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样式不同的两列客车,象长龙一般交错而过,在空中留下震耳的汽笛声。「铁郎,你看,那是到勒普涕尔星去的短途列车。」梅蒂儿指着窗外说。
「乘那种车到小星球去走走,想必是很有趣的吧。」铁郎笑道。
对面开过的列车,车厢里的乘客挤得满满的,好象塞满了的火柴盒。梅蒂儿说:「那些都是上下班的职员。在那条支线上,乘车的人经常超过满员。」
「看那拥挤的劲头,跟地球上的电车一样!」铁郎说。
车长走进车厢来报告:「下一站是脱勒达,停车时间是三天又二十二点十五分。到了脱勒达,可以改乘勒普涕尔线,阿玛桌良线、重力顶点线、野花线和娥诺拉线。」
车长念的这一串站名,都是行星脱勒达四周的小星球。梅蒂儿说:「在这个行星上,很多旅客混杂着,乱糟糟的,非常热闹。行星脱勒达是旅客们会面,交谈的场所,是友情或爱情萌芽的地方。总之,脱勒达可以解除旅客心中的愁烦,给他们一点安慰……」
行星脱勒达出现在前方,越来越近了。这里是银河铁道的空间分路站,有许多支线通往各个小星球。999号列车飞临脱勒达的上空,铁郎把脸凑近玻璃车窗眺望,可以看见各种形式的房子,好象堆砌的积木玩具。一簇簇,一团团,布满了地面。铁郎心想:「人烟那样稠密,一定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列车降落后,铁郎和梅蒂儿下车出站,瞧见到处人群拥挤,乱鬨哄的,十分嘈杂。他俩进入一家饭店,叫了两份汤麵和米饭,坐在靠窗的一张桌上吃起来。服务员是个秃头,他对梅蒂儿说:「喂,小姐,愿意到我们店里来工作吗?薪水很高咧。」
梅蒂儿摇摇头,对铁郎笑道:「这星球上到处都可以找到工作。」
汤麵直冒热气,铁郎吃着,觉得味道非常好,不觉眉开眼笑,说:「这个星球有汤麵吃,就很不错。」
忽然听见「笃笃笃」的响声,谁在敲窗子?铁郎扭头一看,就怔住了。玻璃窗外,站着一群穷人,男女老幼都有,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彷彿都落到铁郎的碗里了;一张张嘴,都在舔嘴咂舌吞口水。铁郎见此情景,含着一嘴麵条,吞不下去,脸上发红,心里纳闷。
梅蒂儿看见饥饿的人群,垂下眼帘黯然地说:「有许多人因为缺乏旅费,在旅行中什么也吃不到啊!」
窗外,人们敲着玻璃叫饿。铁郎嘴上含着麵条,脸上汗水直流。他闭上眼睛,不忍看那些饥饿的面孔。他想起了在地球上同妈妈一起过的啼饥号寒的日子,寻思道:「要是梅蒂儿不送我车票,要是铁道公司不给我们零钱,我也同样一文不名,跟他们同样挨饿。」他放下碗筷说,「吃不下了,连汤麵都没有滋味!」
一幢黑色的摩天大楼高耸入云霄,楼房正面大书着:「旅馆。脱勒达78」
铁郎和梅蒂儿就下榻在78号旅馆。顶楼上一个房间,设备极其豪华。铁郎的赤脚踏着柔软而又暖和的地毯,踱到落地玻璃窗前,拉开金丝绒窗帘,眺望远景。只见薄薄的云雾底下,一些平房好象鸡棚一样小。他说:「那一排排的房子是哪里呀?」
「那是非常有趣的地方,」梅蒂儿笑道,「铁郎,汤麵只吃了一半,你的肚子不饿吗?要不要叫人送点吃的到房间来?」
「不要,出外去吃好些。」铁郎想出去游览那非常有趣的地方。
他不肯去洗澡,被梅蒂儿推进浴室,关在里面。他用香皂搽抹身子,躺在澡盆里,口中念念有词,表示不耐烦:「在澡盆里泡着,不见得就是多么重要的大事吧?真不明自,这样有趣的地方,却不去游览。」
深夜,天空月朗星稀,行星脱勒达也象月亮一样美丽。铁郎趁着梅蒂儿睡着了,连忙穿上斗篷,戴上凉帽,溜出旅馆去。
时钟打过三点,梅蒂儿醒来,没有听见铁郎的鼾声。她坐起身来呼唤:「铁郎!」对面一张空床上,摆着一张纸条,她拿起来看,纸条是铁郎写的——「我的肚子饿了,到外面吃饭去了。今天二点半。」
宇宙枪还靠在雕花圈椅旁,铁郎没有带去。梅蒂儿寻思道:「这个人,出去为啥不打招呼?」
「呜呜——!」一列电气列车沖霄而起,汽笛声震蕩在夜空。梅蒂儿连忙跑到落地玻璃窗前眺望。她认得那装着蟹脚一般天线的车头,是三点十五分开往野花站去的短途客车。
她迅速穿好衣服,奔出旅馆,赶到车站询问处去打听。询问处的机器回答道:「旅客,开往野花站去的列车半点钟一班,如果往返一趟,得足足四点钟。」梅蒂儿知道铁郎想去游览小星球,可能乘坐野花线的客车走了。
「呜——!」野花线的客车在空中飞驰着。
这种电气列车,恰似地球上供人乘坐上下班的电车。乘客们背靠车窗坐在两边,中间过道上的人便站着。不过野花线的乘客不多,所以不挤,人人都有座位。那铁郎垂头闭眼在打盹,汽笛声把他惊醒了,他转动纽扣眼,愕然四顾,就惊叫起来:「咦!奇怪,我怎么坐在这种客车里?」
「醒啦?铁郎!」旁边有个身穿灰色披风的金髮女人说,「你跟我一道回野花之星去。」
「什么?」铁郎生起满心狐疑,跳起身来,站在过道当中,十分惊诧地嚷道,「我是乘银河铁道999号列车,怎么上这种车来了?迷迷糊糊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车厢两边并排坐着的乘客,有男有女,有胖有瘦,一律在闭目垂头打磕睡。
「你大声叫喊,会打扰别人的。」金髮女人说,「安静点,一会儿就到野花站了。」
打搅满车客人,铁郎觉得难为情。只得重新坐下,撅起蛤蟆嘴,回忆自己是怎么糊里糊涂上错了车的。
不多时,列车飞临野花之星的上空,铁郎向窗外一望,天色已经大亮,地面呈现出无边无际的野花之海。他登时精神大振,睁着小眼睛,只管眺望这新奇的地方。列车着陆后,他走出野花车站,呀!奇花异卉,遍地开放,香气扑鼻,使他心醉神迷,眼花缭乱。他不禁叫道:「多么美丽的星球呀!」
那个金髮女人走在铁郎前面,说:「在这里,花朵并不稀奇。」
铁郎听见她说话,才猛然想起昨夜在饭店吃面时,遇见这个女人,自己是怎样被她带上电车的,却记不清了。他质问道:「你为什么带我到这样的地方来?」
「因为我的父母想见你,铁郎。」
「父、父、父母?」铁郎好象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的。我叫花子。因为我长期在外面工作,我的父母上了年纪……这次回家,若不把结婚对象带回去,就不能使父母放心。」接着,金髮女人转过身来问道,「你懂了吗?铁郎君?」
直到这时,铁郎才注意看她的面孔,天啦!多么丑陋!她的年纪也不轻了,满头金髮披在肩头,灰色披风裹住高高的身子,一张脸好象压扁了的鸡蛋壳。铁郎惊愕地瞪着她,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花子在前引路,铁郎无奈,只得跟着她走。天上飞过几只乌鸦,「呱呱」地直叫,地上跳着蚱蜢,在花草间出没。他俩沿着鲜花夹道的大路,走呵,走呵,走到一条小河边。小河两岸,盛开着五色斑斓的草本野花,甚至河水中也飘浮着花朵,白的粉白,红的水红。它们竞相争艳,吐露着芬芳,使铁郎流连难捨,磨磨蹭蹭地走了好大一阵,才走到一座小桥边。桥的那头,有一栋破旧的平房,被树木和花蔓遮掩着。花子举手指着平房说:「铁郎,那就是我的家!」
「嗬!」铁郎觉得那小屋跟地球上的农家一样。
「花子回来啦!」一个瘦小的老婆婆,站在门前高兴地叫喊。
「妈妈!」金髮女人奔过去抱住老婆婆,立刻滴下泪来,连声说:「妈妈,妈妈,爸爸呢?」
「你爸爸在里面睡着,他近来更衰弱了。」老婆婆说。
花子奔进里间房子,泪眼含笑,喊道:「爸爸!」
「哦!花子回来了吗?」一个瘦小的老头儿躺在地铺上说。
花子扑过去抱住老头儿,「呜呜」地哭着说:「爸爸请原谅,请原谅,我很久没有回来看你们。心里一直想着:回家吧,回家吧,总是没有空。啊!对不起呀!」
「好了,好了,」老头儿拍着花子的背说,「只要你身体健康,好好劳动,就行啦!」
立在门外的铁郎,十分拘束,不想进屋。那老婆婆一再说:「喂,喂,请,请,请进。」铁郎才脱鞋进门。内室的地板上铺着草席,席子已有破口,老头儿盖的被子也打了补丁。铁郎一进去,老头儿便跪坐起来,伸过萝蔔一样的秃头,目不转睛地打量他,看得铁郎坐立不安。「哈,花子,那位是不是……」老头问道。
「我已经和这个人结婚了!」花子指着铁郎说。
铁郎大吃一惊,顿时臊得麵皮通红,汗珠直冒,瞠目张嘴,象个受惊的蛤蟆。
「哦!好!好!」老头儿点着萝蔔似的光头说,「你找到一位好人。」
「你干活辛苦罗!」老婆婆抚摸着花子的背说。
父母和女儿亲密地谈着话。铁郎却盘膝坐在草席上,一个字也插不进去。过了一阵,老婆婆起身去,用托盘端来一碗米饭,饭的面上搁着一条鱼,鱼上插着一双筷子。她把饭碗摆在铁郎面前的小桌上,连声说:「嘿,嘿,请,请,请吃饭。」
然后,父母和女儿又坐在一堆儿诉说别情。老头儿十分高兴,说:「好了,好了,愿你长寿,花子。」老婆婆说:「这下结了婚,真的好了。」铁郎窘得连耳朵根都发烧,张着大嘴,不好意思吃饭。
忽然老婆婆又去拿来一张相片,递给铁郎说:「这是去干活以前的花子,瞧!多么可爱的孩子呀!」
相片上是个年轻貌美的少女。铁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坐在窗前喝茶的花子,面容苍老、丑陋,怎么会跟相片上的美女是一个人?不过,她俩的金黄头髮却是相同的。
「太辛苦啦,孩子,」老头儿摸着花子的脸说。
「可是,这下好啦!她找到了一位好丈夫。」老婆婆说,眼睛都笑合了缝。
铁郎拿着美女相片,瞠目结舌……
天黑了,夜空布满了星星,待到月亮起来时,大地就象白昼一般明亮。一只蟋蟀跳到木栅栏上,「唧唧唧唧」地叫着,声音传到屋子里,铁郎睁着眼躺在外室的地铺上,怎么也睡不着。他翻身起来,四肢落地,轻轻地爬到门边,隔着补疤破门板,侧耳倾听一会,内室里没有响动,似乎都睡着了。他想:「傻瓜粪蛋!她把我弄来当假女婿!多么丢人,逃了吧!」于是蹑着脚走过去打开百叶窗,慌忙穿上斗篷,戴上凉帽,探头望望窗外,只有蟋蟀叫,不见有人。他翻出窗子,溜下地去,不由一怔:嗬!那伏在门前的不是花子么?月光照着她的金黄头髮和灰色披风,她耸着肩头,跪在门前「呜呜呜」地哭泣,哭得好不伤心。
铁郎愣了一会,便蹑手蹑脚地绕过门前的花圃,走上小路。
「铁郎,不要走,」花子并不转过身来,却已发觉了逃跑者。她恳求道:「你在这里只住一夜,只是今天晚上,明天就回脱勒达去……999号列车的停车时间,不是有三天多吗?回去的电车费由我付。」
花子背向着铁郎,说了这几句话,又伤心地啼哭。铁郎的心头一软,只得转身回屋,重新躺在地铺上。他把斗篷脱下来,盖在补丁被子上,把凉帽盖在斗篷上。他把双手枕在脑后,心想:「花子在哭她消逝了的青春。为了谋生,辛苦干活,不能结婚。因为结过婚的人找工作很难啦。」想来想去,铁郎决定留宿一夜,帮助花子安慰她的父母。
次日,太阳升空,铁郎告辞两位老人。他们送他出门,老婆婆鞠躬到地,说:「实在,实在想请你再住几天,可是……你有工作啦!我女儿马上也要回去。」
「那么,我住两三天就回去,」花子对铁郎说。「喂,这是回去的车票。」她把车票递给铁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流着泪说,「谢谢你,铁郎!」哭了一夜,她的眼泡肿得象核桃。
她送铁郎走了一程。分手后,铁郎沿着鲜花夹道的大路,走了好远,还见她那孤伶伶的身影,立在烂漫的野花中间。
「铁郎!」梅蒂儿站在野花车站的大门口喊叫。
「梅蒂儿!」铁郎又惊又喜,急忙穿过花丛,跑到她跟前。
「花子的家里怎样?」梅蒂儿微笑着问。
「饭挺好吃!」铁郎眉开眼笑。他光想到吃。
「我是昨夜到达这里的。」梅蒂儿没有说她昨夜就来了解过了。
「你为啥不来叫我呢?我在那里难堪得很!」铁郎问道。
二人进入电气列车,坐在玻璃窗前,梅蒂儿微笑着说:「因为花子和她的父母还高兴,所以我没有来打扰。」
「怎么花子选定我跟她去呢?」
「你是洗过澡就出去的吧?」
「洗澡跟这事有啥关係?」
「行星脱勒达是个旅客混杂的地方。你洗过澡,身上带着香皂气味,人家就认为你是个有钱的旅客。花子选你去给父母看,是为了安慰年老的双亲。她不是坏人,不象给人添麻烦的角色。她为了谋生,只顾拚命干活,上了年纪,连丈夫也找不到了。」
「原来是这样,」铁郎恍然省悟道,「昨夜我在馆子里吃面,碰见花子,她是怎样把我带上电车的,我也弄不清楚。好象当时我在打瞌睡。」稍停片刻,铁郎又说,「花子和我握手,我感到她的手相当粗糙,跟我母亲的手相象。」
「铁郎,」梅蒂儿严肃地说,「你要好好地尊敬她的父母,花子将会永远感谢你。」
铁郎嘿嘿地笑道:「当时把我吓得目瞪口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短途列车起飞了。「呜——」汽笛声响彻天空,花子站在繁花似锦的地上,目送着列车飞去,默默地为铁郎祝福。
铁郎从车窗望着花子的家说:「满地鲜花的星球,生活又是那么和平,那所房子却破烂不堪。」
梅蒂儿垂下眼帘,忧郁地说:「花儿盛开,鸟儿歌唱的地方,并不一定都是天堂。」
铁郎回到脱勒达78号旅馆,脑海中还留着花子孤单的身影,并且感到她握手的温暖。他将终身难忘同她回家探亲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