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希子父亲在佳苗陪同下遥访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蓉子便听凭自己的父亲到车站去接他们。
「我爸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佐伯先生说。」
与希子一头乱髮,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又抬着梯子左右移动,蓉子在她旁边一边帮莉卡小姐穿托加袍,一边如此说。蓉子的父亲已经在佐伯暂时出院时拜访过他,当场受託几件佐伯的画作,其中两件已经有买主了。
「那真是托蓉子的福哦。」
与希子爬下楼梯审视整体的平衡感,同时喃喃说道。
「才不呢,我爸是个工作态度十分严谨的人,不管我这个女儿说什么,要是他本身不认同,也不可能做成生意。我很久没看到他脸红的样子了,那是他看见好东西时兴奋的表情哦。」
蓉子问与希子,莉卡小姐的腰部是要束紧,还是任其自然垂坠产生皱褶?
与希子瞄了一眼,说:
「任它自然下垂。」
「可是不束紧的话,衣服的前身和后身可能会脱离哦。」
「那就在腋下那边稍微缝几针吧。」
光泽柔和的嫘萦缠绕在麻绳上,细心编织得宛如蜘蛛网,与希子这件作品以不鏽钢细线贯穿做为骨架,因此要表现流动感或绷紧的效果,全取决于与希子的双手,接着,虽然免不了得在柱子及栏间(注142)打洞以固定整件作品,这位不客气的房客依旧毫不留情地挥下铁鎚。
「莉卡小姐借我一下。」
莉卡小姐所在位置,是在中央偏上方编成袋状之处。把极短的衣服后身及莉卡小姐的身体放进去,让长长的衣服前身像织锦挂毯似地垂在中央,嫘萦编成较细的镂空蕾丝从一部分麻绳延伸出来,像披纱一般拉在她前面,捻线绸则是各种颜色不规则延伸的鲜艳花色,彷彿象徵这家中的一年。透过蕾丝,彷彿隔着时间还能远远看见鲜明生动的色彩。蕾丝的一端则握在莉卡小姐的右手中。
「不会吧!」
蓉子不禁瞪大眼睛。
「与希子,妳真了不起呀!」
与希子害羞地说:
「大家合作的,合作的。」
「纪久!玛格丽特!」
蓉子对着二楼大叫。
听到声音下楼来的纪久也不禁为之屏息。
此时正好逆光,自己的作品从与希子那张柔和而高雅的蕾丝作品后面透出来,艾草染的利休白茶(注143),日本苦参染的金丝雀黄,槲树的灭紫,青茅的金黄,以及无止境的黑和天蚕丝闪烁的高贵淡绿,各种各样的颜色彷彿从内部发出光芒。与希子的蕾丝如反覆的波浪,呈现缠绕的效果往前延伸,借着这反覆来去的流动,莉卡小姐彷彿拥抱着这一切似地,展开双手。
「……连我都无法想像自己没打草稿就织成这样呢。」
纪久喃喃说道,与希子得意洋洋地说:
「夸奖一下将它发挥得淋漓尽致的陈列者吧。」
「的确该夸。」
纪久点点头。
玛格丽特没说话,蓉子转头,只见她竟红了眼眶。她低声说:
「莉卡小姐好像圣母玛利亚。」
果真如此,大家都这么认为,不过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同,虽然没有人说得出哪里不同。
蓉子走进储藏室,想在与希子的父母还没到之前,先拿出客人用的座垫,顺便拿出预备在昼廊展示的莉卡小姐旧衣服。这时,不知道什么原因,驱虫剂的香味竟出乎意料地勾起她的怀念。她拿着旧缩缅,感受那舒服的触感,顺便发了一会儿呆。
微潮的空气寂静得让人耳鸣。
储藏室没有窗户,却似乎有柔和的光线照射进来,感觉好像可以看见尘埃闪闪发光。蓉子觉得很奇怪,但不管她再怎么仔细看,还是觉得那似乎真的是光线,是从房子内侧发出来的,墙壁不可能开洞。好像只有那一带的空气分子排列不大一样似的,但不知为何待在那里很舒服,蓉子不禁闭上眼睛。此时……
「蓉子,蓉子。」
耳边传来怀念的呼唤。
「莉卡小姐!」
蓉子张口叫道,同时想张开眼睛,眼皮却彷彿被钉住似的。
「别张开眼睛嘛。」
「莉卡小姐,这些日子妳都到哪儿去了呀?」
「我没到哪儿去呀,只是送妳奶奶到凈土去了,送她到凈土的期间就变得像蛹一样呀。」
「莉卡小姐变成蛹吗?那么外面的事情妳知道吗?我们这里现在住了五个人哦,和纪久、与希子还有玛格丽特一起。」
「知道知道,都知道呀,全部都知道呀。」
那是蓉子这辈子所听过充满最美、最慈祥感情的声音,温柔地包覆着蓉予。
「之前是蛹,那现在可以出来了吗?」
「快了,快要可以出来了。」
「那么,可以像以前一样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会和妳在一起呀,蓉子,我一直都和妳在一起哦,只是或许和妳所说的『在一起』有点不同。蓉子,妳记得小时候,有一位叫做银爷爷的人吗?三月三日晚上来巡视人偶的那位。」
「……记得……」
听莉卡小姐这么说,蓉子也记得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她一直以为他与人偶是同类,而不是活在世间的人,而且莉卡小姐好像很怕银爷爷。
「银爷爷就快要来接我了,蓉子。妳记不记得奶奶曾说,人偶的形体是驿站。」
「记得。」
「要记得哦。我也可以破茧而出,从这个驿站出发呀。」
此时蓉子一惊,便把眼睛睁开了。
刚刚是怎么回事呀,完全不像睡着,也没有做梦的感觉。
蓉子狐疑地想了一会儿,却听到客厅那边传来人声。啊,不知不觉客人已经到了呀,她慌忙抱着座垫止出储藏室。
储藏室位于宽沿廊尽头,从那边出来直走的话会被与希子陈列的作品挡住,没法通过。只好绕到放织布机的房间,拉开通往客厅的纸门。
蓉子看见站在那里的人大吃一惊,差点就把座垫掉到地上。
「……银爷爷?」
小而瘦弱的身体,周围漂蕩着岁月化成清冽水滴琢磨出来似的气质,因此蓉子才会不由得如此喃喃低语,但当对方转过身来,蓉子就发现自己认错了。
与希子的父亲佐伯和佳苗,以及蓉子的父亲抵达时,天都已经黑了。
蓉子当时在储藏室没注意到,但与希子和纪久都出去迎接了。纪久对佐伯憔悴的模样十分吃惊,因为简直判若两人。
「麻烦您了。」
与希子对蓉子的父亲深深低头致意。
「没什么,没什么。我想令尊一定累了,让他稍微躺一下可能比较好。」
蓉子的父亲担心佐伯的状况,佐伯却说:
「我还好。」
「是呀,今天身体状况好像很不错。」
佳苗扶着佐伯,点头赞成。
把他们三个人带到客厅后,与希子和纪久两人就去厨房準备泡茶。一进到厨房,与希子就嘀咕:
「瘦得好像骨头外只贴了张和纸似的。」
纪久也没办法责怪她,捧着茶盘正要走回客厅时,差点撞到蓉子的父亲。
「做得很棒哦。」
蓉子父亲的脸的确红扑扑的,所以他对作品的印象应该很不错吧。
「老实说,剐开始听说要用到人偶,还以为风格不会太高尚,老实说原本不抱什么期望的。不过那看起来不像那尊人偶,该怎么说呢,那个……」
蓉子的父亲努力想着措辞。这时佳苗也来了,盯着纪久说:
「我认为很出色。」
「那我呢?」
与希子指着自己问道。就在这时,客厅那边传来蓉子「啊」的尖叫声,四个人连忙沖回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