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蓉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祖母的丧礼结束了,而蓉子被蒙在鼓里。父母和亲戚乘着一辆小巴士回来,她很想冲上前去捶着母亲胸前质问:你们太可恶了!太过分了!祖母的丧礼为什么不通知我?却哽咽得根本无法说出心里的话。父亲也在旁边。蓉子又想如此向他抗议,依然哽咽到话都说不清。甚至双手也不听使唤,无法槌打父母。既然无法以言语表达内心的懊悔,至少也要诉诸身体动作吧,谁知连这也没能做到。
内心涨满激动,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发现莉卡小姐在前面向自己招着手。只见一根很大很大的竹子被人从根部砍断,倒了下来,而莉卡小姐就站在入口,或者该说切口的地方。两人一起往那根竹子里面张望,只见里面明亮如纸灯。竹节的中间黏着些许棉花般柔软的竹子纤维,但拨开这些纤维继续前进,就是隧道般的溜滑梯,这可好玩了,而且即使要当成秘密基地也是最棒的选择。竹子里面充满清冽的香气,感觉起来更像圣地。
蓉子开心得不得了。
……原来纤维是空心的,正因为是空心,才能染进颜色。莉卡小姐所处的位置,就是这个「空」,她在这个家,以及这个家庭正中央的「空」里,和祖母一起。
如此想着想着却醒了,这梦很明显是受到纪久电话的影响。
纪久祖母的棺材因为前年大雨,底部积水,里面的人偶也半身泡在水中。纪久说,那人偶彷彿一直在等着有人来开棺似的,一副总算鬆了一口气的模样。但因为已经重新和其他遗骨埋在一起了,其他三人都没机会看到。因此,纪久回来后,不论如何坚持那个人偶和莉卡小姐一模一样,都没人相信,尤其玛格丽特,更是压根儿不信。
「在我看来,日本人偶每一尊都长得像莉卡小姐。」
与希子看起来比她稍微通情达理一点,说:
「至少的确同为市松人偶吧。」
刚开始还坚持到底的纪久听她们这么说,也越来越没信心,只是不甘心地嘟哝:
「真的很像嘛。」
只有蓉子一人相信。因为莉卡小姐和其他人偶完全不同,即使同为市松人偶,假如和莉卡小姐共同生活的纪久,第一印象认为和莉卡小姐相似,那么就一定和莉卡小姐有什么关联。蓉子巴不得立刻前往纪久生长的小岛去确认,但要人家为了自己再次挖出已和遗骨一同安葬的人偶,怎么说得出口。
纪久看蓉子愁眉不展,便安慰她说:
「因为我选择染织做为研究主题,所以姑姑说要把那人偶的衣箱传给我。她说那是古时候的染织品,应该可以当作参考,而且我们这边又刚好有莉卡小姐在。
「真的?」
不必说,蓉子高兴极了,就连与希子也是,或许是帮人偶换衣服的游戏记忆被唤起了吧。当然玛格丽特还是不为所动。
「姑姑告诉我……」
纪久开始叙述自己在岛上,听许久不见的姑姑提起的往事。
她的姑姑弥生说:
「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妳的外曾祖母,个性非常刚烈,却又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当她得知自己的先生另娶了一个年轻的小妾,表面上虽然不哭不闹,但,妳看这个。」
弥生把衣箱中满满的人偶衣裳拿给纪久看。打开最上面那件的叠纸,就感觉得到这下襬铺着薄棉的和服是投入许多情感做成的。
「外祖父因工作到镇上去的时候,为自己的女儿买了一尊当时着名人偶师做的市松人偶,这也就罢了,他却顺便也送给小妾的女儿同样的东西。外祖母知道这件事后怒火中烧,母亲亲眼见到她使劲咬住自己的嘴唇,一道鲜红的血直往下流。」
孺生喘口气,接着说:
「母亲还说,流下来的鲜血很漂亮,她仰头看得都入迷了。外祖母用剪刀将那人偶的衣服绞坏,正想把人偶本身也丢进火里烧,但当时年纪还小的母亲哭着抱住她才没烧成。后来转而——这我也不大了解为什么——叨念着:『这花色也好。那花色也好。』开始发狂似地为人偶治装打扮。据说只要上和服店,就一定也顺手连人偶那份的衣服也一起做。这些就是成果。」
弥生将视线扫向衣箱,喝了一口茶后,叹口气又说:
「是希望和小妾孩子的人偶格调不同吧,真可怜呀。」
「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纪久大小姐,您可要当心呀。」
概略听完后,与希子开玩笑似地说。
「小心什么呀?」
「妳心里明白。」
纪久并不在意与希子的话,突然宣布:
「对了,接下来我要出去旅行一阵子。」
「咦?去哪儿?妳才刚回来耶。」
「我听说老家那边,从前的捻线绸工艺已逐渐式微。因为做衣服的需求越来越少,据说消失速度很快,所以我想趁现在到当地去亲身体验。我请父亲帮我介绍当地的纺织厂,所以他们会带我到有织工的村子里去。」
与希子张大眼睛说:
「大小姐果然了不起!」
「别这么说嘛。有些是连公车都一天只有一班来回,而且从公车站还得上坡、下坡走将近一个小时才到得了的地方。只是提到说,那里的人偶尔可以顺便载我一程。」
「我也要去。」
与希子像孩子耍赖似地说。
「咦?妳也要去?」
「我要去的是中近东啦,奇勒姆的故乡。」
「现在临时怎么去?」
与希子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说说嘛。」
过了二、三天,纪久就出发到面向日本海的深山里,着手调查各村落所流传的捻线绸。
「纪久写信回来了哦!」
蓉子打开信箱,检视着信件说。
「写给谁的?」
「写给大家的。」
「打开!打开!」
虽然昨天才出发,可是在这深山里的民宿只要天一黑就没事干,只好来写信。
今天访问的地方,是自古便以细緻着称的捻线绸产地。
如今邻镇的纺织厂已足以供应大半需求,因此拥有手织技术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但今天访问的村子,从古至今便将织布当成冬天无法出门时的工作,如今虽然居民户数少,几乎家家都还备有织布机。
据说从前这种村落娶新娘的首要条件,就是手一定要巧。即使容貌或个性不是很好,但只要手艺好,作为新娘子的附加价值就越高。从前这一带的媳妇即使正值严冬也得一大早摸黑起床坐到织布机前,连饭都捨不得吃,一织就织到三更半夜。据说有人因如此费尽精神心血织出来的布疋被弄坏而发狂。
今天去的地方也是这样,工作场所也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既冷又最简陋,简直就像储藏室。只见年纪尚轻的媳妇苍白着脸坐在织布机前。
心里一阵难受。
那织布机上架着的布疋,将被做成花纹优雅的高尚和服,而那恐怕是她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穿到的。
这个村落地域色彩特别浓厚,是个特别热衷于捻线绸的产地,因此流传着许多关于织布的悲哀故事。
我故乡那座岛上还不至于如此严苛,织布成为贴补家用的工作是最近的事情,从前只要织给家人穿就行了,只能算是自己家里的手工活儿。
即使如此,那里的女人们,也和这地方的女性一样,做完一整天的家事或田里的粗活后,还得继续织布,所以心里雀跃不已的日子、苦恼悲伤的日子、怒不可遏的日子里,织布机的声音想必也有所不同,那些心情想必也一寸寸织进布疋里面去了吧。
女人们织着布。
随着布疋这件作品的进行,她们自己的七情六慾也一併织了进去。
无论古今东西,织工几乎都是女性。会不会还谈不上工作性向,而是女人需要这种劳动,才会形成如此定局呢?这项工作可以将那无法对任何人说的、万一说出口将使世界为之毁灭的、岩浆般的情感,慢慢一寸寸织进平静的日常生活里。倘若我的外曾祖母也会织布,或许会开心一点吧。
我忍不住如此想。
这信很奇怪吧?自从和妳们同住以来,我变得越来越爱说话,于是便养成随时想找人说话的习惯。我一定是想家了。不是我父母亲的家,而是有妳们在的、还有以实际上不在的莉卡小姐与奶奶为中心的那个家。
给住在没纱窗房子里的诸位
纪久
「真是感人肺腑呀!」
读完后,与希子故意开玩笑,接着又说:
「对耶,我刚在大学遇到纪久的时候,她是个极端沉默的人哦。-
她说,似乎突然回想起从前。
「有点神秘兮兮的,倒看不出她是个见到蛾会大惊小怪的人。」
「纪久的确很文静,除了蛾出现的时候以外。」
两人相视一笑。与希子突然说:
「啊,刚刚玄关是不是有声音?」
「应该是玛格丽特吧。」
正想说好像不是的时候,玄关已经传来:
「蓉子,妳在吗?」
蓉子连忙回答:
「在啊!请进!」
一边起身对与希子说:
「是我妈。」
「哎呀!」
与希子赶紧简单收拾一下餐桌。
「爬个坡就喘不过气来……老喽!」
蓉子的母亲待子边擦着汗边走过来。
「阿姨永远都年轻。」
「哎呀,与希子,我喜欢说实话的人唷。」
待子笑着说,心情看来很不错。
「顺道过来看看……我买了冰淇淋。玛格丽特和纪久呢?出去了吗?」
「玛格丽特呀,说今天会比较晚回来。纪久出去旅行了。」
「哎呀呀,那妳们今天很寂寞喔。」
说着,将视线停留在端坐在座椅上的莉卡小姐身上,就像看到怀念的老朋友般微笑着说:
「莉卡小姐,好久不见。妳还是一样年轻漂亮呀。」
「哪有?」
莉卡小姐没说话,倒是蓉子冷冷地回答。与希子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蓉子很少表现出这种态度。
蓉子是被母亲那句「还是一样」惹得不高兴的。对蓉子而言,从前的莉卡小姐和现在的莉卡小姐简直有如天壤之别,然而母亲明明认识从前的莉卡小姐——母亲并不知道莉卡小姐的超自然事件,说来也是情有可原——却又完全看不出其中差异,感觉好像从前的莉卡小姐全是出自蓉子的幻想似的。蓉子希望母亲说的是:「哎呀,莉卡小姐感觉不大一样喔。」
待子的立场则以为蓉子一定是因为「漂亮」这个词,反应才会这么激烈。待子十分清楚:蓉子虽然长得还算端正,五官却一点也不突出,从小就没被夸过漂亮。
——不过,她也不是那么爱闹彆扭爱顶嘴的孩子,一定是因为年龄相仿的几个女孩子住在一起,为厂琐碎事情闹得不愉快了。反正也不能老是停留在玩人偶的年纪,这对这孩子正是个良好刺激。
「再过不久,莉卡小姐的新衣服就会寄来了哦。」
与希子机灵地打圆场。
「哦?从哪儿来的呀?」
「原本属于纪久奶奶的人偶所有,这下说要给纪久。」
「那好呀,我也好想看唷。」
说着,目光停留在垂挂于沿廊屋檐下的绢丝束,刚染出来才上过浆的绢丝闪着金丝雀黄。
「哇!好漂亮的颜色哦!用什么染的?」
「日本苦参(注60)。」
「没听过,是什么植物呀?」
「来一下。」
蓉子催促母亲,带她到廊外看剩下的苦参。在待子看来,这枯萎的草并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咦?用这个呀?哇,好厉害。那这丝线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是纪久要的。纪久说她整线整到一半,突然想要金色草原般的颜色,所以才拜託我染的。」
「原来如此。」
待子认真地想了想:
「蓉子,妳们要不要开个人偶展呀?」
与希子和蓉子不禁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