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帕士兵的故事
「喂,小子,这边这边!」听到呼唤声,我倏地清醒。脸颊好痛——回过神,地面就在眼前。我不知何时倒地,慌忙起身,摸到的泥土里掺着小石子,粗糙的触感刺激我找回意识。
一种砸下重物的「咚、咚」声追在身后。我想回头,传来一阵斥喝:「不要回头,快跑到这里!」複眼队长在我的右斜前方,距离相当遥远。
周围凈是杉树。由于枝叶遮挡,四下一片幽暗。阳光照射不到,全是树荫。
複眼队长所在的地方很明亮。去到那里,便能脱离森林吧。
我连滚带爬拚命跑。不逃到明亮的地方,我就要被埋在树荫下死掉了。
我闪避四下耸立的杉树,焦急狂奔。
我知道有个庞然大物在后头追赶。速度绝对不快,但听得见缓慢而确实逼近的声响。
「快过来!」
複眼队长一脸严肃地呼叫我。画在帽上的众多眼睛,注视着我全力以赴。
冲出森林后是一片荒地。
四下豁然开朗,阳光展臂迎接我。
此时,后方传来声响。
我奔跑着,总算回过头,确认后方的情形。
是杉树。它用不知该称为脚还是根、分成三叉的树榦踏着地面,也就是用三只脚引发巨大的震动。同时,许许多多的树枝朝四面八方延伸。树枝前端挂着叶片,宛如垂下的手掌。
好白。
从树皮到枝叶,都是白灰混合般的色泽。
几时从蛹变成这模样的?
每天早上睡醒,我们四人便分头巡视林中蛹化的杉树,严加戒备,却无法察知变化的徵兆。
某日,我们穿梭在森林里时,大地忽然震动,白色杉树从后方追过来。
複眼队长拉扯我的胳臂,我才发现自己瘫坐在地。我吓到腿软,无法支撑身体。我应着「是」,想要站起,隋即又瘫坐下去。
「怎么!你不是这么没用的家伙吧!」複眼队长大喊。「你不是要保护城里的人,才来到这里吗?你不是来战斗的吗?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複眼队长的话点燃我体内的火焰。我以无形的手煽起火苗,很快蔓延全身。选上库帕士兵的我,不能暴露这种丢脸的丑态。
「你可是万中选一的士兵啊!」複眼队长吼道。
我踏稳脚步,站起身。途中我没再跌倒,朝複眼队长指示的方向笔直跑去。「鹏炮大哥他们呢?」我边跑边问,複眼队长使个眼色。
在前面。鹏炮大哥和捲髮男在很远的前方。
再过去肯定就是山谷。
只差一点——倏地,我感觉衣服被往后扯,身体顿时变轻。我飘浮在半空中,视野摇晃,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因为我正在旋转。发现这个事实之际,一个庞然巨影逼近背后。
接着,我便被拉上去。杉树长出许多枝干,其中一根枝桠的尖端勾扯住我背部的衣服。
转头一看,是树。是树掀起来的皮,乍看恍若全身受伤。树皮虽是白色,表面仍湿湿黏黏,让人无法不联想到昆虫刚羽化的状态。
脖子被勒住,意识逐渐远离。体温散失,胯下冰冰凉凉。
我会被吃掉吗?不,会被甩到岩石上砸碎吗?
勉强找回方向感,身体依旧倾斜,但我瞥见站在地上的複眼队长。
他在叫喊。
他是在叫我加油?叫我快想办法?说再见?还是骂我太没出息?我完全听不出,但複眼队长不断朝落入库帕手里,在半空中踢动双脚的我大吼。
我只能不停挣动双腿。
地面轰响着,库帕缓缓步向複眼队长。
複眼队长仰望着我,往后退一两步。与其说是逃跑,更像是拉开距离,思考对策。
我手足无措,已有可能被库帕杀死的心理準备。想到再也没办法踏上地面,不禁后悔,早知道就更珍惜站立、行走的每一个动作。
此时,一道光亮起。
下方的地面有东西发光。光并不大,小小的,却彷彿能贯穿人般锐利无比。
太过炫目,我不禁闭上眼。不料,身体忽然变得自由,自由得令人不安。
全身被一种强风灌入的感觉包围。就像冰冷的空气从屁眼穿过肚子,搔抓着胸口。
我掉下去了。
赫然睁眼,就看见地面。我急忙翻身,于是肩膀着地。虽然疼痛,但我滚着滚着,很快便站起来。
突如其来的强光,似乎惊吓到库帕。我们连库帕有没有眼睛都不清楚,总之,库帕的树枝放开我的衣服。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光?
「快跑!」前方的複眼队长挥舞手臂,催促着我。
库帕从后面追来,影子延伸,覆上我的背。不用看也知道,我们的距离愈来愈近。我不停狂奔,分趾鞋袜脱落,变成打赤脚。
双脚彷彿不属于我,自顾自移动。一路连滚带爬,但我只能不断地跑。每当背后传来巨大的脚步声,我便一阵踉跄。
持绳索的鹏炮大哥和捲髮男在我前方站起。他们估算着拉绳索的时机。
快跑!複眼队长叫喊。
脚差点绊在一起。
库帕就在身后。「咚!咚!」的树木脚步声,及随之飞扬的土块,从背后扑天盖地而来,洒在后颈上。
大概是複眼队长下达指示,鹏炮大哥和捲髮男起身,紧紧拉起枝叶编成的绳索,挡在我前方。
原本应该在我通过后再拉起,不然我也会撞上绳子。
可是,準备已完成。
原来如此,我懂了。由于我和库帕离太近,等我逃走再绊倒库帕太困难。只能连我一起绊倒。
虽然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但我立刻醒悟「这样就好了」。我就是被选来打倒库帕的,能够顺利引导库帕绊到绳子,并一同命丧谷底,也算是得偿夙愿。
身子往前倾。
鹏炮大哥的神情紧绷,是在担心我吗?还是,被我身后的库帕震慑?我无从判断。
绳索就在眼前。
我会撞上去,随追赶过来的库帕一块坠落山谷吧。
「扑倒!」
複眼队长的话声冲进耳膜。咦?我往旁边一看,複眼队长的手朝下挥舞,做出以掌心压住地面的姿势。
来不及思考,身体已滑落。我伸出双手,顺势扑向地表。一个前翻,横倒后继续滚。一路泥土刮刺皮肤,我身体斜倾,不停翻滚。
终于滚过绳索底下。
可是,我停不住。视野旋转中,我看见地面的尽头,前方就是山谷。我伸手触地,试图靠十指煞车,却仅仅抚过。再使劲下压,随即传来一阵锋利的痛楚和清脆的声响,指甲断裂。我会滚下山谷吗?
我边滚边睁大双眼。面朝上方时,瞥见一棵巨大的白杉飞越蓝白色天空。库帕被绳索绊到脚,失去平衡,往前倾倒。
覆着白皮的大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谷中。
我的身体停止滑行,指甲断裂处渗着血。
我慢慢站起,环顾四周后,低头检查膝盖和胳臂上的擦伤。鹏炮大哥和捲髮男在不远处大力喘息,调整呼吸。
我走近他们,询问刚刚那是什么光,但两人也一脸纳闷。鹏炮大哥说,一踏上地面便发光了。
「库帕掉落谷底没?」捲髮男问。
「还在半空中吧?」鹏炮大哥走过来,想窥探谷底。
此时,一阵剧烈摇晃,像是重物撞击地面,震撼四周。我知道,库帕总算掉进谷底。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我们早就晓得后续会怎么发展。库帕碎裂,含有的水分会喷洒出来。一旦淋到,我们就会消失。
「咦,可是没有水呀?」捲髮男看着自己的身体,摩挲皮肤,四下张望。
不是的——我心想。水会从谷底喷上来,水滴会飞得高高的,然后再坠落吧。水慢一点才会出现。
我做好心理準备。像在确认是不是下雨般,鹏炮大哥手心向上。
我犹豫着该不该闭上眼时,水花如同细雨,从天而降。头髮濡湿,衣服濡湿,我不禁微笑。达成任务的成就感,让身体中心爽快地颤抖着。我们并未死亡,只是变得透明。
「其实,我发现反击的手段。」待顽爷讲完「上一场战争的可怕往事」,医医雄开口道。
「反击的手段?」弦低喃,我也纳闷地问:「手段?」
当时,众人担忧着未来,一片鸦雀无声,所以「反击」和「手段」两个字眼,听起来强而有力。
医医雄举起右手中的小皮袋:「就是这个。」
哦,原来如此!我不禁欢呼。
「那是什么?」库洛洛眯起眼,想透视袋内。
「我猜是黑金虫,刚才医医雄在家里磨虫子。」
「黑金虫?这个季节,黑金虫不是都还躲在地底?」库洛洛接着说,昨天不是才在这儿讨论过吗?
「它飞进医医雄家。」我没解释可能是老鼠不慎挖开黑金虫的巢穴,而是自夸:「是我打下的。」就像这样——我慢动作示範如何跃起打虫。来,睁大眼瞧仔细。
医医雄向其他人说明:「今天有只黑金虫跑进我家。」
「现下并非黑金虫的季节。」丸壶质疑。
「但就是有虫飞进来,还是猫帮我打落的。」
意外的是,人们似乎颇兴奋。原以为大家反应会很冷淡,嫌「区区黑金虫的毒能干嘛」。
「医医雄,你有何打算?」丸壶问。「你要怎么利用那些毒?」
「我就是来顽爷这儿商量的。」医医雄回答。「我想让铁国的士兵吃下黑金虫磨成的粉。」
「啊,果然是这样。好,很棒的点子!」丸壶亢奋地高喊:「就这么办吧,快!」一副要立刻飞奔出去,拿毒药泼敌国士兵的模样。
「可是,昨天也提过,铁国士兵不见得会乖乖吃下。」
「掺进水里就行。」顽爷随即回答。
「掺进水里?」弦有些疑惑。
「这样啊。」医医雄应道。
「掺进水井吗?」有人间。
「水井不够确实。」顽爷否决。「城里的人可能会不慎喝下。不是掺进水井,以前我去冠人家时,入口旁边有个大大的容器。」
「哦,水缸。」医医雄依旧语气平淡,但似乎有那么一点起劲。
「有水缸吗?」库洛洛望着我。
「嗯。」
踏进冠人家,左边靠墙处有个大水缸。那是搓揉泥土后烧制而成,平常装满水。其他人类的家中也有蓄水的水缸,不过,冠人家的水缸格外大。口渴时,我偶尔会去舔舔水,天气太热的日子,也会偷偷浸一下脚降温。
「对啊。」丸壶兴奋不已,「没错,把毒药掺进水缸就行。士兵住在那栋屋子,总要喝水吧。这个点子好,或许能把他们一举消灭。」
众人佩服不已,纷纷应着「有道理」。我觉得他们开心得太早,但他们早就喜上云霄。「在水缸里下毒,这下就能解决困境。」
「可是,要怎么到冠人家动手脚?一靠近就会引起注意。」弦问。
唔,这也是个问题——人们抱起胳臂,陷入烦恼。
「库洛洛,你怎么想?你觉得黑金虫毒药的作战能成功吗?」
「很难说。」库洛洛兴趣缺缺地舔前脚。「带着毒药在水缸里下毒,除非做得巧妙,否则会引起怀疑。」
「这样如何?」丸壶提议,「找酸人过来。」
「找酸人过来?为什么?」弦问。
「酸人能接近铁国的士兵啊。」丸壶有些激动,大概是等到具体可行的反击机会,卯足了劲。只要脑袋浮现念头,他就无法不付诸行动。
我认为这点子不坏。
「嗯。」菜吕点点头。医医雄则怀疑,酸人不会照他们预想的行动。
此时,库洛洛伸长背,回望身后。
「怎么?」
「不用去找酸人了。」
「咦?」我才在纳闷,酸人已无声无息闪进门口。
「又聚在这里,你们到底在想什么!」酸人粗声粗气,态度依旧高高在上,宛如一把割开空气的小刀。
酸人突然登场,医医雄他们颇为错愕,气氛一阵紧张,每个人都僵在原地。然而,没有任何人害怕。以前,只要酸人骂「你们在干嘛」,人们就会吓得瑟缩。依酸人的心情,有时会挨揍,有时会被无故找碴。毋宁说,酸人大半时间都在找别人的碴,所以大家只能拚命辩解,向他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