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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临三十大关,跟女友交往进入第三年,眼前必然会模糊地浮现未来预想图。
古川真也就正迎接着这样的时期。
「你们也差不多要定下来了吧?」
上司岩沼如此催促着。他是真也任职的枫出版社所发行的《小说Polaris》主编。一脸兇相的他很难让人联想到编辑这个职业,而且脸的面积又大,在公司里大家都叫他Big Face岩沼。最近,这个称号渐渐扩散到公司外,岩沼自己可不太服气。
「你快结婚啊。我还没有当过部下的媒人呢。」
「为了让主编当媒人而结婚,这很明显是本末倒置吧。」
「可是,跟我同时进公司的榊竟然在我面前炫耀,部下拜託他当媒人呢~。我部下里最有可能结婚的也就只有你了。」
还有我~还有我啊~,同事名取拉着真也袖子插进来对岩沼说:「这话我可不太同意。」
「主编凭什么说有可能结婚的部下只有古川一个人呢?」
「可是其他的人全都已经结婚了啊。」
「还有我啊!我也是单身,而且长得还比古川帅!」
听到名取这些主张,岩沼哼了一声,「可是……」
「只对平面人物有兴趣的男人,怎么可能有结婚希望呢。」
「太没礼貌了!谁说我只对平面人物有兴趣的!」
——高声反驳的名取桌上,摆满了买零食附送的美少女玩偶。听说他收集了全套原创美少女人偶,从航空公司空服员到地勤机师制服都有,而且製造商还是人偶界的老字号。还经过不知道什么什么造型师、又怎么怎么了(真也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不管名取说明了几次都记不住),里面好像还包含了隐藏版的透明空服员玩偶之类的。
真也唯一记得的,就是名取为了那个隐藏版,砸上几乎能买一整套全新西装的金额这件事。
「如果有个外貌像『钢弹王国』里的智慧女神号、个性像『星海的罗蕾莱』的帕美拉,声音又跟泽渡南一样的女孩子,嘴里叼着吐司跟我在街角偶然相遇,那我也愿意跟她交往啊!」
「我看你到死都会是处男吧。」
岩沼的眼神透露着同情。
「也就是说,如果大家不调动部门,目前有可能让我当上媒人的就只有你了。」
原本已经飘到遥远彼方的话题,绕了个像髮夹弯般的惊险轨道,又回到原点。真也其实希望话题最好不要再绕回来。
「这种事催也没有用,要考虑的事很多的。」
「该不会你跟大场快分手了吧!?」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真也忍不住瞪着岩沼。
「我们交往很顺利,不劳您费心!」
真也的女友大场佳织现在隶属于电视杂誌编辑部,不过到去年为止,他们两人都同样在《小说Polaris》编辑部。交往途中被岩沼发现,算是他们有生以来出的最大失策。要不了多久,消息就风传千里。万一两人中间分手了,这尴尬难堪的局面他打算怎么负责呢?
说曹操曹操到,佳织刚好经过这个楼层。
「古川在吗?」
岩沼和名取立刻开始亢奋鼓噪。呦~呦~,两人嘴里不断地放送着完全没必要的特殊音效服务。
「叫什么古川呢,真是见外,可以跟平常一样叫『真也~』啊。」
「主编,请不要站在别人后面擅自配音。」
其实岩沼庞大身躯站在纤瘦的真也背后,根本藏也藏不住。佳织对这个老部门也了若指掌,她假装没看到岩沼的捉弄,平静地带过。
「怎么了?」
来到走廊一问,佳织突然双手合掌一拍、向真也低下头,「对不起!」
「明天傍晚排了一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吃晚餐的两人,约定好明天要一起用餐。
「那明天先取消吧?」
「唉,讨厌啦。」
佳织嘟起了脸颊。
「已经预约好的餐厅看来是吃不成了,等我开完会打电话给你,再随便找个地方吃吧。」
「知道了,那我先把预约取消。」
佳织好像单纯是为了说这件事而来,「那我先走了!」说罢她便朝气十足的离开。
「没问题吧?两人的甜蜜爱情没有蒙上阴影吧?」
回到办公室,岩沼又多事地担心,真也则难为情地回道:「托您的福,一丝阴影也没有。」
真也已经学到教训,被岩沼缠上时还不如正面还击,造成的伤口反而比较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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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认真讨论婚事,真也有件事一定得向佳织坦白才行。
真也与生俱来就有着特殊体质,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多余东西。
当他摸到某个物件,留在这物件的东西就会流入真也的意识当中。所谓留下来的东西,是指一个人的记忆或情感。
听说真也母亲那边的血缘就是这种家族,偶尔会诞生具有神秘力量的孩子。在真也之前是他的外婆,她也跟真也拥有同样的力量。
外婆严格禁止真也炫耀自己的力量。
既然能看到那也没办法,但是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慾望而使用这种力量,否则就会招来不幸。
真也第一次了解外婆规定的禁忌真正意义是在他高中的时候。在那之前,外婆所说的话就像是家中管教方式的一部分,他很自然地遵守,从没想过禁忌的意义。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交了女朋友。两人因为喜欢同一位作家开始聊得来,后来真也主动告白,两人开始交往。
初期交往得很顺利,但过不了几个月,关係开始蒙上暗云。原因是女孩变心了。真也知道她对自己愈来愈心不在焉。
对方的心到底转移到谁身上?真也疯狂地想知道答案,焦急在心中宛如漩涡般盘旋。——就在这时候,一天,女孩戴着一只从没看过的新手錶到学校。
「很适合你嘛,借我看。」
真也不经意地这么说,但女孩的表情却瞬间僵硬了。
他反射性地察觉到。
真也伸出手,硬是触摸了女孩的手錶。这是他第一次自己主动因为想看而看。我就是要看、就是要偷窥、就是要揭穿——身体里的力量彷彿呼应着真也肤浅的情感,开始不受控制地暴走。藉由触摸到的手錶,真也一口气侵入了女孩想隐瞒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太高兴、开心到无法自持吧,点缀着记忆的情感雀跃地流动着。在脑中重现的景色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薄纱,那是一种朦胧的粉红色。
女孩和其他的男人在展示柜前挑选手表。好开心喔,谢谢你,我早就想要了,不过没想到手錶这么贵,真对不起。男人的声音回答。这是你的生日礼物,别介意,可是……
那边你什么时候要分手?继续这样下去就不能一起替你过生日了。
我一直跟他保持距离,对他很冷淡,可是他就是没发现,我从两个月前就希望可以自然淡下来,不过古川那家伙真迟钝,糟透了。
「糟透了的是你吧!」
猛然变得凶暴尖锐的情绪逼他吐出这句话。
「既然你两个月前就已经没感觉,想分手你就直说啊。」
女孩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你在说什么,干嘛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有什么好莫名其妙的,都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吧。」
女孩想用力挥掉他的手,但是他抓得更紧。——又一次。
「保持距离、对他冷淡、他就是没发现。从两个月前、想自然地消灭。古川那家伙、真迟钝、糟透了。」
真也重複着女孩的话,一字一句宛如要深深钻进脑髓般,女孩的脸已经完全失去血色。已经不是铁青、而是呈现雪白状态。
走开!她尖叫了一声。接着用几乎不像女孩的猛烈力气甩掉了真也的手。这就是所谓肾上腺素激发的力量吗?
「——噁心!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噁心!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真也这时才终于发现,整个教室的同学都在看着自己。
他也发现到,自己好像跳上了一层薄冰。
那个跟女孩一起选手表的男人,也是远处观望的同班同学之一。真也本来把那家伙当朋友。他满腔怒气。——但不得不忍住……
要是被发现自己一碰到东西就能看到附着的意念……——这时他终于了解外婆留下那禁忌的意义。
如果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人可能暴露别人的秘密,那么这个人一定会受到周围的嫌恶、排挤。大家一定会离他离得远远的,觉得他噁心。
现在,自己就正处于这种被同班同学疏远的状态。
既然已经跳上这层薄冰,该如何才能不踩破薄冰地返回原路呢?
「你一定没发现吧,我跟蹤过你!」
情急之下编出的谎言实在太糟了。但是,他也只能说出这既糟糕又难堪又卑劣的谎言。
结果真也被冠上「跟蹤狂」这个极不名誉的绰号,直到高中毕业为止,男同学都笑他娘娘腔,女同学则冷眼看待,觉得他「噁心」。
——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慾望而使用这种力量,否则……
外婆的教诲这才深深地刻在骨子里。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不幸。——也为了不让别人陷入不幸。
虽然亲眼看到自己被背叛的光景,确实失去了理智。但在这之前,自己理应因为女孩的心渐渐远离而感到心痛,毕竟是曾经那么喜欢的女孩啊。
而自己却毫不留情地揭穿一切。为了伤害她、将她逼上绝路而使用了力量。大叫着噁心的她眼里充满恐惧。你在哪里看到的?为什么会知道?
他企图利用自己独有的方便超能力,单方面压迫自己曾经喜欢的女孩、想逼她屈服。他被藏在自己心中的暴力性给击垮了。
自己生来就比别人具有更多暴力性格——突然惊觉这个事实,让他毛骨悚然。要是不能好好地控制这种力量,他随时会露出狰狞面貌,将别人啃得粉碎。
要是为了自己使用这种能力而获得好处,从此食髓知味……会有什么下场他已经可以清楚想见。
为了不落入那种下场,唯一的方法就是告诫自己要公平。
既然看得到,那也无可奈何,但至少不能够为了自己的益处肆意使用这种力量。
那是真也第一次警觉,必须控制自己。
第二次则是出社会以后——正确来说,是认识佳织之后。
开始注意佳织这个人,是跟她一起在《Polaris》编辑部隔桌相邻的时期。
「古川啊,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佳织递过来一份作家用红字标注了意见的校样,询问真也的意见。那是一份年轻女作家的稿子,内容是家族故事的短篇连载。
这一期故事的主角应该是一家的长女,然而到了中段故事的走向却突然急转直下。
长女和意外邂逅的独居老人意气相投,就像家人一样亲密。老人的来日无多,最后由长女照顾老人直到最后一刻。老人死后,长女就像自己的祖父过世一样悲哀感叹——大致是这样的情节。
但是,这家人的祖父其实还活着,长女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老人之死如此感同身受,未免令人觉得不自然。虽然凭藉作者的功力故事本身是成立的,但仍然无法否认当中牵强的部分。
一问之下,才知道女作家的祖父刚好过世,她似乎企图在文中寄託追悼之情。可是又不能突然写死这家的祖父,只好临时请出一位萍水相逢的老人,好串出合理的故事。
佳织在入稿前曾经要求女作家重写,但最后稿子并没有进行根本的改写。虽然佳织再三指出矛盾之处,可是作家本人执意不改。
「从系列整体看来,长女悲伤到这个程度不觉得有点格格不入吗?」
佳织的意见并没有错。但是,碰触到校样红字的真也判断,想说服作家是不可能的。
红字上留有女作家强烈的情感。除了失去祖父的悲伤之外,这些红字上也强烈凝集着对要求自己重写的佳织发出的怒气。
「故事本身是成立的,我想这次就过了也无妨。」
要想颠覆女作家的意思,佳织势必得经过一场令人疲惫不堪的奋战。而现在杂誌的出版时程已经进入紧锣密鼓的最后阶段了。
「现在老师也不可能冷静下来,不如等到出书时再改写……」
「我不喜欢这种想法。」
佳织这句话好像甩了个巴掌在自己脸上,真也忍不住挺直了背脊。
「故事第一次问世时,就应该以最完美的面貌呈现。背后有什么状况跟读者一点关係都没有。」
接着,佳织甜美一笑。
「谢谢,我决定了。我知道可能会弄拧跟老师的关係,但还是想再坚持一次。」
真也觉得相当难为情,几乎无法好好看着佳织的笑脸。
虽然下定决心要公平看待自己的能力,不过一旦预见到前方的困难,却总是企图改走舒适的路。
看得到的东西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总是举着这面大旗,企图逃避。
如果,这个作家不是佳织负责,而是由自己负责。——想必自己一定会担心影响跟作家之间的关係,就这么接受了吧。
这一天,佳织提醒了自己有多么麻痹大意。
这一期杂誌的完校一直拖到截稿前才惊险滑垒,但佳织总算说服女作家愿意改稿。
难道您愿意把祖父的死,在这么草率仓卒的工作中勉强写成故事吗?正因为看重祖父,更应该等到梳理好情绪之后,再仔细写下他的故事,不是吗?
听说女作家就是如此被说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