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1）

美嘉家的褐色三角形屋顶刚一进入视野，我就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深夜二点多了。

我知道这个时间不该打电话，更何况是到别人家里来，真是太不懂事了。

可是，我总觉得如果今天不见上她一面的话，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不知道这算是预感还是单纯的想像，但我觉得差不多可以这样断定。

我摁了几下键，找到了电话簿。

～～～～

「……喂、喂。」

大概是被电话铃吵醒的美嘉正睡意矇眬，接电话的声音有些嘶哑。

「是我……」

「弘！！」

然而，我却从美嘉的第一声里听出了喜悦，先前的种种猜测一下子飞进暗淡的夜空去了。

「是我。你现在能到窗户跟前来吗？」

粉红色的窗帘拉开了。

随着窗帘渐渐拉开，我隔着玻璃看见了美嘉脸上惊愕的表情。

美嘉看见我以后，立刻摁断通话，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急不可待地来开窗户。

每次开玻璃窗，它都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左右晃动，就像是急着要打开似的。

窗户马上就要打开了。

打开窗户后，美嘉的表情就能比现在看得更清楚了。

这样一来，我俩的距离就会比现在缩短很多吧。

「弘……你怎么了？？这么晚了……」

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窗户完全打开了，距离消除了。美嘉的笑脸出现在窗户里，我也不由得跟着笑了，儘管笑得好像有些勉强。

美嘉咳嗽了好几声，清着嗓子。

我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令人心痛的事实。她那微微沙哑的声音并不单纯是由于没睡醒，而是已经哭哑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在电话里还要让人难受。我为自己使她受到这么深的伤害感到愧疚不已，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为了掩饰自己的内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抚摸美嘉的头髮。

「我突然有话想跟你说……现在可以吗？」

「我这就到你那儿去！！」

美嘉用手指提上鞋后跟，慢慢地从大门出来时，我停止了思考。

「这么晚来找你，抱歉啊。」

「我，想跟你好好解释一下……」

「不用解释我也知道。望都跟我说了。我，相信美嘉。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想到下面要说的话，我就必须要给自己鼓鼓劲。

很快到达肺里的空气比想像的要凉得多。我剧烈地咳嗽着，在重新弄清自己目前的严重处境的同时，怕自己畏缩，也不等美嘉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想了很多。对于美嘉和别的人接吻这件事，我真的很难过。所以就想，分手的话也许会好受些。可是，一看到婴儿的照片……我，实在太喜欢美嘉了，还是不想和你分手。」

美嘉听我说完，拉起我的手，彷彿要把什么宝贝包裹起来似的，紧紧地握住了它。

「我也不想分手啊……对不起！」

说不定我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句话吧。

我现在才意识到，说不定我一直都在这样盼望着，因为一阵阵狂喜从我内心深处不断地涌了上来。

我使劲地把美嘉的肩膀搂过来。

然后，两个人的嘴唇轻轻地重合了。

一下、二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八下、九下……

爱情终于重新连通。

十下、十一下、十二下、十三下、十四下、十五下、十六下……

十七下、十八下、十九下、二十下、二十一下、二十二下、二十三下……

二十四下、二十五下、二十六下、二十七下、二十八下、二十九下、三十下。

有一点点鹹味的眼泪，沿着我俩紧贴着的脸颊流了下来。我产生了错觉，以为那是自己的眼泪。

第二章（2）

我鬆开了美嘉的嘴唇。在月光下，我终于在最近的距离，真真切切地看清了美嘉的脸。这一瞬间，我不禁哑然了。

这一瞬间，我明白了美嘉的内心受到的伤害有多深。

这一瞬间，我感受到了美嘉思念我的心情有多强烈。

大概是哭得太多了，她的眼睛红肿着，快要变成单眼皮了。她的脸颊浮肿，鼻子下面擦得通红通红的。一道道清晰的泪痕，再加上刚刚流出来的泪珠，看着让人格外心疼。

她搂着我的腰，身上热乎乎的，肩头在颤抖。

我拥抱着情绪亢奋的美嘉，稍稍恢複了一些镇定，忽然间又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美嘉。

美嘉，你怎么会为了我变得这么柔弱呢？充其量不过是和我分开罢了，看你的表情就好像是到了世界末日似的。

要是我不在了，你又该怎么办呢？

我想起了望说的那句话。

——「美嘉没有弘可不行啊。没有弘的话，美嘉什么也做不了啊。」

啊，是啊。是啊。是啊。是这么回事啊。

我以前都干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呀？

说心里话，我想要把自己得病的事告诉美嘉，希望她能在我的身边给我力量。

可能的话，我希望和她一起越过这道障碍。

我一定要把病彻底治好。我有信心治好它。

可是，谁也不能保证绝对可以治好。

既然如此，凭什么说自己能守护美嘉这样的大话呢？这样不是太不负责任吗？

或许有一天，自己再也无法守护美嘉了。

美嘉哭的时候，我也不能够抚摸她的头；美嘉受了伤，我也不能够背她了。

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就和她分开呢。

分手这件事，恐怕会再一次对美嘉造成深深的伤害。

我曾经决定分手，还发了分手的简讯给她，现在又这样跑来和好，然后再一次以别的理由跟她分手，那样的话，实在是太残酷了。

而且，我自己也一定会受到同样深的伤害。

可是，这样下去，一旦什么时候，我在美嘉之前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来临的话，我虽然能在美嘉的怀抱里安然地结束充实的一生，但是剩下形单影只的美嘉，到时候她内心受的伤，比现在分手受到的不知要深多少倍。

到了那个时候，美嘉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如果是真心为美嘉着想的话，难道不应该把美嘉的幸福放在首要位置吗？

「我这种男人决不能要啊。」

应该这么对她说，并毫不犹豫地把她抛弃。

「你以后去依靠别的男人吧。」

这么冷酷地对她说也行。

可是，我就是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

因为喜欢她，正是因为喜欢她，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分手。

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我用力搂紧了美嘉的身体，美嘉更加用力地搂住了我。啊，我们两个人就是这样心连着心啊。我高兴极了，同时也备感痛苦。

互相感受到的对方的身体是那么单薄，却又是那么温暖。

我永远也不想放弃这温暖。

可是，如果真正的爱，就是这温暖的话……

神灵让我做出了答案无可更改的、恶魔般的选择。「明天学校见吧。」

当天色渐亮、深蓝色的天空渐渐变成浅淡的蔚蓝色时，我俩笑着挥手告别，约好到学校再见。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这一天不去学校。

「啊，弘，早上好。」

老姐正懒洋洋地把胳膊肘支在圆桌上，一只手端着一杯热咖啡，咔哧咔哧地大嚼特嚼着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一盒曲奇。一看到她这副架势，不知为什么，我倒像吃了颗定心丸似的。

我在角落里坐了下来，今天老姐的屋子收拾得还算整洁。

第二章（3）

老姐张大嘴巴打着哈欠，拿起脚边的遥控器，胡乱摁了开关。正好是娱乐节目台。她伸着脖子，直盯盯地看着屏幕，身体向前倾斜着。她保持着这个姿势，问了我一个早就听腻了的问题。

「我问你，你今天也打算逃学呀？」

「没什么意思。」我不停地咔吧咔吧活动着脖颈，随口答道。

「这么说，你没準什么时候就退学了吧。」

「不会的。这次考试我考个好分给你们瞧瞧。」

「老偷懒不去学校，被美嘉甩了我可不管啊。」

——美嘉。

老姐随口说出来的这两个字、这个痛苦的单词、这个熟悉的名字里所包含的令人心碎的感觉，使我顿时心如刀绞、百感交集。

我平静的心情突然间激动得无法控制。

虽然从电视机里发出来的从右往左输送过去的不协调的声音近在耳边，听起来却好像特别的遥远。

这种感觉我以前在哪儿也有过一次。

到底是在哪儿呢？

对了，想起来了。就是医生宣告我得了癌的那个瞬间。

「喂，老姐，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刚一看到这个幻影似的图像，我的嘴就彷彿被人操纵着似的，自己说了起来。

「什么问题？」

「比方说有个人特别的需要我，这家伙离了我就受不了，而我也特别的需要她。可是，我不能保证今后也能一直这样守护她。如果我们现在在一起的话，可能有一天我会因为不得不扔下她而伤害她。说心里话，正因为喜欢她，所以不想离开她。可是，如果离开她的话，我就能够看到她幸福地生活。如果是你的话，自己的幸福和对方的幸福，你选择哪个呢？」

老姐正一边用手接着嘴里掉出来的渣子，一边吃着曲奇，听我这么一问，立刻停了下来，目光从电视略微移开了一些，说道：

「嗯，这个问题嘛，我倒不觉得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幸福是件特别潇洒的事，反倒觉得这样的人很可怜。因为那只是选择了一条容易走的路，这样好逃避罢了。不过，我觉得为了喜欢的女人，为了唯一喜欢的女人而能够作出这么大牺牲的人，实在是太帅了。要问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怎么做，没有真正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没有你就受不了的话，反过来考虑，也可以这么说，你不在了的话，她也会受不了的。」

答案已经不用再说了。

虽然不用再说，可是我却怎么也想不出能够使结论成立的有力的理由。

正如老姐所说，如果她没有我就受不了的话，那么就等于是说，我不在了的话，她也会受不了的。

如果我在最近跟美嘉分手的话，美嘉很可能会因此而一蹶不振的。不过，可以肯定，早晚有一天，会有一个男人悄悄向失魂落魄的美嘉伸出手来的。

然而如果像现在这样交往下去的话，一旦我先离开了这个世界去远行，一旦永远的离别来临……那么，哪个罪恶更深重不是显而易见吗？

害怕孤独的美嘉，有可能会说出要追随我而去这样可怕的话来吧。

开什么玩笑。

我喜欢美嘉的笑容。只要能看到美嘉的笑容，无论多么危险的事我都敢做。

只要美嘉能够幸福，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现在的我不可能使美嘉幸福。

「已经得出答案了吧？」

刺眼的阳光照射到我的背上，我拿起掉到床边的靠垫，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正好夹在靠垫和我的脸之间的手上有个冰凉的东西，这一触感顿时传遍了全身。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