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上午的阳光已经刺透了厚重的窗帘的缝隙,锋利得如同一把刃上闪光的刀,在墙上刮出一小片铂金的色彩。我跳过去扯开帘子,阿波罗的头髮便洪水般冲垮了屋内那朦胧又晦涩的暗,光亮一瞬间铺天盖地,几乎要把人也撞倒了。
我把搭成斜棚的手掌从脸上慢慢地撤下来,逐渐被适应的明亮里,我看见我的执事在花园里仰面望着我,他白瓷一样的脸孔上显出诧异的纹理,然后渐渐舒展在嘴角边,化做了一个精緻的微笑。
「早安,夏尔少爷。」
他笑着如是说。
他在园子里修剪花枝,虽然那是园丁的活,但我经常看见他在代理。
有时我也想,乾脆把园丁辞掉好了。但是,一个富裕的伯爵府里,怎么能让执事亲自做各种杂活呢,看上去成个什么样子?怎么能没有足够多的僕人呢?哪怕他们只能添乱白吃饭……
所以,我留下了很多人,哪怕,只是为了看着他们忙乱的身影来解闷,哪怕,只是为了衬托门面。
藤蔓玫瑰不仅爬满了窗欞,还浓密地挂满了树枝,在枝条上流出一道道翠色的瀑布。和风吹来,茎叶上溯光流淌,于是这瀑布就开始颤抖奔腾。风猛烈的时候,那些可怜的树,就像身材单薄,却又蓄着夸张茂密长发的少女,远远看起来好像在风中飘摆,摇摇欲坠。
我的视线还没离开那些藤条,塞巴斯查恩已经站在窗边,他仍旧笑着:
「少爷,喝茶吧。」
阳光罩在他身上,他的皮肤看起来光亮平滑,整个人像是美术馆里的大理石雕塑一样光影分明。
早餐时他在我旁边,一项一项地念今天的行程,我说:
「赛巴斯查恩,我不想听,你安静点儿吧。」
他转身摆着燕尾服从衣架上取下我的外套和帽子。
「那吃完了我们就直接走。」
有人报告说,市场上发现了仿製我们的产品。
法多姆海恩,我的家族,除了府邸和庄园,还有自己的产业,玩具工厂和糖果公司。是的,这些都是面向年轻女子和小孩子的产业,听起来似乎不够庄重辉煌。但是,没人能否认,她们是最容易被心甘情愿地刮出钱来的人。
很多人看到我都会说:
「伯爵真是深谙世故的聪明人啊。」
但我知道,他们在背后,有时甚至是面前,也会说:
「你这条恶狗!」「吐信子的毒蛇!」
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但他们仍旧这样评论我。除了家族历代积累,昭彰在外的恶名,恐怕还因为,法多姆海恩家雄厚的资产。
我是自动参与进资产阶级的贵族。相对于传统的世冑,我在叛道离经,所以为人所不齿。但那些思维僵化、目光短浅的蠢虫们,从来不明白什么叫作坐吃山空。他们也看不见,商人的地位正在逐渐提高,极有可能在某一天爬到我们的头上去。祖产再多,一旦耗光,那贵族的头衔,就只能沦为可怜的联姻工具。
他们奢侈的豪华,虚假的品位,都是建筑在金钱之上。如果那珠光灿烂的地基消失了,那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进了警局,我们直接走进局长的办公室。拉铃之后,一个整理公文的实习生匆忙跑出来,认出我的家徽上的爵位符号,又立刻跑进去喊局长。
那胖子笑容可掬:
「伯爵,我对发生的事感到很遗憾,但是,主谋的人逃跑了。」
胖子都容易出汗,他摸出手绢,揩了一把额头,接着笑眯眯地说:
「但是,我们会努力地找到他。」
我怎么能相信他?
他笑得那么自在,根本就不像是在为某个案件担心的样子。上帝知道那个胖子是不是也在暗中看我的好戏。正义的化身,警局,和我们这些黑暗的看门狗,从来都是互相鄙视。
上帝?我居然还能想到天上的父?我这个早已把灵魂卖给恶魔的人。看来,习惯真是可怕的力量。
「塞巴斯查恩,调查!」
坐进马车,我简短地吩咐他。
而我的执事,比我的反应还要迅速,他已经嘱咐车夫把车子驶到一个地方去,那是刘所在的地点……
黑礼服的执事微笑着。
「发现伪造品的地区,接近刘的地盘。我想,他总该知道些什么。」
他笑笑,然后补充:
「作为法多姆海恩家的执事,我有义务关注主人家的产业。」
我突然觉得,塞巴斯查恩燕尾状的黑髮,和他黑色的燕尾服,真是相称极了。
我并不讨厌刘,当然也不喜欢他。
他的身份是一个谜,我不喜欢任何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尤其是和我有来往,出现在我身边的人。
他是上海青帮的人,而且地位不低。我命令塞巴斯查恩调查过他的事情。他曾经出现在很多地方,但用的名字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只有那个姓氏「刘」,所以,我只肯以「刘」来称呼他,那是他身上能查出来的,唯一可信的东西。
或许那个姓氏,也是假的。
我问塞巴斯查恩,难道也有你不能调查清楚的事情么?他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也许他知道,但是,他却不认为那是可以说的时候。
想到这一点,就让我很不愉快。
刘的店里总是烟雾缭绕,他开的是烟馆。每次进他的店子,我都很小心。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在他的家里和别人商谈事情。
我也不知道刘本人吸不吸食鸦片,但总是身处这样的环境,无论怎样,都该是瘾头沉重了。
了解了我们的来意,刘顺手拈起旁边的一支烟枪,嬉笑着用烟桿对不远处的一个小间点点。
我真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
我和塞巴斯查恩向那间小包间走去,门口挂着半截门帘,被常年的尘埃染得暗灰,两侧赫黄,勉强能辨别出几个手指印,不知被多少人掀过,长久不洗,颜色骯髒。
「刘,你的店子应该做做清洁,这个样子,和你的身份也不相符。」
我对跟在身后的刘这么说,有所不屑。
「没那必要,出价不同的客人,理应得到不同的待遇。」
刘泰然自若地笑着,手指灵活地转着那桿烟枪。
言下之意,他有的是好房间,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很可能没有钱。
「用法多姆海恩的招牌挣的钱,居然还用不起好一些的烟间。」
我暗忖,忍不住想看看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居然如此贪婪又吝啬。
半截门帘下,露出一双跪在地上的腿。
屋里的人,并不在意门外有人走过,他也许没想到,外面的人不是烟客,而在找他。
刘把我们拽进隔壁的小间,他的烟馆,各个房间的都是用薄木板隔开的,中式的雕花窗欞上,糊着半透明的纸。只要愿意,隔壁的人能把另一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刘用烟桿在窗纸上轻轻地点出一个小洞,我把眼睛凑过去,从另一个角度再次看见了那双跪在地上的腿。
我看见他的外套下摆,推断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但是,这个魁梧的男人现在正在对别人低声下气。
「请您再宽恕几天,我的生意已经开始好转了,应该马上就可以还清欠您的钱。」
「马上?法多姆海恩家已经在警察局立了案,凭他家的家族势力,倒是可以马上抓住你呢!等你蹲了监狱,我向谁去要钱?」
他对面躺在烟榻上的人,语音不疾不徐,但却毫不容情。
「这是你们的常客?」
我回头问刘,心里有点惊奇他居然这么快就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
「不。」
刘摇着手指,笑嘻嘻地说:
「对面那个债主,才是我们的常客。我知道他经常放一些高利贷。」
「当然……」
刘贴近我说:
「他也对这个男人放了贷。」
刘竖起的那几缕头髮都要戳到我的眼罩了。
「那人是谁?」
「哈,这个我可要保密。你们自己查吧。」
他看了塞巴斯查恩一眼。
我的执事微笑着对我说:
「那是他店里的客人。」
「你不是已经看见他了么?」
刘轻描淡写,但又吊人胃口。
「谁,哪里?」
我吃惊地问,我只看见了一双腿。
刘用那支烟枪按照窗纸上的阴影勾了一个形状。
「这些,都是他。」
我一瞬间目瞪口呆。
不久,那个落魄的男人从隔壁出来,我赶出去看。
那男人脑后扎着马尾,不合季节地穿一件老旧的风衣,很多地方线头都脱落了,七零八翘的,好似述说他的潦倒。他看到我,似乎吃了一惊:
「这么小的孩子?」
然后他看见我身后的塞巴斯查恩,行了一礼,接着说:
「先生,请恕我冒昧,但是我觉得,小孩子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
这下连塞巴斯都怔住了。
他并不认识我们。不认识和法多姆海恩家有关的人。
更令我们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回到大宅之后,我们没法找到自己家的花园。只看见一片宽阔的白土地,上面稀稀落落地立着几截焦炭,我清早还讚歎的藤蔓玫瑰,已经连影子都找不到了。
「菲尼安?这是怎么了?」
我招呼园丁。
「啊,少爷,他今天在外面听了一节植物学的讲座,一下子就迷上了沙漠植物,打算把园子清出来,种上佛肚树。」
厨师巴鲁多替他回答。
「那么,他是用什么烧的?」
塞巴斯查恩紧接着问,我也陡然觉得不妙,似乎更坏的事就要被揭开帷幕。
「是……」
巴鲁多语塞了一下。
而菲尼安的舌头这时灵活起来「我借用了厨房的火焰枪。」
厨房的墙壁已然成了通往花园的大门。巨大的窟窿像一张被割除了舌头的嘴,无声地表示它的无奈。间或有水流汩汩流出——他们把水管也一併炸坏了了。
「塞巴斯查恩,善后。还有,我已经饿了。 」
我在一阵阵的头晕中,走向书房。
「坏了。」
巴鲁多在后面嘀咕:
「能吃的东西好像都烧掉了。菲尼安我和你说过,烹调是一种艺术,你怎么能对原料这么野蛮……」
后来塞巴斯把草木灰集中在一起,加水把它们调成灰泥。然后四周围上栏杆和池壁,再放进水,移植进从花卉店购来的半开的荷花。我们那天的晚餐是从伦敦的高级酒店用特快驿车送来的,而我家的花园,就这样变成了莲池。
几天之后,我在街上「偶遇」了那个男人,我拦住他。
「先生,很面熟,我们曾经见过吗?」
他仔细看看我,笑着说:
「不,小爵爷,也许你买过我的糖果吧?我是糖果铺的老闆。」
他从怀里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糖果,递给我。
「送给你。」
我看着包装上的徽章。
「法多姆海恩?很有名的糖果屋。」
他笑了。
「是的,适合你这样高贵又美丽的孩子。」
塞巴斯查恩在我旁边对他莞尔。
「我家主人想请你喝茶。」
他一瞬间顿悟,再一次轮番打量我和塞巴斯查恩,然后点点头。
「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