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下午应该会转热的晴朗早晨。
早上通常比较凉爽,但这种清凉不免让人联想到瞬间即融的刨冰。
与希子蜷缩着身体躺在庭院西北角自己的位子上。
那大约半个榻榻米大的空间,位于紫丁香最底下枝叶的绿荫之中,高度勉强容人坐T。周遭环绕树木,地面长满野生的韩国草(注67)。因为在树荫下,所以既凉爽又通风。
自从与希子宣布「这是我的位子」后,玛格丽特也说她要选松树下面,因为她说靠着松树静坐冥想,可以感觉到松树传来的好能量。
与希子不但被父亲和澄月的事情搞得晕头转向,毕业製作织锦挂毯的起草工作又不大顺利,索性缩在这里。不远处传来蓉子清洗刚剪下的日本白屈菜(注68)的沙沙声。
天空里有老鹰鸣叫。
屋子里,晚起的玛格丽特睡眼惺忪地热着锅里剩下的味噌汤。
玄关那边有人叫门。
「啊,玛格丽特,去帮我看一下好吗?」
蓉子把一束束日本白屈菜从水里捞出来,同时对屋子里的玛格丽特叫道。
玛格丽特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往玄关走去。这个小镇上绝大多数的人还是没见惯外国人,所以突然出去应门的话,对方一定会一脸讶异。她就是不喜欢这一点。
过了一会儿,玛格丽特啪哒啪哒地沖回来,她似乎已完全清醒,脸上的表情甚至很兴奋。她把身体探出沿廊,对蓉子说:
「与希子的客人。猜猜看是谁?」
缩成一团的与希子似乎也听到她这句话。在蓉子回答之前,她就跳起来沖往玄关。打开的木条便门晃个不停。
蓉子愣了一下,看着她的背影,但立刻一脸疑惑地转过身来看看玛格丽特。
「是竹田君。」
玛格丽特不知为何得意洋洋地回答。
蓉子本来还想到玄关去看看,确定一下的,但又觉得似乎太八卦而有点挣扎。
蓉子对玛格丽特说:哎呀,冷静一点。之后,自己正想继续手边的工作。这时与希子竟回来了。
「咦?怎么回来了?」
「嗯。」
与希子一脸闷闷不乐。
她注意到玛格丽特和蓉子异于平常的热切视线。
「妳们搞错了啦。他是来跟我拿我向他朋友借的笔记。他朋友原本要我改天传给竹田,只是好像要交报告了,他才突然急着要的。」
「就只是这样?」
「不。」
哦?玛格丽特和蓉子一脸「果然没错」的表情,紧盯着与希子。
「他邀我一起去看学长的团体展。」
「哇!」
「不过我拒绝了。」
两人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点失望。
「为什么?」
「因为我跟纪久约好了呀。」
「那有什么关係。纪久一定可以理解的呀。这可是妳心目中自马王子的邀请哪。」
「没错,提到他,我老是兴奋地哇哇叫,所以其他知情的朋友可能有人跟他说了什么。」
要是纪久在,一定会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不过这两人却只是静静地瞪大眼睛。于是与希子就这样回到「自己的位子」,又像虫一样蜷缩起来。
傍晚纪久回来听说这件事,立刻挑着眉毛叫道:
「为什么?」
与希子鼓着腮帮子白了纪久一眼。
「就知道妳会这么说。」
「妳明明对他有意思呀!」
与希子叹了一口气。
「喂,突然受到邀请,连我自己一时也嫌麻烦……」
纪久皱起眉头。
「又不是跟妳求婚或是要妳和他正式交往。干么呀,这又没什么。」
与希子稍稍转开视线说:
「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最后发现,我只喜欢远远望着他,兴奋地哇哇叫着:好喜欢!好喜欢,但对于活生生的竹田君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什么话呀?」
纪久觉得莫名其妙。
「又不是小孩子,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样对竹田君很失礼呀,真不懂人情世故。」
「不必说得那么严重吧?不过要真是这样的话也是遗传吧。」
与希子看起来似乎有点落寞。
玛格丽特买的风铃偶尔会叮铃轻响,拖着余韵。
与希子原本躺在庭院自己的位子,但后来被太阳晒到,只好转移阵地,到榻榻米客厅去继续睡懒觉。
玛格丽特从外面回来,愣愣地说:
「与希子,我出去的时候妳也是睡成这个姿势。」
「精神不济呀。」
与希子低声说,好像在讲梦话似的。
「更何况,玛格丽特出去的时候,我是在庭院里呀,哪有一样?」
说着翻过身来看着玛格丽特。
「与希子,妳怎么了?」
玛格丽特一看到她的脸不禁大叫。
「啊?」
「脸颊呀!」
「啊!」
蓉子也从房子里后方探头出来看她的脸。
「榻榻米的目都印上去了。」
「榻榻米的『木』?」
「像这样一个一个的格子。如编目或缝目等。经线和纬线交错的地方。不过这也印得太清楚了。」
不但发红,还全是汗,连头髮都黏住了。蓉子回头,用冷水绞了一条湿毛巾递过去。
「谢谢。」
与希子开心地接过毛巾。
「时间和空间交叉,或是过去和未来交错的地方,也称为目吗?」
玛格丽特一脸认真地问。
「没听过这说法。不过这还满有趣的哦。」
蓉子也觉得有趣。玛格丽特露出满足的神情,接着说:
「与希子,我觉得妳真厉害,可以一整天什么事都没做。」
蓉子忍不住噗哧笑出来。与希子愣了一下,但因为玛格丽特表情实在太认真了,所以赶紧骄傲地说:
「对呀,玛格丽特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忙什么、想获得什么,这样太焦虑了。我呀,要我这样待上几天都没问题哦。」
玛格丽特瞪大眼睛讚歎:
「真厉害!」
蓉子只是笑。
玛格丽特的确是个孜孜不倦的人,绝不浪费任何时间,总是想学点什么。
轮到自己做菜的时候,也在水龙头后面架起书架,一边看书,一边洗碗或淘米。
随时一副紧张模样,偶尔还会没来由地焦虑。虽然大家都没明说,但至少蓉子老是有这种感觉,而且也知道她耗费大量能量,想借理性来控制情感。
玛格丽特目前热中于「阿育吠陀」(注69),同时也在进行奠基于该派哲学的独特食疗法。因此轮到她做菜时,大家都得有点心理準备。
「阿育吠陀」之前,她迷的是西藏神秘学。这段时间吃生菜沙拉时,她都会将自己的那一份加少量水放进锅子,川烫一下。
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宗教狂热分子,有时候看到自己做的菜,反而露出完全没胃口的表情。
「首先一定要接受。」
她这么说的时候,彷彿是将她崇拜的老师的话说给自己听似的。
「接着再提高经验值。」
她的老师是个姓高田的日本人,年轻时曾游历全世界,能说多国语言。有个以这位高田为中心的外国人读书会,而玛格丽特就是该团体其中一员。
轮到玛格丽特做菜的时候,她会考量每个人的情况,一一衡量食物的属性,但老是被複杂的组合搞得愁眉苦脸,抱着头坐在厨房餐桌旁。最后决定妥协,煮一道类似咖哩的、带汤汁的大杂炊,添菜的时候再分别为每个人挑选在微妙处有所不同的料,虽然严格说来这样子似乎不及格,但之前大家都很怕轮到玛格丽特做菜,直到情况如此确定下来才好转。
「玛格丽特,今天早上又起不来了吧?」
与希子故意取笑玛格丽特。
「对呀。」
玛格丽特沮丧地垂下肩膀。
「『阿育吠陀』的教义不是要求天没亮就起床做瑜珈之类的吗?」
「对呀。」
玛格丽特的身体缩得更小了。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符合自己的理想喔,对吧?」
蓉子替玛格丽特辩解。
「拿与希子来说,就是竹田君的事情。」
「喔……」
与希子压着胸口低声惨叫。纪久从旁插嘴道:
「对了,玛格丽特,神崎想加入高田老师的工作坊哦。」
与希子和蓉子悄悄地对望一眼。
神崎是纪久和与希子的大学学长,现在在读研究所,同时也从事工艺创作。最近纪久好像正和他交往。两人看过好几次神崎半夜送她回家,在玄关小声说话的光景。
「神崎去年不是到不丹等地调查当地的染织吗?」
纪久煞有其事地说。
「那又怎么样?」
与希子的口气很冷淡。
「嗯……」
纪久的话里缺乏气势,完全不像平常的纪久。敏感的与希子察觉到这一点,因而感到不愉快,自己也不知为何,但就是不以为然。纪久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又说:
「他说他发现布的花纹呈现了该民族的世界观。」
「这不是废话吗?」
与希子轻蔑地说。
「根本不必特别提出来说。」
与希子对奇勒姆的花样本来就有如此的感觉,即使同为奇勒姆,也因地区不同而有各种不同版本。她觉得那和该地区的神话传说或宗教之间有微妙的关联。这个範畴对与希子来说是个宛如广大丛林的地方,尚且无法化为言语,她也觉得总有一天一定要下定决心闯入这丛林好好地看看。但即使如此,当她听到别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布的花纹呈现了该民族的世界观」,心里当然不是滋味。
「工作坊对任何人都开放呀。」
似乎连玛格丽特都感觉到这场面的尴尬气氛,赶紧打圆场。
「谢谢,我会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