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夜风吹向了望塔的上方,一部分变硬结块的黑云完全被吹走了。
四周是一大片清澈的黑暗,简直像是透明度高的湖底似的。在笔直洒落的月光中,伊莎贝拉的银发,还有机械组件被美丽地照耀着。
她将櫂人映照在蓝与紫──只有这个至今仍然没变──的双眸中。
他用沉稳眼神回望伊莎贝拉。细思半晌后,她点点头。
「明白了,我觉得这个判断很妥善。而且我也对你的『请託』没有异议。就是因为局面如此,才应该要经过这段时间吧。放过这个机会,或许就不会有下次了。」
「谢谢,妳能这样说真是帮了大忙。」
「不过……欸,你真的杀得掉吗?」
杀谁──这是根本用不着如此反问的问题。
櫂人洋溢着类似微笑的表情,坚持保持沉默。伊莎贝拉也察觉到对方拒绝回应,但她却毫不留情地继续追问。
「在恶魔与神被封入契约者体内的状态下杀掉祂们……我有跟弗拉德确认过,就算到了现在,还是有可能做到贞德口中的救世。与『容器』承受不住高压而崩坏的情况不同,连同契约者一同杀害的话,那两具存在就会从灵魂解除契约,被强制送回高次元。果然还是只有这个办法能拯救世界。至少也得破坏恶魔的『容器』……也就是说,得在恶魔还在伊莉莎白阁下体内时解决祂才行……然而──」
伊莎贝拉用沉痛视线望向櫂人,她也是明白的吧。
「濑名櫂人很重视伊莉莎白•雷•法纽」。对跟两人有关的人而言,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櫂人没有回应。不久后,伊莎贝拉再次开口说话。
「虽不知能否当作参考,不过我还是再加上一个可悲的告白吧。我之所以会对『是否应该救世』感到迷惘,这也是理由之一。」
「……是什么?」
「我无法杀掉贞德•多•雷。」
櫂人短促地屏住呼吸。同时,强风呼啸吹过。在那瞬间,他觉得耳畔好像听见令人怀念的声音。某个少女用感情希薄、却有如银铃鸣响般惹人怜爱的声音说话。
『你(Mister)仍旧是一个悠哉的愚者(the Fool)呢。』
櫂人回想起另一名「拷问姬」,自称是「圣女贱货」的黄金女孩。贞德是看似机械化却又纯真,状似冷酷却又无法彻底残忍的女孩。
她将伊莎贝拉的性命摆在救世的义务之前,结果如今她被当作了神之御柱。
伊莎贝拉温柔地望向填补自身肉体的机械。它们原本是构成由贞德所驱使、有生命的武器「机械神」的众零件。
「回覆意识时,我心里乱成一片。为何我活着呢,发生了什么事,这副躯体又是什么……在那之后,艾茵阁下也告诫我要冷静,然后听琉特阁下说明了前因后果。不过,老实说,我真的完完全全地觉得一切都是莫名其妙呢!」
「也是啦……当时发生的事,一切都太怪诞离奇了。」
「许许多多的真相都太沉重了。然而,圣女大人的想法,还有来龙去脉我都做好了心理準备……然而,那可是初恋喔,初恋!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恋上我这个人!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也难以理解!」
「咦,在意的点是那个?」
「嗯?除了这个以外……也是呢。关于身体被机械化的这件事……的确,我有一时感到很绝望,甚至怨怼贞德•多•雷。不过移动速度有所提升,而且做很多事都很方便。话说回来,这个措施是为了救我吧?我立刻就习惯了,如今心中只有感激。」
「再、再怎么说这样精神力不会太强靭了吗?」
櫂人的心情跨越敬佩,不由得感到愕然。与三具恶魔战斗时,伊莎贝拉全身的肌肉也从内侧破裂过。当时她也毫不在意自己外貌上的变化,这只能说是了不起了。伊莎贝拉得意地挺起胸膛。然而,她忽然用沉痛表情将视线落上有一半以上都机械化的手掌,揪心地浮现微笑。
「然后,我想起来了……她在离别时,吻着我的头髮说出的话语并非虚言。」
櫂人突然阖上眼皮,他反刍那段记忆。
那幅光景也让人觉得是有如百年以上的往事。
在王都的地下陵寝,贞德伸出手臂。她在敌人看不到的位置上,伸手拿起一缕伊莎贝拉的银发。然后,宛如骑士对待公主那样献吻。
贞德对凛然背影悄声低喃。
『平凡人类反抗的模样我并不讨厌,驱动世界的事物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才对。妳(Lady)虽然又笨又傻还很愚蠢,不过我就相信妳的这个行动也是会延迟指针朝末日前进的动作吧……【很中意妳的老子,眼睛果然不只是两个洞。】』
依依不捨地放开银发后,最后她又继续说道:
『再见了,既愚昧又勇敢的──处女少女(My Lady)。』
「然后,贞德选择救我,被变成神之御柱。」
就只是因为伊莎贝拉是「初恋对象」。
伊莎贝拉将手掌举向星辰闪烁的夜空。她用力握起手指,就像试图抓住远方的某人的手。在数十秒的沉默后,伊莎贝拉轻轻摇头。
「我无法杀掉这样的她。在我哭泣时紧紧拥住我的她,吻我头髮的她,因为我是初恋而救了我、不谙世事的她……我又怎么能杀掉这样的她呢?」
伊莎贝拉的双眸里盈满深沉的悲伤与苦恼,櫂人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这本来也是不被允许的告白。)
伊莎贝拉屠杀了无数被变成侍从兵的人们,直至今日。然而,她却将一个人的性命偏心地放上天秤,不但判断对方对自己而言很重要,而且还要帮助对方,这是不会被允许的行为。她也明白这是愚昧之举吧。至少是再也不能大言不惭地对自己下过手的人们说「我拯救了你们」的选择,而且也还会开始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杀人者。
(即使如此,人也有绝对杀不下去的人。)
比起杀掉对方,挖出自己的心脏还要好一些的存在。
伊莎贝拉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她静静地重新面向櫂人。
「那么,我再问一次吧。濑名•櫂人阁下。连我都是如此了,你的话更是这样吧。」
毕竟濑名櫂人是一个若无其事将伊莎贝拉与世界放上天秤的男人。为了自身的重要之物,他有可能让一切堕入地狱。然而,伊莎贝拉也相信櫂人的善良性与方才的话语。正是因为如此,为了处于末日深渊的世界,她认真且慎重地再次询问。
「──阁下说要拯救世界。」
然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要杀掉伊莉莎白•雷•法纽。既然如此,那只不过是气势壮大的谎话吗?只是欺骗了所有人吗?或是无俑置疑的真实呢?
宛如在说这是为了下达最终审判似的,伊莎贝拉如此诘问。
「濑名•櫂人杀得掉伊莉莎白•雷•法纽吗?」
***
「我……」
櫂人在这里结束回想,睁开眼皮。
他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在不久前亲身体验过,如今却只是梦境的光景变淡渐渐消失。
如今,櫂人已经离开了王都。揉了揉眼睛后,他缓缓环视四周。
櫂人靠着坚硬床铺的侧面,坐在石板地上。房内虽然有被木窗门堵上的窗户,空间却很狭窄。由于厚实石壁之故,压迫感也很重,连家具都只摆放了最低限度的数量。这也是理所当然,这座建筑物的建筑方式接近要塞,并未考量到居住者住起来的感觉。如果是随从使用的阁楼,那就更是如此了吧。
「那么……咕,咕噜……好!小雏差不多也醒了吧?」
櫂人悄悄咽下自己的血。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探头望向床铺。
在白色床单的中央,美丽女佣正闭着眼皮。
她弓起背部,发出孩子般的鼻息声,自从在王都倒下后,小雏就陷入机能低下的状态。櫂人立刻做过确认,魔力的流动很正常,没有发生问题。
她只是安祥地睡着。正确地说,是「重现人类睡眠的模样」。那副模样有如婴儿般毫无防备,櫂人不由得轻戳白皙脸颊,小雏也左右蠕动。
「嗯嗯,櫂人大人……已经,吃不下了啦~」
「好可爱呢……是在作梦吗?」
机械人偶并没有设置「作梦」的机能。不过据说偶尔会从输入记忆装置(Recorder)的庞大情报产生各式各样的光景。她们会在黑暗之中看见那些东西,而那个现象或许就类似于人类的「梦」吧,櫂人是这样分析的。
也就是说,「机械人偶在作自己心爱之人的梦」。如此一想后,觉得她很可爱的心意又更加强烈了。櫂人不断轻戳小雏的脸颊。她一边滚来滚去,一边甜美地低喃。
「都说噗行惹……我已经,享用了很多,櫂人大人惹啦。」
「咦,该不会被吃的是我吧?」
「呵呵,可爱到让人想一口吃下去的櫂人大人,果然非常好吃呢~」
「别在这种桥段回应!呃,喂,小雏,快醒来!禁止作可怕的梦!」
「怎摸这样……唔……唔,嗯?咦,櫂人大人?」
小雏猛然弹起身躯。是因为脑袋乱成一片吗,她的齿轮在胸口里发出高速迴转的声音。眨了眨眼后,小雏将视线固定在櫂人身上。她的脸颊转眼染得绯红。
「櫂、櫂人大人……那、那个,万一我小雏记得没错的话……方才您好像有说要约会又好像没这样说过,果然是梦呢真是万分抱歉!」
「我确实有找我的新娘去约会喔。」
「我要死掉了呢。」
「别满面笑容地死啊。」
櫂人连忙撑住安祥地倒向后方的背部。他轻轻地回覆她的姿势,再次与小雏面对面,她的脸颊染得更红了。
再次打算说些什么时,小雏猛然压住嘴边,用翠绿色眼眸四处张望,她总算也察觉到了。小雏用震愕与怀念的颤抖声音嗫语。
「请、请等一下!那个,这里,该不会是……」
「嗯,妳睡着时我们一起移动了……很怀念吧?」
「是的,相当……相当怀念。啊啊,又回到这里了呢。」
小雏不断不断地点头,櫂人也浮现微笑环视房间。
正确地说,自从离开这里后,尚未经过会让人感到怀念的天数。然而对两人来说,一切果然感觉像发生在遥远昔日的事。
与从「世界的尽头」逃回来时不同,外面很安静,甚至没有如今随处可闻的侍从兵的声音。被安稳黑夜裹住的现场,感觉跟以前一样完全没变。然而,这却是虚伪。现在的世界不存在例外。
不变的事物已不复存。直到刚才为止,其实这个地方也满溢着侍从兵。
櫂人只是在小雏醒过来前,将铁桩悉数钉到牠们身上罢了。现在的静谧只是一时之物。然而,他却对这个杀风景又险恶的真实隐而不言。櫂人只是温柔地点点头。
「没错,回来了。回到不论何时,都是我们的归宿的……伊莉莎白的城堡。」
小雏在胸前叠合自己的手掌,她有如感慨万千地闭上眼。
在恶魔御柱释出第五波侍从兵前的这段短暂时光中,
两人像这样离开前线,回归令人怀念的城堡。
***
「事情就是这样……呃,老实说我想带妳去更特别的地方,不过毕竟世界末日近在眼前……嗯,再次说出口后,我也对现况吓了一跳……那么,我希望就这样在家里约会,妳觉得如何呢?」
「乐意至极!要这样说吗,那个,那个,非──常地乐意!」
櫂人如此邀约后,小雏开心地蹦蹦跳跳。她脸上浮现毫不做作的开心表情。就知道小雏会这样说──櫂人点点头。
毕竟对两人来说,伊莉莎贝的城堡是特别的场所。櫂人是异世界人,小雏是机械人偶,两人都没有可以称为故乡的场所。另外,理由也不仅仅是这样。两人在这座城堡相遇,度过日常生活,跨越死斗,对彼此起誓要成为真正的家人。
这些形形色色的回忆散布在城堡各处。
就这样,两人率先前往的是──一般而言离约会很遥远的场所。
「呵呵,就是这里,这里!果然这里最怀念呢!」
「嗯,因为我们每天都站在厨房啊……小雏负责料理,我则是洗盘子呢。」
他们沉稳地互视而笑。
櫂人他们在不但狭窄、而且用起来还很不方便的城堡厨房里。
两人的确很久没一起进入这里了。自从伊莉莎白因为「大王」而陷入昏睡状态后,櫂人跟小雏就没有得到肩并肩做料理的机会。
小雏怀念地环视四周,她忽然亮起双眼。
「是呢……那个是!」
小雏沖向涂上白漆的橱柜,猛然打开门扉。
里面排满了箱子,小雏陆续打开那些盖子后,出现了五颜六色的茶叶与树实,还有乾燥花瓣。这是她为了让伊莉莎白睡醒时喝上一杯所凑齐的物品。
确认完所有物品后,小雏抚胸鬆了一口气。
「太好了……没有坏掉。我跟櫂人大人有一时不得不背叛,不过在那之后伊莉莎白大人还是有将橱柜保持原状呢……果然很温柔。」
小雏轻轻擦拭眼角。伊莉莎白看到这个反应会怎么说呢,櫂人想像了起来。她一定会破口大骂「笑话,别擅自对他人做出评价!余只是忘掉它存在的这件事罢了喔!」吧。然而,甚至没想过要处分掉背叛者留下来的物品,这一点也可以说很有伊莉莎白的风格。
(虽然自己似乎没察觉到,不过那家伙对自己人……特别是对小雏很溺爱呢……这也是温柔吧,伊莉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