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的梅雨季后不久,纪久便为了家族坟的事返回岛上。
从微暗的房子里看出去,可见庭院一隅高耸着几株蜀葵(注50),花苞一直结到上面。等到最顶上的花开时,梅雨就结束了。蓉子一边切着染材,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现在最下面的花才刚开,应该还有得等。
只是少了一个人,家里却明显变得空蕩。
「啊,莉卡小姐穿绣球花(注51)的纱(注52)耶。」
与希子一下楼来,目光便停留在莉卡小姐的和服花样上,高声说。与希子最近也十分自在地和莉卡小姐说话。蓉子剁着北美一枝黄花(注53),也看了一眼对面椅子上的莉卡小姐,一面有点得意地说:
「总得搭配季节呀。带扬、腰带和长襦袢都换了唷。」
「真的耶,莉卡小姐衣服好多唷,比我还多得多呢。哪天让我看看妳的衣橱嘛。」
与希子微倾着头拜託莉卡小姐。蓉子说:
「祖母似乎有帮她多做,原来好像只有两件。」
「原来?」
「莉卡小姐来祖母家之前。」
「喔。」
与希子从冰箱里拿出麦茶倒进杯子。
「妳奶奶也可以和莉卡小姐沟通吧?」
「嗯。」
「上次说的那位佳代也可以吗?」
「大概吧。不过我不大清楚,那已经是将近七十年前的事了。」
「那么,从佳代那边带来的和服也是七十年以上的衣服?」
「算起来是这样喔。」
「嗯……那时候应该有锦纱(注54)或者一越(注55)、御召(注56)……」
「不愧是与希子,果然很清楚。不过,好像不是那么好的缩缅,只不过花样很特别……要看吗?」
「想看啊。论文正好写到跟日本纺织品有关的部分。」
蓉子从隔壁房间拿来两包东西,外面都以叠纸(注57)包着。
「连叠纸也都是人偶尺寸的哦。」
「以前的人讲究得还真彻底呢。」
蓉子说着解开叠纸上的繫绳。
「已经是年代相当久远的东西了喔。」
与希子瞪圆眼睛。
「这件是以『蝴蝶』为主题设计的……」
说是蝶,身体又太大。眼珠似的花纹看来骇人,不过各时代的审美观或许只有当时的人才能领会吧。
「这……又是什么呢?」
蓉子打开另一包。
红底上印的是菊花和琴,还有一种不知为何物的花纹。
「这是小槌吗?还是什么?」
「大概是吧。说不定把这个和琴合起来代表所有乐器,所以也许是琴拨唷。祖母跟我解释过,只是我忘了。因为很旧,所以觉得有点噁心,根本没让她穿过。」
「唔嗯……」
与希子兴緻盎然地看着。
「这些花纹似乎很有故事性喔。」
说着又转向莉卡小姐。
「莉卡小姐,妳一定有很多回忆吧,我真想和妳聊聊。」
莉卡小姐依然端坐着。与希子轻抚着莉卡小姐的手,突然说:
「听说我爸要开刀。」
「啊?」
蓉子吃惊地望着与希子。
「打电话给我妈的时候,她告诉我的。」
「那,妳不回去没关係吗?」
「她说我才刚回去过……反正也没什么事。母亲和哥哥都在,所以我想等开完刀再回去看他就好了。」
与希子的老家位于一处古老的城下町,从这里要转乘电车,约费两小时才能到达。明治维新前后的城主喜欢能剧,城内至今都还保留着出色的能剧舞台,因而驰名。与希子的父亲在那城镇的高中教美术,在与希子口中是个怪人。
「光画画没法糊口,但又不是个当老师的料。」
与希子叹了口气。
「家人不照他的意思做就不高兴,像个小孩子似的。因此只要稍微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就立刻诉诸暴力。或许是在职场上受尽委屈吧……」
与希子虽然这么说,当初与希子父母来打招呼的时候,大家对他的印象却都刚好相反。一派艺术家风範,不拘小节,服装的搭配也颇具品味。
「我倒觉得他很帅……看起来又温柔……」
蓉子这么说等于是和与希子父母站在同一边了。大体上,站在管理人的立场,总会下意识地採取这种态度吧。
「那只是外表看起来啦。我现在大了,能够了解,他心里一定十分焦躁不安吧,总是说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上了美术大学后看到很多这种类型的人。不表现出来的话,心里就会逐渐累积毒素,很惨呀。我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就像鬼一样,所以,普通人安住过的老房子我反而觉得安心。」
与希子凝望着庭院说。
「妳说普通人指的是我祖母吗?」
蓉子发出讶异的声音说。
「不是吗?」
「不……我从不认为祖母是普通人。」
「害妳不高兴了?」
「不……只是有点意外……因为对我来说,祖母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样。」
「对喔,普通人可不会和人偶沟通啊。我所谓的普通其实带有尊敬意味。但说普通似乎太笼统了。」
「那么,竹田君普通吗?」
竹田君是登山社的学生,修的课有些和与希子同堂,傻呼呼的,她曾说欣赏他长得像熊一样。与希子几乎每天都在学校餐厅碰到竹田君,有时候看到他想在饭上撒盐却发现拿到牙籤罐,有时候又听说他因为在附近古城石壁做攀岩练习而遭到警卫告诫。因为与希子经常向大家报告这些消息,所以竹田君在这个家就成为名人了。
与希子似乎故意摆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说:
「应该说是高尚的普通吧。」
害蓉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以妳从前告诉我们的那些事情看来,可绝对不是什么高尚形象哦。」
「是喔。」
与希子站起来,装出滑稽的表情回二楼去了。一会儿才传来织布机的声音。
庭院现在整理得井然有序,大家早就各自种上自己喜欢的植物。但因为有些地方阳光充足,有些地方就并非如此,最后无法公平分配,于是,先种的人就把自己喜欢的植物种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绶草(注58)之类的野花,正因为身处在这庭院,才没被当成杂草,得以生长,这一点大家都以恩人自居。但玛格丽特只在庭院一角用小石头围出一块自己的位置。
只有玛格丽特那块辖区什么也没种。她目前致力于改良土质。她收集落叶和厨余做酵素,拌进土壤。她做得如此认真,但问她想种什么,她却只是支吾其辞、一脸困扰地说:「要是种了东西就不能翻土了呀。」
反正,她喜欢的是培育出自己认为完美的土壤,其他事情似乎都没想到。有时候抓起泥土,再哗哗撒下给蓉子她们看,同时自豪地说:「妳们看,变得相当黑了喔,像烟熏过一样,储水和排水也刚好平衡。」她甚至还用试纸测了土壤的酸硷值。
不管种什么东西就无法再改善土壤了。不只如此,植物会吸走养分,土壤也会因此日渐贫瘠。玛格丽特似乎就是不喜欢这点。
不过,只要与希子她们来向她要土,她就兴高采烈地给她们。不仅如此,看来她很乐意继续提供。能够证实自己改良过的土可以使植物长得更好,她似乎也觉得欣慰。
蓉子和纪久曾经聊起:一切讲求实际的玛格丽特只对培育土壤有兴趣,而似乎只对奇花异草有兴趣的与希子竟然也费心地种起蔬菜,真是有趣呀。
纱窗的预算一时似乎仍无法达到,蛾就不用提了,蚊子才凶呢。
「好丢脸哦。」
与希子给大家看她满是红豆冰的手脚。
「好惨喔,是因为与希子皮肤白所以格外明显吧。」
「才不是,不光因为这个,我一到夏天本来就会这样。一般人只是稍微肿一个小包而已,可是我就会变得又红又硬,还会化脓呢。」
即使如此,与希子还是强忍着,在窗边挂防蚊草(注59),又在每个房间放蚊香,继续忍耐。至于蛾,只要一飞进屋子,与希子多半以常备的捕虫网捉住,迅速处理。
与希子望着庭院里的花草喃喃地感慨:
「能活命还真是不寻常呀。」
与希子说话,总是省略之前那段迷途似的漫长思考过程,所以经常显得突兀又不知所云,蓉子她们最近都习惯了,所以遇到这种情形,多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蓉子今天也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就出去买东西了。
一回来,与希子就表情有异地对她说:
「剐刚那位『阿菊小姐』打电话回来。」
「她说什么?」
「她说……」
「什么呀?」
蓉子一边将豆腐和葱等东西拿出菜篮,一边催促她说下去。
「她说,为了把所有骨头放在一起,所以把坟墓全都刨开来了。」
「刨开来……」
又偏选这种吓人的措辞。
「她说那个岛上还是流行土葬,遗体是以坐姿摆进大桶子般的桶棺里。」
「啊,那叫坐棺啦。」
「对对对!所以他们就把每个坟墓都刨开,把骨头分别装入骨罈里,再全部集中在一处。」
「嗯嗯。」
「结果,纪久十年前过世奶奶的桶棺里,竟然挖出……」
蓉子看与希子说话的口气,忍不住停下手边的动作。
「奶奶的骨头,以及一尊人偶,而且,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