得微微点了个头,表示自己能听见。小童子大概是理解了,很高兴地笑道:
「哎呀哎呀,能听见就好,我有件事情想拜託你。」
……如果想要回名字的话,请放学后来啊。
夏目无奈地在心中做出扑地的姿态,不过似乎没有读心术的小童子兴高采烈地继续说了下去:
「哎呀哎呀,其实是这样的。我是住在一座高山上的山神,前几天下山来找朋友。可是没想到现在的人间的瘴气这么重,我耗了很大的体力才来到这里。现在我已经筋疲力尽了。离朋友家又还差一点路。所以,能不能让我吸点点你的妖气呢?只要够我走到朋友家的量就好。」
这话听起来……还真是玄啊,似乎和吃人又像又不像……不过对方是神明的话,应该不会害人才对吧……最重要的是,如果不答应神明的请求,说不定会被作祟啊。
夏目犹犹豫豫地向小童子伸出了手指。虽然不知道具体方法,不过他直觉上觉得这样做应该没错。
「哎呀哎呀,你同意了?人类的孩子,你有一副好心肠呢。」
小童子很高兴地跳起来,伸出双手握住夏目的指尖。
下一刻——小童子猛地长成了头顶天花板的巨人。
喂,这也太夸张了吧?!
夏目心里的这份惊诧还没被消化完,就突然觉得全身都软下来。他不自由主地缓缓趴在桌上。
「这样我就能到达朋友那里了。感谢你,人类的孩子。作为报答,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巨人童子有理地半弯下身,在夏目耳边说道:
「你今天的幸运数字是10。」
……拜託,幸运数字这种事情随便翻翻占卜杂誌就能知道啊,再说哪有0到9之外的幸运数字这种说法啊!
夏目欲哭无泪地目送那个两米多高的狩衣身影离去。
看样子,没一两个小时恢複不过来,报告绝对是写不了的了。
唉,算了,反正也是下周交,既然现在都这样了,就顺其自然地接受睡神的召唤吧。
放弃了挣扎的夏目就这样缓缓闭上了眼。
「你这个笨蛋!妖气是生命力的一部分,一个搞不好可能会没命的!」
四下无人的回家路上,一只肥胖的招财猫蹲在夏目的肩头,一边用右爪扑扑地打着他的头一边大叫,夏目只得无奈地抬手捂住耳朵。
「是是是,老师你好吵。」
「我是不管你爱把命送给谁了,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先把《友人帐》给我!像这样子随随便便在别的妖怪前面挂掉,《友人帐》那种宝贝可是转眼间就会不见的!」
「是是是是。」
夏目随口敷衍着,一边四下张望。突然,他双眼一亮地盯着商店街入口。
太好了,找到可以转移猫先生注意力的东西了。
「老师,我现在要过去买彩蛋奖,你要乖一点哦。」
「什么?彩蛋奖?你什么时候有这种兴趣了?」
「哎呀,难得人家告诉我幸运数字了嘛,不用不是很浪费吗?」
说道两位以上的幸运数字,也就只能那样用了吧。
为了摆脱猫先生的疲劳说教,夏目加快脚步跑到了位于商店街街头的小店里,边将钱递过去边说:
「老闆,麻烦帮我拿10号彩蛋。」
「好咧!」
老闆收下钱后用小鎚子利落地敲开了色彩鲜艳的10号彩蛋,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电车月票大小的纸片。
「哇!年轻人,你运气真棒!这个是这个季度的头的头奖——三日两夜海边旅馆帯晚餐双人游!」
哈?骗人的吧!
接下来的半段回家路,夏目还沉浸在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的震惊中,一边死死地盯着海边旅馆的免费招待券一边慢慢地挪动着步子。不过猫先生对突发事件的接受度显然比夏目要强,不停地他耳朵嚷嚷着:
「吶吶,夏目,你会去吧,会去吧?海鲜啊,我要吃生猛海鲜!」
在猫先生念道第五遍时,走进家里的前院的夏目终于抬起了头。
「老师你吵死了,那家旅馆我听说过,视乎是间很老牌的高级店,应该是禁止带宠物的。」
猫先生反射性大吼一声,然后摆出和栖身容器相衬的动作。
「我是招财猫。」
「这种时候你就知道装成招财猫了哦。」
夏目受不了地翻个白眼,一边打开了门。
「塔子婶婶,我回来了。」
不过屋内并没有立刻传来回话,能听到塔子在小声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讲电话。就在夏目摆好鞋子走上玄关时,塔子的声音传来出来:
「贵志,你回来得刚好,有你的电话哦。」
「哦?是谁打来的?」
夏目快步往大厅走去,不过塔子的回答让他的动作不自觉地停滞了一秒。
「是名取先生。」
从小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骗人」。
我能看见妖怪,别人看不见。所以我是「骗人的孩子」。
这不是别人的错,也不是我的错。「看得见」和「看不见」之间的鸿沟就是这样无法跨越,我一度差点儿被这种无处发泄的委屈逼疯。
渐渐第,我习惯了远离人群,静静独处。
渐渐地,我学会了不轻易将自己看到的东西说出口,警惕那是常人看不见的存在。
这样也好,反正我是在亲戚间飘来荡去的人,不需要在每个暂时驻足的学校留下分开时会悲伤的朋友。即使,在被好心的藤原夫妇收养的现在,在学校里已经有了可以吵闹的朋友的现在,我依然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看得见」的秘密。
并不是不愿意信任人类。
他们太善良了,如果我说出来,善良的他们也一定会接受吧。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愿说出来。
毕竟,人类和妖怪还是不要有所牵扯的好。
我也对一些人说过这个秘密,像是能够感觉到妖怪气息、偶尔也能看到一些残影的田沼同学。但即使面对他们,我依然无法坦然地表现自己,总是顾虑着尽量不去提及他们看不见的部分。
或许,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吧,而且习惯总是难以改变的。
因此,我非常非常珍惜能够一同「看得见」的人。
【二】
夏目将手撑在车窗边,把原本一直望着车外风景的目光转到身边开车之人的脸上。
看着名取戴着太阳镜开车的这幅模样,令他想起来以前让自己认识到眼前这名青年的的确确是是当红艺人那支车广告,以及那句广告词——和我一起去看海吧。
没想到真的要和这个人一起去看海了。
对于夏目来说,名取周一是难得的,能和自己一样看得见妖怪的人。虽然两人对于妖怪的想法不同,但光是能和自己看到同样的光景这一点,就足以让夏目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救赎。只要想到世界上还有其他和自己一样的人,夏目就能够从差点吞没自己的孤独与无助中探出头来继续呼吸。
果然,「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差距并不是光靠「体谅」就能弥补的,无法理解的东西不管怎么说就是无法理解。
夏目轻轻地叹了口气。
突然,脸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夏目全身惊跳了下,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名、名取先生?」
原来是名取抽出一边手,拿了罐冰镇过得乌龙茶压在自己脸上。
斜眼瞟着夏目接过乌龙茶打开,名取勾起唇角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