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浜明未 …… 二年级。每个人都是加害者。
鹄沼冬花 …… 二年级。每个人都不是加害者。
石上雪乃 …… 一年级。总之都是别人的错。
柳小路春流 …… 一年级。加害是什么?好吃吗?
1
转学第一天下起了雪。
这场雪来得比往年早了一个月。在面朝太平洋的鎌仓,降雪已属稀少,所以提前一个月来临的初雪,在媒体眼中看来可是明显的气象异常,自然是炒了个不亦乐乎。
而我则消极地期盼着这场雪造成交通瘫痪,这样我就不用去新学校报到了。
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况且就算电车真的停运,我也是无法得逞的。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正式开始上课还是下周的事情。所以就算我今天逃掉,到了星期一还是非要来鎌仓不可,徒增麻烦而已。我的行李早就已经被送到宿舍了,再回横浜毫无意义。
而且事到如今,我也没打算回去。
没有瑞穗爱理的横浜,根本没有留恋的价值。
所以,我并不是想要回横浜,而只是不想去任何地方。忘却什么鎌仓,什么横浜,只希望在这节电车里晃到地老天荒——或者就这样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变卖我的全部家当,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车票,逃离此地。
但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是不会实现的。
电车随后準时抵达了鎌仓站。我站在月台上,身边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它们无法成为积雪,轻盈得一阵风就能令它们翻飞不止,脆弱到稍稍一碰就融化得像是不曾存在过。
虽然不喜欢弄湿头髮,可惜又忘了带伞。我只好放弃抵抗,握紧了书包走入了淡淡的雪幕中。
前往目的地,江之岛女子学院。
「这里到底是鎌仓还是江之岛?」
我独自发着根本没人会听的牢骚。
或许是天气原因,这才过午,车站周围的行人就已经相当稀少,也许商店街的方向会更热闹一点吧。可惜,我的目的地在相反的方向——背靠山野的偏僻城郊。
鎌仓是个奇怪的城镇,它兴起于月牙形的海湾与低矮的山谷之间。山与海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距离,只要背朝大海,走不出多远就要开始爬上坡。海岸线一带虽然还算平坦,可不凑巧,要到江之岛女子学院就必须要走山路才行。
坡并不算陡,不需要消耗过多的体力,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风实在是太刺骨了,与之相比,我身上这件还没穿多久的黑色水手服着实单薄。手头只有一件设计感前卫的制服,校方提供的防寒道具一件都没有。明明在到学校之前都可以穿自己的外套,但我一时手欠把外套全塞到了行李箱里,现在已经寄到宿舍去了。
黑色的便士乐福鞋和丝袜,红色的领巾。对校规忠实到全无个性的装扮,能够带给我一种安全感。制服和书包上,都能够找到别緻的金色刺字——星野刻子,也就是我的名字。
这代表了,我不再是一个横浜人,从此我将属于鎌仓。
服装定义了我的归属。
不必烦恼,也不必多作遐想,只要像机械一样移动双脚就好。只要回头,应该就能看到车站和街道。但我直到最后也没有回头,只顾埋头盯着脚下,不曾停下脚步。
通往江之岛女子学院的道路是一条单向车道,途中没有任何十字路口和岔路,所以不用担心迷路。一条平缓的坡道,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缓慢地吞噬着我的体力。
我本来就不具备优秀的体能,甚至都算不上身体健康。过去一直都体弱多病,今年春天刚升上高二的时候,也曾因病住了一个月的医院。
但正是因此,我才得以拥有了瑞穗爱理这个朋友,然后——
「……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我轻声规劝自己,中断了回忆,让话语在空气中化作一团淡淡的白雾。拎着书包的手背冻得生疼,我恨不得立刻把书包丢得远远的。
胸口传来一丝痛楚。
并不是由于爬坡路的疲劳,而是因为差一点想起不愉快的事。明明知道多余的事情最好不要去想,但她的身影依然时不时地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不要想她,不要想她,不要想她。我在心中默念三遍,继续迈着步子,结果在爬完这段坡道之后已经气喘吁吁。如果天再冷些,形成了积雪的话,说不定我就挨不到学校了。
全日制的女校。
整座校园被一道围墙挡得严严实实,在校外基本看不到里面的模样。紧闭的校门旁站着一个保安打扮的人,我拿出学生证给他看,于是就被放了进去。这里的气氛与横浜的高中相差悬殊,给我带来了一股强大的疏离感。
富有历史感的三层高教学楼,以及更加富有历史感的木造学生宿舍,都具有不言自明的威严感。不仅是由于这种封闭式的环境,更是由于太漫长的时光积累在这座江之岛女子学院的土地上,其分量令周遭的空气都显得厚重非常。
从今天起,我就要在这里生活。
并非喜悦,也并非不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我渐渐地认清了自己所处的现实。一旦走进了校门,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愣在这里也只会害得自己感冒而已,我打起精神向教学楼走去。因为在去宿舍之前,或许有必要先去老师那里报个到。
事实上,我对江之岛女子学院所知甚少。证据就是,我连教研室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这里是历史悠久的全日制女校,採取小学到高中的直升式教学,像我这样的高中转校生十分少见。重视规矩和传统,校风古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情报。
对我来说,只要不是横浜,去哪里上学都无所谓。
对父母来说,只要女儿肯上学,去哪里都无所谓。
只是因为碰巧有这里的人脉,我就被送到了这里。等待着我的,谁知是福是祸。
总之,转入江之岛女子学院,只是排除法得出的结果而已。
「只是没想到,从第一天起就要一个人过来啊。」
我早就已经习惯了被人视为麻烦。
他们并不是厌恶我这个女儿,而只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来与我相处而已——想到这个,我顿时就没了脾气。因为我也是一样,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来与双亲相处,等于彼此互不相欠。他们之所以选择了这座全日制的学校,除了因为正好有关係可以利用,更是因为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所带来的压抑感,已经让他们无法忍受下去了吧。
事已至此,无需更多感想。
要说有什么挂心的事情,就只剩下凭我这灾难性的交际能力,究竟能不能与宿舍的室友和谐相处而已。如果是单人房的话,那就再无奢求了。
想着这些,我踏入了教学楼。脱掉鞋子走在地板上,又冷又硬的触感透过丝袜袭遍全身。
好在教研室就在大门的侧面,省掉了胡乱寻找的时间。敲开门后,面前的教研室显得很冷清。看来就算是全日制学校,到了星期六也还是没什么区别。
一位面相和善的中年女教师迎了过来,见状我便放下了疑虑。
「我是从横浜转学到这里的星野刻子。」
「………………」
这阵沉默是怎么回事?
在听我报上姓名的一瞬间,这位貌似教师的女性表情明显僵硬了起来。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的那种眼神中,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任何欢迎的意思。即使往好了说,顶多也就像是在动物园里看到了珍禽异兽的样子吧。
「……我是星野刻子,就是转学来的……」
「啊,嗯,我已经听到了,你是星野刻子同学,对吧。」
说罢,她快步走到柜子旁边,三两下翻出了某些东西,然后二话不说地塞到了我的手里。
「这是学生宿舍的钥匙,还有……」
我看了一下随着钥匙一起塞过来的文件,上面写着『社团活动介绍信』。
这是啥?
见我一脸狐疑地望着她,她便以嗯嗯啊啊瞻前顾后避重就轻的口吻开始了长篇大论,若将这一系列冗长艰酸的发言加以总结的话,大致如下。
——转学所需的其它文件随后会以邮寄的形式交到你手上,不过考虑到在这个时期转学过来一定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不便之处,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全日制的学习生活,因此推荐你加入社团活动,如果是茶会部的话,一定会欢迎你加入她们的,活动今天也正在进行中,就在社团楼里哦,有兴趣的话就过去看看吧,学生宿舍你立刻就可以入住没有问题的,那么我就失陪了。
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这名中年女性就快步消失在了教研室内部。
「……什么乱七八糟的。」
看来面相和善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我一个人被丢在原地,无助得就像是一株孤独的芦苇。身为教师,对学生态度如此随意真的没问题吗。不,说不定她只是个普通的校内员工罢了,可就算是这样也依然说不过去啊。
我对自己在江之岛女子学院的前景十分担忧。
无论如何,至少算是和校方见了面,也拿到了宿舍的钥匙,该做的事情我都做了——我如此宽慰自己。
想法乐天一点的话,甚至可以将之视为对人生地不熟的我格外的关照呢。
之所以无法坦然接受,都是因为她对我的莫名态度,以及意义不明的介绍信。
「茶会部……?」
到底是做什么的地方?
会不会是类似茶道部的存在呢?那为什么不干脆叫茶道部?
杵在这里乱猜一气也没有用,教研室里虽然没什么人,但仍旧算不上一个自在的地方。于是我施了一礼,离开了教研室,走出了教学楼。背对着正门,从运动场右侧绕行一段距离,就看到了社团楼。两层高,有种装配式建筑的味道,远远地就能够感觉到有学生在其中活动的迹象。运动场上也有运动部的学生们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练习,这也稍稍减轻了我心中的忧虑。
如果经过社团楼继续朝山那边走,就可以看到宿舍楼。在那之前,不如就去那个什么茶会部看看也好。
虽然我根本不懂得该如何交朋友,但如果能和他人混个脸熟的话,多多少少也会对生活有所裨益吧。不久之前,我还在担心自己这个突然出现的转学生会不会连能说得上话的人都结识不到。现在看来,老师的关照的确十分可贵。
虽然不知道茶会部的具体位置,所幸所有房间的门外都附有铭牌。从外表上看来,每一间活动室都佔有足够大的面积,内部装修也比想像的更加讲究。有钱的学校就是好啊——想着这些琐事的同时,我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了目的地。
茶会部。在贴着这个铭牌的房间门前,我停下了脚步。
「…………」
接下来只要敲门就行了,可我却始终抬不起手。心跳速度明显加快,令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紧张情绪。我吞津润喉,长舒一口气,在心中劝自己冷静下来。
虽然不擅长与人交流,但杜绝了一切的交际,任何人都无法生存下去。
只要小心点,不要失败,就没问题。
不去深交,看淡一点,不要犯错误就好。
——不能像在横浜那时候一样。
我做好了心理準备。
之后鼓起了勇气,敲了敲门,同时将门推开。
「————」
我们的视线就这样相交了。
一头比雪还白的头髮,只有其中一侧被绑成了马尾——对方是这样一个髮型奇特的女生。她身上具有一种异质的气息,缠着红色领巾的江之岛女子学院制服穿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合适。此时的她正坐在面朝正门摆放的长桌另一侧的摇椅上。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我就这么维持着推开门时的姿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是因为她相貌端丽,也不是因为她的异质气息。
而是因为,这个白髮的女生,正在亲吻坐在桌上的另一个女生的大腿。
「呃——」
「嗯……?」
看到这一幕的我,与被看到这一幕的她,同时发出了声音。
我无法动弹。
唯一能够做出的反应,就只有愣在入口处,瞪大眼睛看着她们。
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对,其实隐隐约约能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使如此,大脑依然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
为什么短髮的女生要挽起裙子坐在桌子上?为什么白髮的女生要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对方的大腿上?明明都是女生,究竟在做些什么?啊,但是这里是女校,所以根本没有男生啊。但这么说来,在学校里做这种事真的没问题吗?莫非是我头髮长见识短,实际上这种事情很正常?问题一个个出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我的思维捲入其中,无法逃脱,也无法得出答案。
就在变成了废人的我面前,短髮的女生皱起了眉毛。她一脸不满地跳下桌子,一言不发地将裙子理平。她的领巾是蓝色,这么说大概是低年级的学生,个子比我矮将近二十公分,江之岛的制服在她身上显得大方得体,乾净整齐,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守规矩的好孩子。
——但是,守规矩的好孩子会在大白天做出这种勾当吗?
问题虽然再明白不过,但我的脑子依然无法正常运转。只见她径直走到全身僵直的我面前,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太噁心了。」
啪,的一声。
这清脆的响声,唤醒了我僵死的大脑——因为她挥起右手,照着我的脸颊抽了一巴掌。明明看得真切,我却没能躲开这一突然袭击。
这也难怪,因为我根本想不到任何自己挨打的理由。在火辣辣的疼痛感渐渐涌现之前,我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被抽了一巴掌』这一事实。她的举动就是如此唐突,如此不合逻辑。
「…………」
我唯一的反应,就是用充满疑惑的眼神凝视着她。但是她对此不屑一顾,径直走出了茶会室。
刚刚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看来在遭遇到极度不合情理的对待之后,人类就算想生气,都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才好。我只好茫然地看着留在屋里的白髮女生。
「我有做错什么事吗……为什么会挨打?」
「对小雪而言,做错的永远是别人。」
只见她将身体靠在了摇椅的靠背上,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椅子随着她的动作而静静地前后摇动着。
短髮的女生从桌子上离开后才看到,她用一条厚毛毯将自己从腰部到脚底盖得严严实实,大概是为了防寒吧。
看她那悠然自得的样子,简直像是把这所谓的茶会室当成了自己的家。
「……小雪?」
「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个孩子,她叫石上雪乃。另外,我的名字叫七里浜明未。七七、明明、未未……你想怎么称呼我都没关係。」
「还是叫你明未吧,我没有叫人昵称的爱好。」
「嗯,没问题,只要你喜欢就好。」
说着,这个叫七里浜明未的女生笑了起来,声音如银铃一般。
纯白色的头髮虽然十分惊人,但她对陌生人似乎毫不见外,甚至可以说,笑声中除了开朗还含有几分轻薄,让人搞不懂究竟是什么事让她如此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