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1）

从那以后，美嘉每天都到医院来看我。

美嘉正在上大学，所以有时候下了课来，有时候逃课来，一天也没有间断过。

我只要一睁眼，美嘉就会在身边。美嘉总是握着我的手，给我鼓劲。一想到以后美嘉也会这样陪伴在我身边，枯燥的住院生活、痛苦的治疗和检查，都令人惊讶地朝着积极的方向转变了。嬗变的四季又进入了春天。

「我这样的人，你不讨厌吗？」

二月中旬，还刮着凛冽的寒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骤然间产生了难以忍受的不安，拽住正準备离开病房的美嘉的胳膊问道。

「我这样的人……」

美嘉迷惑不解地歪着头。

「只能和我在医院约会，又没有头髮。」

我感到自卑。迟早有一天美嘉会对这样的我产生厌恶，离我而去的吧。

我越这么想，心跳就越加剧。

谁知美嘉却灿烂地笑着，毫不犹豫地爽快地回答：「没有头髮、不能在别的地方约会也没关——系！！」

那天夜里，在寂静无声的病房里，我拿起铅笔，在日记本上写起来。这是自从得癌以后开始写的日记。

不知不觉间，写了日记的部分已经相当厚了。

前一阵，我连这个日记都懒得写了。有多少个黎明，我折起日记本，想要把它扔掉。

好在最终还是没有扔掉它。

从美嘉回到我身边来的那一天起，我有一大堆想要写的话。实在太多了，光靠写日记已经写不全了。

我想要把每天不同的感受都写下来。比如想写下来的、以便随时能回忆起来的特别高兴的事；比如滥发脾气以及不安的情绪，等等。于是每天夜里，当自己有所感受时，都会拿起铅笔，借着外面的灯光，将自己毫无粉饰的心声写在从家里带来的这本日记本上。

二月十三日

考完试后，美嘉来医院看我。

她对我说，这样的我也没关係。

太高兴了。

「给你这个！！」

我以充满自信的神情从美嘉手里接过一个心形小盒子。

我小心地打开包装得很漂亮的花包装纸，看见小盒子里面滚动着几个白色和茶色的小圆球。

「这是什么呀？」

「是块菰一种珍稀食用菌，小球形。呀。块菰！！我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今天是……」

「小白球是裹了层白砂糖的块菰，茶色的是裹了可可粉的块菰。弘喜欢哪种？」

我用指尖捏起一个滚到小盒一角的小白球，轻轻扔进了嘴里。

小球朝着嗓子滚落下去，球上裹着的白砂糖粉末一下子粘在了舌头上，呛得我猛地咳嗽起来。

「怎么啦？没事吧？！」

美嘉说着给我上下摩挲起后背来。

「……没事……超好吃……不错，这玩意儿……」

「你说话这么断断续续的，哪有说服力啊？明年还是把它换成巧克力蛋糕吧！」

二月十三日

美嘉送了我巧克力。

很好吃。

三月十四日

送给美嘉水果糖，她很喜欢。

我真高兴。

终于迎来了夏天。

近来，经常开窗户了。

前几天，我越呼吸外面的空气，就越吸进多余的烦恼，心情烦躁，乱髮脾气；可现在，我却觉得吸进新鲜的空气，能够使我更快地恢複健康了。

我认识到，在与病魔抗争时，求生的慾望，哪怕一点点，都是非常重要的。

为了解决缺乏运动的问题，我开始了锻炼。一有空，我就在医院里不停地走动。

开始运动以后，觉得身体比不运动的时候灵活多了，柔软多了。每天早上醒来时，对一天的开始感受到喜悦；晚上睡觉时，对明天新的一天充满了期待。

大概是由于解决了缺乏运动的问题，身体状况好多了。

第五章（2）

我吃得香、睡得着。连眼光敏锐的医生都微笑着说：「樱井君最近状态不错啊。」

说不定出院已经指日可待了。

六月二十一日

每天都很愉快！

像往常一样来看我的美嘉，路过便利店时，买了部一次性照相机和没听说过的橘子奶糖。

我害怕把没听说过的食物吃进嘴里，就哄骗单纯的美嘉先试吃了一块糖。美嘉说没想到这么好吃，我这才提心弔胆地吃了一颗。

这种糖有股说不上来的甜味和酸味，酸甜酸甜的，特别好吃，真的，一点都不夸张。

「这部相机，先放在我这儿行不行？」

我一边嚼着橘子奶糖，一边从美嘉手里把还可以照好多张的一次性相机半抢似的拿过来，慢悠悠地说道。

我不愿意让美嘉拿着这部一次性相机，有几个原因。

一是因为我不想被拍照。

万一我有什么不测，照片里的我将会永远存留下来。也就是说，掉光了头髮的、瘦弱不堪的我将会一直存在下去。

光是这样想像都是残酷的。我希望留在美嘉记忆中的樱井弘树这个男人，永远是个强有力的男人，哪怕是虚假的也好，是幻觉也好。我这样期望算不算任性呢？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想用这部一次性照相机拍下美嘉。

我要拍下自己眼中的美嘉的身影和表情： 微笑的美嘉，含泪的美嘉，生气时肩头颤抖的美嘉。我要用所有的胶捲来拍美嘉。

将来有一天，我俩将看着这些照片，发出开心的笑声。这也是现在的我的梦想。

「我那时候就是这样想念美嘉的，美嘉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希望将来我俩能拉着对方的手，看着这些真实的爱的证明，坦诚地说出彼此当时的感受。

八月十八日

美嘉买来橘子奶糖。没想到非常好吃。

她还买来了照相机。我想用这部相机拍下美嘉的各种表情。

夏天过去了，迎来了秋天。

九月末，枯黄的树叶伴随着乾爽的秋风在水泥地上飒爽地穿梭。

我事先买好了两本比一般本子小一号的笔记本。一本是深红色边，一本是深蓝色边的。

我悄悄地把它们藏在被子底下，攥着汗津津的拳头，一遍遍地咽着吐沫，等待着跟美嘉说出这件事的时机。

美嘉踮起脚尖，把两个扫晴娘放到窗帘轨上面去。我注视着美嘉轻轻颤抖的后背，等美嘉脚跟落地后，便用力拽着美嘉的胳膊，往自己怀里拉。

美嘉被拽倒在床上……倒在我的双腿上。

我紧紧地搂住了美嘉。

剧烈的心跳通过皮肤传递了过来。

两个人的心跳重合了，变成一个频率了。

这心跳比肌肤相亲更觉温暖。满腔的怜惜使我热泪盈眶，奔涌的情爱使我浑身战慄。

或许这就是心心相印的明证。

我鬆开美嘉，拿起她的手。

美嘉的手微微有些出汗。她的手心就像有颗心脏似的，脉搏剧烈地跳动着。

我吻了她的手指。非常轻柔的一个吻。

美嘉笑着说：「好痒痒。」

这时，四目相遇了。一瞬间，无需任何言语，我俩的手指自然而然地缠绕在一起，美嘉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可能的话，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一直都这样。

我希望这温柔的时间能永远持续下去。

明年的现在，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

美嘉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

我俩会这样在一起谈笑风生吗？

我希望一直像现在这样不分离。既然已是第二次相遇，就无法想像再次分离了。

我在心底里暗暗发誓。

我不会把美嘉一个人留下。

得病太好了。儘管来吧。我才不怕你呢。我要跟你斗。我要打败你。我要打败你。我要打败你。

第五章（3）

重合在一起的嘴唇传递着无可置疑的爱。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瞬间。

不是作为悲伤的瞬间，而是温柔的瞬间。

美嘉心里也这样想就好了。

我掀开被子，给美嘉盖上。

我的嘴唇移到了她的脖子上。

美嘉轻柔地呻吟了一声，双手搂住了我的腰。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啪嗒一声怪响，一个东西掉到了地上。这个东西将甜蜜的时间打断了。

「这是什么呀？」

美嘉坐起身子，拿起了地上那个东西。

「啊……」

「本子？？」

那是藏在被子下面的两本小笔记本。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真有点措手不及，可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能不说了。在这最后关头，我豁出去了，把那本红边的本子递给了美嘉。

「这个，想给美嘉。」

「什么也没写啊？」

美嘉接过本子，手指灵活地哗啦哗啦翻着。刚买的新本子，当然是雪白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呼出来，一咬牙说出了下面的话：

「我是这么想的： 咱俩分开的时间太长了，互相之间可能有好多地方不了解了。我不知道美嘉是怎么想的，可是我想要了解美嘉的一切，今后也想这样了解下去。如果能够接受对方所有的一切，不是再好不过了吗？我想认真地和美嘉交往下去，相知相爱下去。」

「……所有的一切？」

「我想，要是能在这个本子上，把咱们分开的这段时间写下来就好了。当然要如实地写，不许胡编。然后再互相交换笔记本。对了，就在我出院的那天交换吧。看过交换后的日记，完全了解了对方之后，再从头开始，多好啊。」

对于过去那段时间，我俩谁都不愿意谈起。谁都避免谈到分手的那些日子。

可是，这样逃避下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好的地方，还是不好的地方，双方都毫无隐瞒地互相了解，才是真正的爱。我相信自己能够包容美嘉的一切，而且相信美嘉同样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提出了这个要求。

「从头开始……嗯，好啊。就这么办。我也想了解弘，以后也想多多了解下去。」

「那咱们就在我出院那天交换吧。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我把红边本子递给美嘉，自己拿起了那本蓝边的。

这两个本子，将要在我战胜了病魔之后，和美嘉从头开始时，起到重要的作用。当写完日记，并看完交换的日记后，我俩之间的纽带肯定会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牢固。

坦陈自己过去的一切这件事，具有如此重大的意义。

对于美嘉，无论多么严重的事情，我都会理解和包容的。所以请相信我，告诉我你过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