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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艙罩

作者:森博嗣 字数:5226 更新:2022-11-09 08:18:49

第二话座舱罩

现在,残留在他身上的血,也化成一条细线,沿着他的手腕滴落。他似乎背过脸去命令奶妈,而奶妈边啜泣边遵从命令。最后,笑面男剥下自己的面具。那是他的末日,接着他那张脸,就朝着染血的地面垂下去。

J.D.沙林杰《九个故事——笑面男》

在两周内出击五次。跟平均数字比起来,我想应该是归在频率比较高的情况里。不过这五次里一次也没遇到战斗机,就机率来说倒是差不多。

只有一次,我要驱赶一架飞得很高的侦察机,但是完全没有考虑到机体携带的燃料能否飞到射程内。对方是一看到我们就急转弯逃跑了,不过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当时干嘛追上去,是误以为对方拥有划时代的最新型武器吧。

昨天的任务因为飞机漏油所以折返,再加上轮胎馅进飞机跑道旁的水沟里,所以机轮的脚稍微折弯了。没办法,因为这里的草长到我看不清水沟,再说也没有人告诉过我那边有水沟。当然其实我不用做这些解释,而且也没有人为了这点挖苦我。

今天原本预定要有三架飞机出动,可是因为修理漏油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所以就由一位叫做筱田的前辈代替我。也就是说,基地里变成只有我一个人不能飞,要在地上等待。

在地上等待,仰视天空、看着那些在飞行的家伙,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无法简单地说明。寂寞、悔恨、空虚,或者是愤怒、闷闷不乐、焦虑,不论哪种说法都不对。硬要定义的话,就是很困吧——脑袋恍惚,活着的感觉离我远去,变得无法相信自己是人类。若要做个譬喻,就是杂草被小孩手中挥舞的棒子砍了头的那种心情吧。总之,这一定是最恶劣的状况,我这么认为。

我走在飞机跑道的一端,然后坐进指示灯附近的树荫里,把脚伸直,背靠在树榦上——如果是要找个日晒良好的场所,我一定会联想到打扫后放在附近晒乾的玄关的挡泥板吧,那是适度地倾斜、适度地延伸的状态。

这时一只蜜蜂飞过,我盯着它看,想起这是从前一开始的初级训练。这些天来,在不知不觉间,我的视线都追着会动的小东西跑;只要这些小东西不去太远的地方,我就不会看丢。等到看不见它们时,我就会凝视没有任何东西在飞的空气好一阵子。虽然脑袋昏昏沉沉地空转,可是双眼却在某个地方聚焦。眼睛好像知道自己的任务似的。

现在几乎无风,矮草动都不动。

靠近地面的珍奇事物实在很多。

天空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何地面却聚集了这么多的东西呢?大家都是掉下来的吧?

短草对季节相当敏感,已经变成了浅褐色。我不知道这附近的冬天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会下雪吧,我想像着那景象。想着雪花从空中飘落撞到地面的那瞬间,应该会弹起来吧?

早先我听见「叩—叩」的声音从停机棚那边传来,还不时加上压缩机的马达声,好像乐团在演奏似的。于是我稍微走上前看看,引擎还装在机体上。「漏油的原因不明。」当时笹仓摇头说,可是,却丝毫没有愁眉不展的模样。我觉得他就像是捉迷藏里当鬼的人,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快乐的神情,好像马上就会捉到躲起来的人。然后,我就笔直地走到这里来了。

吸一支烟。

我从烟雾的流动方向初次探得风向。今天是几近无风的晴天,感觉上会从宇宙或什么地方掉下炸弹。

停机棚的铁卷门内有人影在晃动。那个正和穿着白色连身工作服的笹仓说话的绿色制服身影,是草薙水素。她回头看向这边我才认出来。我虽然对腕力毫无自信,可是在视力方面可是不输人的。我从刚刚就一直保持着几乎是躺卧的姿势,再加上有树荫遮蔽,恐怕她那边是看不到我这儿的。

草薙从停机棚往我这儿走过来,因为彼此之间还有数百公尺的距离,所以以普通的步行速度来看,大概要花个三到四分钟吧。在瞬间做出这样的计算也是我的习惯,或者说是职业病比较恰当。我看看手錶,现在是午休时间。

该怎么办呢?我思考着。趁现在偷偷藏匿带后方的森林里吗?或者站起身,走向停机棚迎接她呢?

该怎么办好呢?就在我思考的时候,草薙接近了,差不多已经到了可以发现我的距离。没办法,我只好把戴着的帽子悄悄往下拉,把脸藏起来,装作在睡觉的样子。这是最不会得罪人的办法,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现在是午休时间,这样做不为过吧?

我一动也不动地等待,从帽子下窥视,看到草薙靠过来——看不到全身,只看见她的脚而已。很意外地,她的鞋子竟然这么小。

「函南。」草薙站在我面前叫我。

我双手抬起帽子,眯起眼睛,做出好像睁不开眼睛的表情。我的脚尖距离草薙大约有一公分左右,她就从那里俯视着我。

我撑起上半身,直起腰重新坐好。

「干嘛?」

「如果你想跟我说话,就站起来。」

我本来想说现在是午休时间。如果是在以前的职场,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说,可是,现在的我默默地站起身,拍了裤子两三下,才向她敬礼。我认为这是个绝佳的敬礼,可以说在沉默中达到了缓慢极致。

「之所以漏油,多半是你到任当天太过勉强执行任务……」草薙单手调整眼镜,走进树荫里靠近我。

「笹仓是这么说的吗?」我问。

「你知道你的机体被改造成会自动换气了吗?」她和我交换位置,倚靠在树榦上。

「嗯……」我点头,「难道说,这种改造,只有我的机体才有?」

「好像是这样。笹仓说,如果效果不错的话,他想改造所有机体的引擎。可是,在漏油的原因没确定之前,许可是不会发下来的。」

「意思就是我是白老鼠啰?」我微笑道。

「你认为那是必要的吗?」

「有人觉得必要啊。」

「你觉得有一试的价值吗?」

「所谓的价值是指?」

「我所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判断。你个人的感觉呢?」

「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性能这么棒的机体。」

「可是,在耐久性上却出了问题,没办法。」草薙的表情没有改变,「或者,是你做了什么特别勉强的事情?」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

「子弹射中哪里?」

「我没有被射中。」

「可是,我听说整流罩上中了两发子弹。」

「以角度来说,我觉得要攻击到引擎应该是不太可能。」

「这样啊……」草薙低下头,然后发现我了扔的烟蒂。她用鞋子尖端向我示意,「把这个给我捡乾净。飞机跑道上是禁烟的。」

「对不起。」

草薙从倚着的树榦上离开,往停机棚那边走去。

「那个……」我叫住她。

「干嘛?」草薙停下脚步,慢慢地回过头。

「关于在我之前,驾驶那架飞机的人……」

「怎么了吗?」

「我可以问问有关他的事吗?」

「你想问什么?」

「呃——」我耸肩,「名字啦,还有他是什么样的人之类的……」

「栗田仁朗。」草薙立刻回答:「来到这里是七个月以前的事。出击六十三次。操纵技巧相当不错。」

「他去哪儿了呢?」我问。

「那是私人问题。」草薙只是微抬下颚。

「离开这里的理由呢?」

「一样是私人问题。」

「我被调派到这基地是非常突然的事,表示这里急需人力。他是突然辞职的吗?」

「是的。」草薙点头。

「原因呢?」

「什么原因?」

「嗯……也就是他突然辞职的原因。」

「你为什么对这感兴趣?」草薙反过来问我。

「他死了吗?」我问。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反正他的状况也差不到哪儿去。」她不动声色地回答:「在,或是不在。人的状态就只有这两种。」

「不……在交接飞机的时候,新飞行员通常会和前任的驾驶员接触,问一些问题。当然,这是只有在前任驾驶员还活着的情况下。」

「那个机体还很新,我判断新旧驾驶员没有接触的必要。你有什么不满的吗?」

「不,完全没有。」我摇头,「我很幸运。」

「那不是幸运,是检讨后的结果。」

「那架机体,是我至今所驾驶过的飞机中最棒的。」

「还有其他要问的吗?」草薙眯起眼睛。

「你,是基尔特连吗?」我问。

草薙的眼睛顿时瞪大。

数秒钟的沉默过去。她稍微张开嘴巴,缓慢地吐出气息。虽然我期待会从她嘴里出现什么话语,但很遗憾的,那边的空气没有足以形成语言的黏度。我知道她急于控制自己的心神,因为她为了隐藏表情而微笑。她眯起眼睛,让原本的表情再生。

「还有其他事要问吗?」和方才相同的声音。我对这种过人的意志力感到佩服。

「没有了。」我动作利落地敬礼,这次是真的表现我的敬意。接着,我低垂视线看着她的脚,思考着鞋子的尺寸。

这样啊……

她也是……

一瞬间,我看到少女的背影。

草薙背对我,迈开步伐。她上衣的背后有两条摺痕,我的目光追随那道痕迹好一阵子。绿色的制服,肩头有小小的金属制星星,不时地反射出短暂的光芒。

飞机跑道和刚刚一样没有改变,乾燥的空气停滞在原地,就像死人的脸一样温柔。这天气连鸟都懒得飞翔,树叶还喀吱喀吱地紧咬着枝桠。抵抗正是生命的证明,纵使这种行为是重複持续却又白费力气。

为了相信活着,就一定要抵抗什么。

我捡起烟蒂,握在一只手里。草薙已经走远了。她,没有那种让人讨厌的人工香味。我往停机棚的反方向走去。

草薙水素乍看之下像是二十多岁。她好像是没有化妆,头髮也很短,加上还戴着一副颇具古意的眼镜,很明显地,她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老成而努力地勉强自己。她为了谁而这么努力呢?在这个基地里,驾驶员、维修员、其他的职员和事务员,全部加起来也才十个人。

我们驾驶员在这群人里算是比较年轻的,草薙跟我们比起来虽然多些大人的稳重,可是一出基地之外,因为近来年轻的同伴非常罕见,所以草薙的年轻就显得相当引人注目。说草薙是特别的,一点也不为过。

如果身处都会区,多的是形形色色的人,草薙的年轻可能还不会那么明显;然而在这样的乡下地方,想要隐瞒年龄是很勉强的。只因为年轻就被人认为属于基尔特连,说起来也相当无奈,而且马上就会被人联想是在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战斗法人组织或几近违法的宗教法人团体,是哪一种呢?到任当天的晚上,土岐野带我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宗教法人团体的根据地之一。这是个在这方面界限非常分明的时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种界限的呢?

大概是在第二次大战之后,那个实验开始时……从那时开始……

一开始,一定都没人察觉吧。然而……详细的情况究竟如何,如今已不得而知。

正确的资讯,已经不在了吧?

正确的资讯,早就消逝了。

我丢掉手上的烟蒂,蹲下来把鬆掉的鞋带重新绑好。我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真的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第一次自己绑鞋带的光景。在那之前,一直都是母亲或姐姐帮我绑的,不过后来因为要上学,开始必须一个人自理生活。因为鞋子穿在自己的脚上,所以鞋带非常地难绑,就像衬衫的纽扣那样,如果不是穿在自己身上的话就可以轻易地扣起来,偏偏穿在自己身上,纽扣就会突然变得很难扣。

人类可以轻易殴打别人的脸,却对自己的脸下不了手。

在东西变成自己的那一瞬间,就会无法出手。

人类不会破坏自己的东西。

我,不会破坏自己。

就算我可以破坏他人,却无法破坏自己。

每当我绑一次鞋带,就会想起刚刚的事。

母亲和姐姐已经不在了,她们两人都死了。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正因为如此,我必须自己绑鞋带。然而鞋子的尺寸,应该永远都只能维持这样吧。

2

之后我又散步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回到房间淋浴。热水实在是不够热。洗完澡后,我去停机棚看看飞机的状况,结果看到笹仓仰躺在手推车里睡觉。虽然有一股想要把他连人带车推起来转圈圈的冲动,可是我和他的感情还没好到可以开这种玩笑。我的飞机虽然整流罩被拆了下来,不过其他的配件都回到应在的位置上,这让我稍微鬆了口气。

「修好了吗?」我走近手推车,开口问笹仓。

他张开一双眼睛,看见是我,沉默地点头。

「原因是什么?」

「我下次再慢慢跟你说。」

「谢谢。」

我低头钻出铁卷门外。

听到引擎的声音传来,我抬头仰望。出勤的三架飞机回来了,他们正绕到下风处,是打算着陆吧。

看见他们全员平安归来,我决定到街上去走走。即使现在还在执勤中,可是很明显地,此刻不会有我的工作。不过,虽然我认为应该不会发生问题,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回到停机棚里,用装设在铁捲帘门附近的内线电话拨到草薙的办公室里。

「我是函南。我想外出去吃饭。」

「你明天上午有排班,尽量早点回来。」

「知道了。」

简短的对话结束,我再往停机棚里看,笹仓还是睡在手推车里。

「跟你借一下连克达(注12)喔!」我朝他那里大声地说。

虽然没有回应,不过他应该有听见。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向笹仓借连克达了,因为他自己几乎都没在骑,还打算便宜卖给我。好像是他把这辆谁都放弃修理、眼看就要被废置的东西给修好的,不过等他能动了,笹仓就对它没兴趣了。

因为是小型连克达,所以我的目标是得来连餐厅的肉馅派和咖啡。

天气很好,连克达爬上堤防、走过铁桥,之后就一直笔直地前进。无法再跑得更快的连克达,引擎声听起来实在很凄厉。这辆交通工具,比飞机更能给人飞行的滋味。

虽然戴着护目镜,可是风还是直接打上脸颊,身体也随之冷却,我不得不稍微放慢速度。不过能像这样不去思考问题,我已经很满意了。光是这一点,骑连克达就十分值得。

不知是否因为时间还早,餐厅的停车场只停了两辆车,分别是小型的轿车和卡车,可能都是工作人员的车吧。上了年纪的老闆瞥了我一眼。我应该记得我的脸,因为我一直在柜檯前坐下,他就问我:「咖啡和……」我回答:「肉馅派。」有一对老夫妇面对面坐在靠马路的作为上,但店里却没看见服务员的影子,也没有其他人,更没有播放音乐——一定是为了省电吧。

我点燃了香烟,隔着玻璃眺望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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