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亞歷與榭伊菈

抵达托尔亚兰的那一夜，只有亚历一个人度过了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佔据亚历心头的，是身为强行侦察部队的一员，前往了地下八楼的姊姊弗丽达。

前线传来了强行侦察部队被歼灭的消息，同时带回了弗丽达从不离身的短剑。根据这些因素，可以判断弗丽达还活着的可能性极低，但是亚历却无法接受。他从来没想过弗丽达会死，他的理智和感情正在相反的两端吶喊。

弗丽达还活着。不可能。弗丽达死了。不可能。

这两种想法在亚历的脑海中无限迴圈，让他几乎彻夜未眠。事实上他必须好好休息，为明天做準备。他们已经决定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前往下一个城镇，假如睡眠不足，便无法好好地保护公主们。亚历明明很清楚这一点，可是却无法停止思考，无法将弗丽达的事赶出脑海。因为弗丽达是他唯一的姊姊，也是他仅存的血亲。

而他不能去找弗丽达的事实，使得他的思绪更加混乱。因为他答应了弗丽达──弗丽达不在的时候，亚历必须保护公主们。这是亚历与弗丽达之间的约定，也是巴托拉尔家的使命。

「……姊姊……」

亚历坐在床上，凝视着手中的短剑。那是刻着巴托拉尔家的家徽、弗丽达非常喜爱的短剑。一直盯着它看也无济于事，弗丽达不会因此而回来，亚历也不会入眠。可是现在的亚历，却没有办法不这么做。

◇

这一天，赛蕾丝直到深夜，才将所有的公务处理完毕。赛蕾丝并不只是公主，更是此刻在病榻上的国王的代理人。因此，在这个即将成为与魔王军交战的最前线城镇，有许多案件必须经过她的判断才能决定。

「我得赶快过去才行……依照亚历的个性，他一定到现在都还在担心弗丽达……」

以公主的身分处理完公务之后，赛蕾丝便直奔亚历的房间。

赛蕾丝和亚历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因此亚历此刻的心情，赛蕾丝可说是了若指掌。方才，赛蕾丝在优先处理完需要亚历帮忙的大案件之后，就让亚历先退下休息了。但是赛蕾丝知道，亚历一定直到现在都还没好好休息。换成赛蕾丝，假如榭伊菈或爱丝特像弗丽达一样断了音讯，她一定也会和亚历一样。况且弗丽达同时也是赛蕾丝很要好的朋友，因此亚历的痛苦，赛蕾丝完全明白。

赛蕾丝想替亚历打气，想分担他悲痛的情绪。

对赛蕾丝来说，亚历是一个具有特别意义的人。即使他们完全没有可能结合，她也不可能丢着痛苦的亚历不管。赛蕾丝在内心强烈情感的驱使下，走向亚历的房间。

「那是……」

然而，就在赛蕾丝快要抵达亚历被分配到的房间时，她停下了脚步。因为亚历的房门前，正伫立着一名少女。

「榭伊菈……」

那头金髮，即使从远处眺望也十分显眼，再加上纤细的身材以及那套色彩鲜艳的礼服──那正是榭伊菈伊拉‧玛伊拉‧弗雷斯兰，也就是赛蕾丝的妹妹，榭伊菈公主。

榭伊菈站在亚历的房门口，举起右手，却动也不动。那样子看起来像是举起手準备敲门，但手却停在半空中。另外，榭伊菈注视着亚历的房门，并没有发现赛蕾丝的存在。光是这样，赛蕾丝就完全明白了榭伊菈的心情。

「……你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呢，榭伊菈……」

赛蕾丝凝望着妹妹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榭伊菈当然很清楚亚历现在的心情非常低落，可是榭伊菈的个性缺少了一点率直，又有一点逞强，因此光是来到亚历的房门前，想必就已经花上不少时间。而她平常隐藏起来的纤细，以及对赛蕾丝的顾虑，则让她此刻仍在烦恼着到底要不要敲门。

「……你就敲门吧，没关係的，榭伊菈。不用顾虑什么，因为亚历现在正需要帮助，而你也想帮助他啊……」

赛蕾丝温柔地眯起双眼，躲在一旁的柱子后面。赛蕾丝决定将亚历交给榭伊菈。

赛蕾丝也很担心亚历，尤其是她对亚历怀抱的情感早已超过了青梅竹马的程度，因此更是担心。然而无论赛蕾丝对亚历的感情有多深，他们都不可能结合，因为只要一回到地面上，赛蕾丝就必须和迪特利结婚。所以，担任亚历心灵支柱的，应该是榭伊菈而非赛蕾丝。只要赛蕾丝和迪特利结婚，让弗雷斯兰在国际社会上的发言变得更有力，就能大幅放宽榭伊菈结婚对象的条件。而赛蕾丝能够结婚，就代表着亚历顺利地保护了公主们。只要凑齐这个功绩和名门巴托拉尔家这两张牌，那么让亚历和结婚对象条件放宽的榭伊菈结婚，绝非难事。此外，迪特利的个性与戴加隆的状况，也很可能会成为促成此事的助力。

如果是榭伊菈，便能和亚历结合。而如果是亚历，便能安心地将榭伊菈託付给他；反之亦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在亚历痛苦的时候，能成为他的支柱的，就应该是榭伊菈才行。为了更美好的未来，他们两人之间的羁绊应该变得更深才行。

「……来，拿出勇气……」

如果要说实话，赛蕾丝现在就想冲进房里，成为亚历的助力。但是为了让赛蕾丝所重视的人们获得最大的幸福，她除了抽身，别无他法。因为这个时代不允许所有的人都拥有幸福的结局。

取而代之地，赛蕾丝开始祈祷着。她希望榭伊菈能够鼓起勇气，敲下亚历的房门；希望亚历和榭伊菈之间的羁绊，能够变得更紧密。

在此同时，她那清澈的眼眸正泛着泪光。

◇

榭伊菈在亚历的房门口犹豫了将近三十分钟，才总算敲了门。

起初，榭伊菈其实是在门口等赛蕾丝来。榭伊菈虽然担心亚历，但是她认为安慰亚历是赛蕾丝的责任。榭伊菈明白姊姊的心情，因此一直以来都只打算声援亚历和赛蕾丝的关係。然而再怎么等，赛蕾丝都没出现。于是榭伊菈判断赛蕾丝可能是因为工作太忙而分身乏术，所以决定自己安慰亚历。假如赛蕾丝没有出现，这便是她必须做的事。

但是，就在她举起手準备敲门的时候，她的手却动不了。亚历在等待的会不会是赛蕾丝？万一被亚历拒绝了怎么办？我真的能成为亚历的慰藉吗？再加上对于此刻不在场的赛蕾丝所感到的罪恶感，榭伊菈的头脑被各式各样的担心所佔据。

最后促使榭伊菈採取行动的，是房里传来的声响。那是木头和金属互相挤压时发出的声音，也就是打开木窗时会发出的特有声响。这个声音告诉了榭伊菈，亚历回房之后，其实一直都醒着。我必须成为亚历的助力──这份心意，让榭伊菈决定採取行动。最后，榭伊菈略显顾虑地敲了敲亚历的房门。

『是。』

房里的亚历立刻应门。榭伊菈听见亚历的回应，顿时感到安心，于是对着房门喊道：

「是我唷。」

『榭伊菈殿下！？』

伴随着一阵慌张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房门和窗户不同，开启时很顺畅，并没有发出声音。开启的房门后面，出现了亚历的身影。

「怎么了吗？这种时间来找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没有啦。我只是对明天之后的事有些疑虑，所以想来请教亚历一下。」

榭伊菈说出她早就想好的藉口，同时观察亚历的表情。

──果然没什么精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亚历看起来比平常还没有活力，很明显可以看出他的心情。这就像榭伊菈失去了赛蕾丝或爱丝特一样。

「我知道了。那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虽说是青梅竹马，但榭伊菈毕竟是一国的公主，三更半夜让她进到房间里，可能会产生许多问题，所以亚历想要换个地方谈话。

「在这里就好了，亚历。」

但是榭伊菈很快地打断亚历的话。因为她其实是为了替亚历打气而来的，要是在人多的地方，亚历反而不会说出真心话，如此一来便无法达成目的。站在榭伊菈的立场，她必须在亚历的房间里说话。

「可是，这怎么可以……」

「这种时间，到人多的地方反而会启人疑窦吧。」

「……您说得也是。」

最后，亚历决定听从榭伊菈的意见。两人单独在三更半夜谈话，不管在哪里都会引起谣言；既然如此，在没有人的地方谈话，反而不会被人说三道四。榭伊菈说得没错。

「请进，公主殿下。」

「打扰你了，亚历。」

亚历退后一步，让出路来，榭伊菈便走进亚历的房里。这个房间原本是士兵的宿舍，因此并不大。房里的家具也不多，只有床、书桌和一个大型收纳箱。榭伊菈的正前方，也就是房间最里面的窗户大大敞开着，可以看见窗外的星空。榭伊菈不经意地走向窗边，这时她发现放在床上的东西。

──那是……

床上放着一把收在剑鞘里的短剑，短剑上刻着巴托拉尔家的家徽。那是传令兵带回来的、原属于弗丽达的东西。榭伊菈的脑海中浮现亚历手拿着弗丽达的短剑，仰望着星空的身影。这幅景象，唤起了榭伊菈心中想要帮助亚历的强烈使命感；同时，这份使命感也让她本来裹足不前的心情烟消云散。

「公主殿下，请坐在那张椅子上。」

「谢谢你，亚历。」

榭伊菈依照亚历的指示，在与书桌成套的椅子上坐下。亚历看见榭伊菈坐下后，自己也与她面对面地坐在床边。于是，弗丽达的短剑便被亚历的身体遮住，看不见了。

「那么，您是说有什么问题吗？」

「对、对啊。我有问题想问你。」

榭伊菈赶忙绞尽脑汁思考。她只是凭着一股冲动来到这里的，事实上并没有什么问题。

「亚历，未来将有一段漫长的旅行等着我们，对不对？」

榭伊菈苦思之后，决定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毕竟拐弯抹角不是她的个性。若无其事地安慰人，是赛蕾丝才擅长的做法，榭伊菈没有办法取代赛蕾丝。

「没错。只要传送装置和通讯网路还没恢複正常，公主殿下们就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儘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地面上。」

地下七楼的通讯和物流仍处于中断的状态。亚历他们认为这是因为魔王军掌控了通讯和物流网路；假使真是如此，那么在短时间内恢複的可能性便非常低。

如此一来，公主们就必须透过骑马或徒步的方式，顺着陆路逐层往上移动。这是一段非常艰辛且漫长的旅程。

「在这段旅程中，亚历也会陪着我们，对吧？」

「当然。」

亚历坚定地点点头。亚历打算将公主们平安无事地送回地面上。

「因为这是王宫魔法师的使命。」

「……只有这样吗？」

「咦？」

「亚历为了我们赌上生命，只因为这是王宫魔法师的使命？」

「当然不是……」

亚历摇摇头。在这个状况下，其实他必须回答一切都只是因为使命才对。然而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漫长旅程，如果回答只是因为使命，将会给榭伊菈带来不安。因此，亚历在很清楚这样是不行的状况下，不得不坦承他真正的心意。

「……榭伊菈殿下您们一直以来都和我很亲近，所以我衷心希望三位永远都能平安无事。」

亚历愿意为榭伊菈她们赌上性命，有好几个原因。最主要的，当然是因为她们是他的青梅竹马。

「另外，国王陛下日前也曾对我说：『我的女儿们就拜託你了。』身为巴托拉尔家的一员，没有比听到这句话更令人高兴的了。」

「父王竟然说过那种话……」

「另外……」

亚历转过头去，拿起身后的短剑。

「另外，我也答应了姊姊。在姊姊回来之前，我一定会保护公主们。」

亚历望着手里的短剑。这时，亚历的耳边彷佛又听见了当初和弗丽达分开时，他们所立下誓约。

『不要紧的，亚历。你一定办得到。你要代替我好好地保护公主们唷？』

站在青梅竹马的立场，亚历想要守护这三姊妹。身为巴托拉尔家的一员，亚历也想完成国王的期待。而姊姊弗丽达不在的此刻，亚历也必须代替她扮演好这个角色──因为这是他和弗丽达的约定。

所以亚历要守护公主三姊妹。既然亚历身为亚历，这就是必然的。

「谢谢你，亚历。我好高兴喔。」

榭伊菈道谢的声音，听起来近得令人吃惊。亚历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来。

「公主殿下！？」

这时，亚历才发现榭伊菈的脸，就在自己的面前。她不知不觉中来到床边，坐在亚历的身旁。

「亚历，我很高兴能听见你的心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会陪我们到最后对不对？」

「那当然，公主殿下。」

「既然如此，亚历，我想要你说出来。把那些亚历一个人承受的悲伤情绪说出来……」

榭伊菈语毕，便将手轻轻地放在亚历的手上，还有弗丽达的短剑上。

「公主殿下……」

这一瞬间，亚历才终于明白榭伊菈来房间找他的目的是什么。

──原来榭伊菈殿下是特地来鼓励我的啊……

榭伊菈的心意以及她手心的温度，温暖了亚历低落的心情。榭伊菈的这份心意，让亚历非常高兴。

「谢谢您……但是，我不能这么依赖公主殿下。」

亚历是王宫魔法师，榭伊菈是公主。他们之间，并不是可以互相诉说烦恼的关係。

「亚历，我们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地面上。」

榭伊菈将双手叠在亚历的手上，加强了语气。

「既然如此，互相分担彼此的痛苦，怎么会是依赖呢？这是团队合作啊。毕竟可以让人商量烦恼的祭司，现在没有跟我们在一起嘛。」

现在已经不是强调什么公主、王宫魔法师的时候了。此时此刻，他们必须互相填补彼此的弱点，无论如何都必须想办法回到地面上。

「公主殿下……」

这时，亚历深深感受到榭伊菈无论是身为一个人，或是身为一个公主，都有所成长。榭伊菈从小就比较随心所欲，而且经常被优秀的赛蕾丝的光芒所掩盖。然而一旦面临这种充满危机的状况，平常藏在内心的人格便浮出表面，展现出这个年纪的公主应有的一面。

──我明知道榭伊菈殿下很容易受到误解啊……

身边有个太过优秀的姊姊，很自然地，表达自己的方式就会变得比较不坦率吧。但是榭伊菈在不够率直的背后，仍然有所成长，而且成长得比亚历所预想的还要多。对于这一点，亚历觉得很高兴，同时也感到有点寂寞。因为身为她的青梅竹马，亚历其实希望她永远当个随心所欲的女孩。

「我的头脑没有像姊姊那么聪明，所以大概没有办法帮亚历解决烦恼。而且，在得到我的帮助之前，亚历一定就自己先把烦恼给解决了。」

榭伊菈露出一抹亚历从来没见过的微笑。她的眼神充满温柔与感情，扬起的嘴角柔和而稳重──那不是他的青梅竹马榭伊菈，而是榭伊菈伊拉公主的笑容。

「不过呢，亚历……就算是你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说的话，也可以告诉我。我是你的青梅竹马，而且我又不像姊姊有那么大的责任。」

榭伊菈轻握了一下亚历的手，微微地眯起眼睛。亚历需要一个能够听他说些丧气话的对象，而我做得到，我也想做到──她的心中抱着这种坚定的想法。

「所以，告诉我吧，亚历。不要一个人孤军奋战，你的同伴就在这里。」

「公主殿下……」

榭伊菈的心意，确实地传达给了亚历。

──榭伊菈殿下想要给我可以当『亚历』的时间啊……

榭伊菈想要分担的，不是见习王宫魔法师，也不是巴托拉尔家的子嗣，而是他以一名少年『亚历』的身分所背负的重担。也就是说，榭伊菈身为一名成熟的大人或是公主，判断亚历需要这个名为『榭伊菈』的青梅竹马。

「……谢谢您，榭伊菈殿下……」

榭伊菈允许亚历当一个普通的少年。亚历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才发现自己真的独自背负了太多的重担。

──仔细想想，我还让梅莉小姐和我一起战斗呢……这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万一亚历倒下了，无论如何梅莉都会遭遇危险，所以他决定请梅莉一起战斗。而榭伊菈也是一样；假如亚历一个人拚过头，反而成为榭伊菈她们的绊脚石，那么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在那之前，先对榭伊菈说说话，应该也不坏。刚才榭伊菈所说的团队合作，就是这么一回事。

「公主殿下……您可以听我说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