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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廢墟中乞求

作者:佐佐木让 字数:8592 更新:2022-11-09 07:19:15

手机是在仙道孝司打算上岸时开始震动,大概是下午四点左右吧,太阳已渐渐西下,湖面上阵阵凉风,带来些许寒意。

仙道从救生背心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着荧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他过去在北海道警察总部札幌中央署刑事一课的上司——山岸克夫。关于这个男人,该怎么形容呢?他绝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说到工作能力,又不得不让人折服。当初仙道在他手下做事时,就曾接受这位上司不少的「磨练」与「教诲」。直到七、八年前人事异动之后,两人就不曾见过面。现在的他,应该已经坐到课长的位子了吧。

按下通话键,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山岸的声音。

「喂!还在停职休养啊?你也休太久了吧!」

仙道拖着涉水裤一边步行上岸一边说:「我有什么办法?总部那边又不肯让我复职。」

「你现在呢?在家里?」

「不,医生要我去山中温泉区疗养。」

「什么?你跑到山里去了?」山岸的语气显得有些失望。「我上个月又调回总部搜查一课了,本来以为你也在札幌,想找你出来喝一杯的。」

「那真是不巧,下次吧。」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札幌?」

「明天,到明天就满一个礼拜,我也该回去了。」

「这样啊,那我们就可以再找机会碰面罗!」

「是啊,出来喝杯茶。」

「听人说,你在停职休养期间,偶尔也会帮忙做一些非正式的搜查,真的吗?」

「说什么帮忙,不过是閑着没事做。有人需要的话,我就提供一点个人经验罢了。」

「哦?这么说……」山岸的语气马上变了个调:「你有看到报纸上船桥那个案子吗?」

「船桥?什么事?」

整整一个礼拜,待在温泉旅馆的仙道完全不碰报纸,顶多在吃晚饭时,随意看着餐厅墙上播放的新闻节目而已。

「前天,发生在千叶船桥,」山岸说:「有一个四十几岁的应召女郎在宾馆被杀了。目前我们还没锁定嫌犯是谁。」

「喔?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手法啊,你不觉得和我们以前办过的一个案子很像吗?不然我干嘛打电话给你?又不是吃饱撑着没事干,当我真的来给你问好啊?」

这话讲得还真直接。倒让仙道想起来了,这个男人从以前就是这副德性,不但口气沖,又爱泼人冷水,和他讲话心脏要够强才行。当他部下的那段期间,仙道就不只一次想过,真搞不懂他老婆当初怎么愿意嫁给这种人?又怎么能和这种人多年朝夕相处呢?

压抑着这份心思,仙道故意装做什么事也没有,顺着他的话题问:「你是说怎样的手法?」

「一个女人的脸,被钝器打到几乎全毁,这样的手法,你会联想到哪个案子?」

被山岸这么一问,的确,在仙道的脑海里只浮现一个侦办过的案子,那就是发生在十三年前,札幌一名妓女惨遭杀害的案件。被害人的姓很特别——田向,全名是田向恭子。

当时田向也陈尸在一家宾馆里,脸部被钝器打到全毁。儘管五官已模糊难辨,但从现场遗留下来的东西进行调查,很快就查出死者的身分,同时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七天,便将兇手逮捕到案。

「你是说,」仙道说:「那个兇手……,这个案子也是他乾的?」

「这点我还找不到任何证据,只是,同样是在宾馆、被害人的职业、犯案的手法都一样,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可是,」仙道马上记起兇手的名字,连同他的面貌也从脑海浮现出来,「古川幸男,他应该还在牢里吧。」

话才说完,仙道马上又想起一件事来。当初这件命案送交法院审理时,替古川幸男辩护的并非是公设的辩护律师,而是一支力量强大的私人辩护团。在强大私人律师团的辩护之下,儘管检察官最初以杀人罪起诉古川,但札幌地方法院最终仍认定是伤害致死,仅判处十二年有期徒刑。检察官声请上诉后,高等法院依旧维持一审判决,就这样,全案定谳。

所以,说不定现在古川已经服刑期满出狱了。

「怎样?你应该也认同我的推测吧。」山岸的语气甚是得意。

「确实,在手法上很相似,但就地理位置而言,距离太远了。」

「这也是个说法。唉呀,不是我要批评,这就是当初没判那小子死刑的结果。」

「今天早上的报纸有登这个案子吗?」

山岸立刻讲了两家体育报的名字。

「这种事情啊,体育报最来劲儿。」忽然,山岸的口气一转:「好了,我也不多说了,你说你在疗养嘛,那就别想这些事了,好好泡你的温泉吧!」

「我刚才说过,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那就最近再找时间出来聊聊吧,拜!」

将手机放回口袋,仙道走回放置在岸边的钓鱼用具旁。他打算立即返回旅馆,先回旅馆放东西后,再到最近的超商买报纸。虽然说是最近,但从旅馆出来到那一家超商,开车至少也要二十分钟的时间。

「你一定要忘掉工作,最好连报纸也别看。无聊的话看点小说倒是可以,但内容可不要和犯罪有关。」

仙道突然忆起要他来温泉区做疗养的医师所说的话。

偏偏现在要做的,正是与指示相违背的事情。

要仙道做温泉疗养的,是北海道警察总部指定的心理治疗医生。

在每个月一次例行性诊疗时,这名心理医生都会要仙道报告这一个月生活的大致情况,再依照仙道所说的,做出下个月生活治疗的建议。

即使如此,至今困扰着仙道的PTSD(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仍然无法治癒。是以,医生要仙道做为期七天的温泉疗养,并特别交代仙道:北海道哪里的温泉都行,就是不能去定山溪,因为那儿有警友会的休閑会馆。如果去了那里,无异随时都在提醒自己的警察身分,这样对病情的疗养有害。一定要选择完全看不到和警察相关事物的温泉区,彻底忘掉工作的事情一个星期才行。

医生最后还附加一句:「这不是建议,是主治医师的指示。」其实仙道无意反抗医生的指示,如果被判定延后复职的话,也只好认了。

其实在这之前的六天,他仍然乖乖地听从医生的指示。六天以来,他一直都待在这家北海道东部十胜地方山区的温泉旅馆。这是一家钓客们经常投宿的旅馆,因为邻近有个钓虹鳟的湖泊。仙道曾在刚学会钓鱼的十几年前,和同事们投宿在这。这家旅馆的规模不大。总房数不到二十间,是一家十分简单纯朴的木造旅馆。

截至今天以前,仙道白天都泡在湖边钓虹蹲,与沉默的自然相伴。到了晚上,则沉溺在自己带来的围棋游戏软体里,什么书也不看。

就像每天都吃同一道菜,日子久了总会开始厌倦、无聊,也觉得自己远离世俗好一段时间,精神彷彿重回安定、再次取得平衡,所以想想,这时候接到山岸打来的电话也不是件坏事。大概下个礼拜吧,他应该会找时间和山岸约在札幌的居酒屋见面好好聊聊。仙道想。

从湖岸出发,仙道先回旅馆,再开车场前往镇上。便利超商里的当天报纸只剩下四种。

不管哪份报纸,社会版头条写的都是东京一名女性上班族,遭到男同事侵入住宅杀害的事件。

至于发生在千叶船桥命案的报导,版面则少得可怜。想来也是。发生在东京的命案,被害人才二十三岁,人又漂亮;而船桥命案的被害人,已经四十二岁了。媒体会追逐哪个案件,可想而知。

所幸,体育报有较详细的报导。根据报上所载,四十二岁的被害人陈尸在宾馆的房间里。报上还特彆强调,被害人的职业是应召女郎,应该是想和上网援交的家庭主妇做区隔吧。

报上记载,事件是发生在前天深夜。由于客人入房休息超过两个小时,宾馆的柜檯人员打电话询问客人是否要延长时间,但都没人接听,敲门也无人回应,最后只有拿着钥匙开门强行进入。结果,一开门就发现死者已气绝躺在床上,和她一起投宿的男子则不知去向。据了解,死者的脸部有明显被钝器殴打的痕迹;监视器上也找不到男子离去的画面,研判该名男子应是刻意避开监视器,从拍摄的死角钻出宾馆。目前该名男子涉有重嫌。

由于现场留下的指纹、物品不少,监视器上亦留有男子进入宾馆的画面,要找出这名男子,应该不是件难事。根据宾馆方面透露,这名男子年约三十到四十之间,蓄着短髮,看起来无特定工作的样子。

的确,从报导看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川幸男,不论地点还是手法,都和十三年前他所犯下的案子非常相似。

用餐时刻,旅馆餐厅的电视刚好播放新闻节目,焦点仍旧锁定在东京命案上,对于船桥的案件,只有简单的报导。

吃完饭走出餐厅,正要回房间时,仙道瞥见张贴在大厅墙上的北海道地图。驻足一看,忽然兴起绕远路回家的念头。多绕些路也好,不直接回札幌,让身心有所缓冲,做好重回都市的準备。缓慢悠閑地回家,即使多花几个小时,应该有助预防病情複发。

可是,又该绕到哪里呢?突然,一个答案跑了出来。就是那里!那个曾经因矿产繁荣一时,如今却落溲不堪的小镇。它,也是古川幸男的故乡。

都十几年过去了,仙道的耳边至今仍回蕩着当初侦讯古川时,古川反问的话语。

你不知道吗?你也没去过吗?

古川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像在对负责侦讯的仙道宣告:「你失格了!你没有资格讯问我!」此后,他对仙道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不是明着侮蔑仙道,就是不配合侦讯,不老实回答、爱理不理。

在怎样也问不出口供的情况下,无可奈何的仙道只好退出这项作业,由仙道的上司山岸问话,笔录才得以完成。

你不知道吗?你也没去过吗?

在北海道土生土长的仙道,从不曾去过那个小镇。知道这个地名,还是因为它盛衰起落极大才听说过。小镇离札幌不远,由于镇上仍保有不少当年採矿所留下的设备,成了喜欢摄影或研究废墟的游客们经常前往之处。原本是独立的自治区,几年前在行政体制上和栗山町合併。

古川当初这样问,应该带有「像你这种怠惰、没有半点好奇心,不想多理解、探究的刑警,听得懂我说的话吗?」之意。对他来说,面对这么年轻的刑警。如果对方抱着儘快完成交办任务的心态问话,又怎能有多余的精力想了解犯人的心情?如果不了解我生长的小镇衰退的模样,又怎能理解我生长在多么不幸的环境,致使今天走到这步田地呢?

然而,仙道当时并不理解。在他的认知里,面对罪犯,警察只要冷静地调查事实,忠实地做好记录即可。知道那么多,又怎样呢?尤其是犯下滔天大罪的人,更不能对他们有半点心软。

在两条交叉路前,仙道停下车来。

今早从十胜的温泉旅馆出发,穿过狩胜隧道,进入道央的山岳地区。再往下走,有一条路可以直通夕张市,然后走道东高速公路,到达札幌。这是回札幌最快的一条路。但是今天,仙道却不想这么走,他想先绕到夕张市西边的小镇。

仙道再次打开地图确认。目前是在国道二七四线上,在前方交叉口往北走,就可以横跨夕张市。然后在国道三八线中途转弯,越过一座山巅往下走,就到达那个小镇了,也就是隶属栗山町的那块地区。之后再出岩见泽市,上道央高速公路,就可以直通札幌回家。

仙道再次发动车子,在前面有红绿灯的T字路口右转,就行政区来说,这里算是夕张市了。

仙道虽不曾去过古川的故乡,却来过夕张市办案。那是在七年前的秋天,一个出生这里的男子,在神奈川县杀了他的同居人和同居人的女儿后逃逸。神奈川县警局研知男子应会逃回老家,于是请求北海道的警局协助。那一次,负责为神奈川的警员带路,找寻男子行蹤的人就是仙道。

如警方的猜测,男子在犯案后确实逃回北海道老家,但是他没有回家,而是藏匿在老家附近的山里。这段期间,男子偶尔会下山採买一些食物,要找到他其实不难,但仙道和其他警员却没多做他想,只是一味地在犯人的老家埋伏。最后还是犯人因身上的钱已用罄,加上自己想通了,主动出来投案。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况下结束任务,使仙道相当后悔,当初自己能多探访一些小镇上的关係人,一定能更早掌握到男子的行蹤,也不会让他藏匿近两个月的时间。

握着方向盘,仙道不由得想起山岸在电话里提到十多年前的那件案子。

那是仙道任职于札幌中央署刑事一课时所发生的案子。一名四十岁的女性,在札幌的一处宾馆房间内遭人杀害,一起投宿的男子则不知去向。

仙道接获报案后赶往现场,发现死者的脸被人用钝器反覆重击,几乎是鎚烂的地步。死状之惨,让仙道在之后好几天食不下咽,忆起此画面还会频频作呕。

经调查,那件命案的被害人是一名派遣的按摩人员。为什么说「人员」而不说「小姐」或「女郎」呢?因为一般人说到「按摩小姐」或「按摩女郎」,好像含有提供性服务的意味,但事实上,被害人是纯粹的按摩工作者,所以当时各方媒体在报导时,都有默契地陈述被害人的职业为「按摩人员」,而非「按摩小姐」或「按摩女郎」。显然客人并不这么认为,当初打电话叫到府服务时,便认定自己是找娼妇来从事性服务。

现场留有做案时的兇器,是兇手带来的啤酒瓶。犯案时,以手握瓶口,甩瓶子底部反覆重捣被害人的脸部。

另外,还有手机。只是当时手机尚未普遍,凭通话记录锁定对象的技术也无法做到。不过,现场其他遗留物还有很多,足够警方找出兇手是谁,果然,事件发生的隔天,警方就筛选出嫌犯了。

嫌犯叫古川幸男,少年曾在旭川犯下杀害妓女案件,移交少年感化院。

再调查古川的关係人。发现他在国中时期住在岩见泽市的儿童之家,与前所长感情甚笃,双方一直都有联繫。于是,仙道联络前所长,并从前所长的口中得知,古川在做案后曾经打电话给前所长,表示自己将去爱知县工作,临行前会找时间探望所长。就这样,仙道和山岸两人埋伏在前所长住家周围,终于在案发第七天,古川上门拜访时,将他逮捕。

逮捕时:古川并未做任何抵抗,只是神情显得相当失望,应该是没想到前所长竟然告诉警方他的行蹤,或许,有种遭到至亲背叛的感觉吧!

到案后,古川对自己的犯行坦承不讳,表示和死者因为性交易和金钱的事起纷争,而拿啤酒瓶殴打被害人。不过他否认预谋杀人。检方并不採信,仍以杀人罪起诉古川。起诉书上强调,古川十七岁时亦曾以相同手法杀害一名女性,此次再犯,显然毫无悔意且手段残忍,应处死刑。

开庭审理时,古川有无杀人意图,以及是否预谋杀人的问题,再度引起争议。辩护团以兇器为酒瓶为由,主张被告并无预谋,杀人为偶发性暴行,是过失杀人致死。

判决过程中,仙道曾出席旁听一次。就一般警员而言,即使案子是自己经手办的,一旦进入司法阶段,通常不会前来旁听。那一次,仙道却涌现深入了解,一探究竟这案子的念头。

法院开放辩护方口头辩论的部分。那天在法庭上,辩护团要求古川回答几个问题,包括请他描述在衰退的旧矿坑镇上度过极其贫穷的生活,以及母亲弃他们离去的岁月。面对这些询问,古川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说着。坐在旁听席上的仙道这才知道,原来古川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成长,其生活之悲惨远超出他的想像,甚至,在此之后仙道所接触的犯罪者之中,也没有人的童年生活如古川这般凄凉。

检方以「杀人已不是第一次」、「罪行重大,不可能改变」为由,求处无期徒刑。

审判结果则和辩护团主张过失杀人致死相同,法官退回检方的提告。最后宣判古川以伤害致死罪起诉,求处十二年徒刑。

一进入夕张市,山谷与山谷间的距离越来越狭窄,眼看走到一个聚落的尽头,马上又出现一些像是公共设施,或集合式住宅的建筑物。事实上,夕张市本身就是许多聚落沿着谷间干道连接的长形市镇。

车子来到山谷的最深处,从曾经满布採矿设备,也是热闹的商业地区旁边经过,现在这里已成为镇公所、警察局、诊疗院所等公共设施的集中地。放眼望去,看得到诸如饭店的大型建筑物,街道上却寥寥不见人影。感觉像年迈的老牛蜷伏在角落,好一个寂寞的市区。

继续往前走,三八线道路忽上忽下的坡度骤增,急转弯也多了起来。再往深山行约三分钟出现叉路。一看指标,往前直走是岩见泽市的旧万字煤矿区,往左弯则是仙道打算前往的小镇。

仙道左转后,继续沿着山路前进,出现长约一百公尺左右的隧道,穿过隧道,眼前突然豁然开朗起来,想必是进入另一个山谷,应该就是古川幸男的故乡了。这儿和夕张一样,从前也是採矿的小镇,全盛时期听说人口高达五万人。之后逐渐衰退,剩下不到四千人,所以前年就和栗山町合併了,而过去的镇名,现在则变成栗山町里的区域名了。

顺着下坡路到小镇过去的闹区,偌大盆地的四周围绕着煤渣堆成的山,一坡坡地像一座座丘陵。

加油站即矗立在十字路口的一角。

十字路口右转,往前五十公尺处,有一家用老车站建筑改造的咖啡厅。马路右边的一栋巨大和式建筑,招牌上虽明示这是一家旅馆,却看不出是否营业。

这家旅馆的对街,是市公所的分处。由于这里过去是镇公所,所以基本上是一栋钢筋水泥建造的两层楼建筑,年久失修加上四十年的风吹雨打,所以外墙爬满霉菌般的东西,看起来黑黑脏髒的。

绕着旧车站前的广场走一圈,再回头走另一个方向,一下子又回到有加油站的十字路口。往右转,道路两旁儘是木造的两层楼商店,绝大多数却是店门深锁,有些建筑甚至斜歪着,再往前走,左侧有一所小学,看得到教室和操场。

这条窒长四百公尺的道路,就是小镇的主要街道。虽说有些落寞寂寥之感,不过却是北海道乡村地区常见的景象。

再次回到旧镇公所前,停车塌旁立着一块小镇的街道图,仙道下车看了一下。从前的矿坑和矿区住宅街遗址好像在车站的后面。

顺着一条笔直的干道往前开到最底,亦即车站后方。「没错,就是这里!」仙道想找的地方出现了。

这一区的房子几乎都老朽到不行。一排两层楼水泥盖的房子,依稀可见昔日公营住宅的样貌。在它后面则是一间间长形低矮的木造房子,对面是更多更老旧的木屋。看这建筑的状况,仙道原先研判应该是废墟,没想到仔细一看,房子的烟囱正冒着烟,屋前的空地上还晾着衣服。他不敢相信,这种看在札幌人眼里会认为不能住的建筑物,居然还有人在里头生活。

仙道不由得想起古川幸男在法庭上说过的话,他从小和妈妈、妹妹三个人住在一起,妈妈叫爱子,妹妹叫美幸。他没有爸爸,也不知道爸爸究竟是谁。十二岁以前,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间木造长屋里,屋内有两个房间,各是四叠半和六叠榻榻米大小。没有浴室。冬天一到,冰冷的寒风从房子的缝隙窜进来,让他们冷到受不了。

穿过这片破旧的住宅区,映入眼帘的是些废弃採矿设备。有立坑的高塔,还有选煤机等设备。

这时,一对母子走在仙道的车前。男孩大约三、四岁,母亲则约三十岁。听到车子的引擎声,母亲先是停下脚步,接着独自靠向路边,而未理会站在路中央的男孩。为了闪躲男孩,仙道只好将车驶到对面车道慢速行进。当车子和母子俩擦身而过时,仙道看了母亲一眼。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生活的艰苦和无奈满布在脸上。这让仙道联想到古川的母亲,当年她的表情应该也是这样吧。

据了解,古川的母亲出生在北海道北部的一个农村,未受过教育,十五岁来到这个小镇,在一家居酒屋工作。

採矿小镇里多的是男人,古川的母亲年轻时身边亦有许多追求者。于是,二十岁左右就成了未婚妈妈生下古川幸男,接着又生下他的妹妹美幸。有一段时间,古川家还领取低收入户补助,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取消了补助。使上小学的幸男和美幸连营养午餐钱都付不起,更别说学校的旅行活动,幸男一次也没参加过,另外,家里也没有洗衣机,古川的母亲每天都放任孩子穿着脏衣服去上课。

古川说,最初母亲以捡拾从货车上掉下来的煤炭为生,七、八岁时,他曾和母亲一起捡煤炭。以北海道的居民来说,捡拾煤炭算是最下等、报酬又少的工作,除非逼不得已,没人愿意做这种工作。古川家的贫穷状况,如此可见一斑。

在律师的追问下,古川透露母亲后来为了生计出卖身体的悲惨际遇。当母亲接客时,就将他和妹妹赶到屋外玩耍,即使天黑了也一样。

在幸男十二岁那年,母亲突然不见了,遗弃他和妹妹。听镇上的人说,母亲是跟男人跑了,真相到底如何也没人知道。

就这样,幸男和美幸被送到儿童之家。两年后,原本身体孱弱的妹妹,因感染肺炎而死。

仙道继续开着车,此时的他既好奇又激动,他想亲眼看看古川幸男童年的生长环境究竟是什么模样。

仙道记得古川曾说过,他家旁边有一条像水沟的小河,在矿区住宅街的隔壁。可是车子绕了又绕,怎样都找不到他所形容的地方。或许昔日的那条小河,现在已成暗沟了。

穿过矿区住宅街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长约五十公尺左右的铁桥。从此往前行,就是北海道火力发电厂的旧址,那里应该有座水坝才对。仙道驱车过河。

记得古川证词中的一段陈述相当震撼,那是发生在他十二岁时的秋天。某日,古川的母亲突然带着孩子往水坝方向走,一路上,古川始终觉得母亲神情怪怪的,和平常不太一样。果然,到了水坝上方,看着令他脚软的高度,他知道恐怖的事就要发生了……。

母亲一把将妹妹抱起来,接着就要往水坝扔下去,古川见状立刻冲上前,死命地阻止母亲。母亲像发疯似地大声哭泣吼叫,才终于把妹妹放下,避免一场悲剧的发生。

当古川陈述完毕时,律师再次向古川确认发生那件事的时间后,突然出示一份当年镇上消防队的出勤记录。上面的记载和古川所言略有出入。根据记录,古川的母亲当年确实将美幸扔下水坝,一名男子目睹整起事发经过,立刻跳下水坝救起美幸。恰巧这名男子是镇上的消防队员,所以便将此事记在队上的执勤记录中。

听到这笔记录时,古川突然大发雷霆,当庭咆哮着:「胡说!母亲才没有这样做!」看到古川失去控制,辩护团便未在这件事上继续着墨。

循着沿河的道路继续往前行,朝右手边的河岸平原方向望去,一座用水泥打造的巨大建筑物,立着一只高约五十公尺的烟囱。应该就是火力发电厂的废墟。这么巨大的废墟,想必很受废墟迷的欢迎,难怪发电厂周边架满一整圈的拒马。

发电厂的背后即是水坝,是座重力式水坝。除了租发电厂一样破旧外,看起来也相当笨重。

仙道将车停在水坝旁边的停车场,步下车来。

水坝上开了一条道路,通往河的另一边。左边则是水坝的湖面。道路两旁堆放一些网子、钩子和绳索等物品,应该是用来清除漂浮在水坝上的浮游物吧。

漫步至道路中央,伸头下探水坝,壁面笔直陡峭。再往下五公尺左右就是水面,一些流木、垃圾漂浮着。

移到另一侧往下看。这里离地肯定有三十公尺以上的距离,坡度相当的险峻,光看就脚底发麻。

水坝右下方的河川平原上,旧发电场建筑屹立着,顺着这条路亦可通到旧发电场的侧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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