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很长。
为了不大会看书面文字的玛格丽特,竹田便将信念了出来,途中还喝了好几次水。
大家都无言。
究竟谁会先开口呢?
大家彷彿一同去了一趟安那托利亚东部,一个和这里性质完全相异的地方,做了一趟各自孤独的旅程。
神崎或许永远回不来了。
要是开口,似乎很难避免提到这点。
玛格丽特一脸苍白,只是用手指在餐桌上挠画着。蓉子发现后,歪头看着她,彷彿问她「怎么了」,玛格丽特回答:
「我祖母的奇勒姆……我一直以为只是眼睛的图案……」
「那……那个……」
与希子屏息道:
「会不会是……龙?」
「或许……是吧。」
「不过,为什么玛格丽特的祖先……」
「我父亲的祖父母是库德族难民。」
库德族的话题竟持续到现在,这句话便十分具有冲击性了。
「或许我父亲和母亲就是因为彼此的祖先都是高山民族,因而在美国感到亲切而互相吸引的。我曾告诉神崎自己有库德族血统,当时也多少对库德族做了一些说明。神崎信里提到曾经在日本听某人提起库德族的事情,指的就是我。」
「为什么妳都没对我们说过呢?」
纪久低声问。
「我并不是故意要瞒妳们的,告诉妳们其实也没关係,只是说了大家也不会懂吧,总之我父母亲双方都是弱势族群出身就对了。要是在日本,那些都无所谓,反正就是被笼统地当成外国人,对我来说这样轻鬆多了。」
大家听了,似乎比较能够理解玛格丽特面前展开的孤独本质,或许神崎也是忘不了玛格丽特的奇勒姆图案,所以才会深深被那张奇勒姆,以及那个奇勒姆小村落所吸引。
「神崎太过——美化——库德族了,我想库德族也有他们本身的问题存在。虽然我在日本住得很好,但或许因为神崎是日本人,反而住得很痛苦,住在库德族中反而比较好过吧?」
「他大概讨厌日本社会中一致性的部分吧。」
「……嗯?这一点恐怕有些出入……」
神崎会说:井之川初枝所抱持的强烈家族意识,及衍生出来类似爱国心的东西,最后都可能膨胀成对自我认同的渴望吧。
为坚守自己立身基础而产生的强烈情绪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有时甚至能让人甘愿拿命去换,不能简单地视为一致性。
「神崎……接下来不知道有什么打算。」
「嗯……」
「不知道会不会再寄信回来。」
「不知道……」
「即使在那里丢了性命,」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与希子突然抬起头,语气强而有力地说:「神崎也绝对不会后悔的,我很羡慕他。」
大家心里都有同感:没错。换成与希子的话,一定也是如此。
换成与希子的话,真的……
这么一想,纪久心里突然像被小石头打到一般,灵光一闪。
莫非我们之中,最了解神崎及他心中苦闷的,竟然是与希子?
这走马灯般的一年,突然就像映在角度截然不同的灯光下一般,浮现眼前,有好一会儿,纪久沉浸在浮现出来的这个世界里,但随即将一切关进内心深处,不予置评,就像合上书本般。
纪久原本就认为,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是绝不容许他人侵入的神圣区域,不停在那周围旁敲侧击根本就是种卑鄙的行径,纪久打从以前就不屑为之。
那天晚上就没再提到神崎的事情,竹田也回去了。
后来与希子有好一阵子脸上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蓉子站在沿廊上,正拿着小刀从梅树树榦上削下细细的木屑。与希子走到蓉子旁边,突然说起:
「那个蜘蛛网般的,美杜莎的头,宛如美杜莎头部的龙。关于这话题呀……」
蓉子听了瞬间一头雾水,不知对方所指为何。
「哎呀,就是神崎信里写到的……」
「哦……」
「我在想……难道不能把那织成立体图案,想办法表现出来吗?我是看到玛格丽特那张库德族龙形图案的奇勒姆后想到的。」
与希子手上拿着她之前试编的细麻绳。
「啊,那应该很有意思。要说有谁做得出来的话,肯定非妳莫属,因为妳已经有很多绳编或学习捻草绳的经验了呀。」
蓉子热切地鼓励她,与希子欲言又止地说:
「其实呀,我是想跟妳商量……」
与希子所说的商量,是计画从画廊挑高处的上方垂下钢琴线,绑住完成作品的各个重点部位,悬在中央稍高处,让它垂下来;而正中间——照理说应该放美杜莎头部的地方——她想放莉卡小姐。蓉子一时沉默不语。
「……果然不行吧。一般的人偶就算了,要把莉卡小姐像展示品那样……」
与希子几乎脱口而出: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呀。赶紧摇摇头。蓉子蹙着眉思索着,与希子见状连忙说:
「对不起,对不起,快把那忘了。」
蓉子却说「等一下」,同时将莉卡小姐抱到腿上,凝视着她,然后说:
「我了解了,就把这当成让莉卡小姐打工吧。早上十点起,下午五点止好不好?打工当模特儿哦。」
与希子双眼发亮:
「啊,真的吗?我太高兴了。其实我最近一直觉得莉卡小姐的脸越来越神秘了,我想要是让莉卡小姐彷彿裹着作品似地亭亭立在正中间,一定会有梦幻般的效果……」
蓉子心想:这么说来,觉得最近莉卡小姐表情略有变化的并不是只有我而已喽。
「可是莉卡小姐的衣服该怎么办呢?与希子的作品一定到处都可以看透的吧?」
「那个呀,那个,我想再把纪久的捻线绸加上去,像古罗马的托加袍那样,用一块布在盾上抓些皱褶,做出垂坠,像锦织挂毯一样直垂到下方,这么抢眼,若摆在正中央一定很棒。」
与希子的说明完全无法激起蓉子任何具体的联想,不过蓉子看她这么兴奋,也觉得一定会是件很棒的作品。
「问题是,纪久不知道愿不愿意呀。」
「我总觉得应该没问题。」
那块捻线绸对纪久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因此若以普通的方法说服她,她应该不会愿意吧。不过就算不大愿意捻线绸被拿来做为真人的衣服,对象如果换成莉卡莉卡小姐就应该另当别论吧。
与希子猜对了。纪久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作品有人欣赏,总不会不高兴呀。」
与希子高兴地向蓉子报告结果。
「嗯……不过纪久好像差不多该交稿给编辑了,最后紧要关头一定很累人,她会不会是因为懒得和妳争辩,乾脆让妳的呀。」
「哎呀,是这样吗?对喔,因为她最近都在熬夜。」
不过她都答应了,管他的。与希子说着,便着手为莉卡莉卡小姐量身,然后心情颇好地上二楼去画草图了。
出版社叫做至诚书林,主要出版传统工艺的相关书籍,负责编辑的据说是神崎的学弟,所以年龄应该和纪久差不多吧。看起来是个老实的男人,姓永森。
纪久曾对散居日本各处捻线绸产地的织工邀稿,最后又以电话与之连络。大家都是专业职工,不习惯化为言语的过程,因此纪久在她们的文稿上花的精力,远比花在自己文稿上的更多。
自己的文稿只要照自己的想法写就行了,要润饰别人的文稿才是问题,必须汲取这人对日常纺织工作的感想,与其共鸣,同时又得注意以冷静的笔调,直接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删除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表达方式,斟酌用字遣词重新组合文章,再逐一和织工们确认,这工作做来,彷彿自己也模拟体验了那人的人生,因此是份沉重又耗费精力的工作。
有时织工写了太多个人恩怨,或使命感过分强烈,这些也完全不删除,反而更加以强调—也就是以那人的技术和时代的变迁为经线,再将身为女性的日常喜怒哀乐带人为纬线。希望能完成一本有内涵的书,而不只是捻线绸的介绍文章而已,希望能在内容上凸显纺织这份工作的本质。
永森似乎也颇能了解,不但给不熟悉如此工作的纪久许多适切的建议,同时还不时鼓励她。
写完之后还来回校正好多次,等交出最后决定版本的时候,纪久因完成感和虚脱感,罕见地在客厅瘫成大字形。
「……总算完成了。」
纪久小声喃喃自语。
做梦都没想到真的可以出书,更没想到只是纯粹因为喜欢而长年到各地收集的捻线绸样品,竟然能帮上如此大忙。
永森也很高兴:
「真没想到能这么快拿到内容这么充实的原稿。难怪神崎会说,要做捻线绸的书就一定得找内山小姐,做好之后我一定会立刻送过来。」
就在空无一人的客厅,纪久偷偷倒了一小杯上次竹田带来喝剩的白兰地为自己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