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野景子深吸一口气,环视房间四周。
油画颜料的潮湿气味,整齐排列的画板。摆放着美术书籍的书架上,几个无名模特的石膏像正以空洞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儘管心里清楚这么做毫无用处,景子还是叫了那个名字。
「清水。」
昏暗的美术室中,无人应答。
景子走进美术室,打开灯。在荧光灯的照射下,石膏像的脸白得扎眼。走到美术室中央,景子停下了脚步。
房间一角的画架上摆着画布。前方还有一张椅子,彷彿刚才还有人坐在上面。白色画布上画着什么东西。
景子走过去,仔细端详起上面的画,随后长叹一声。
一个穿着青南制服的女学生,在画布上背对着景子。
女孩儿扎着整齐的双马尾,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膝盖。背景全白。她独自蹲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背对着观众。那个背影似曾相识。
从背后隐约可见的手足透出不自然的苍白,关节接合处也呈现出奇怪的角度。那是一具人偶的画。
人偶背对着她。儘管只是画出来的假人,还是能看出肩膀十分紧绷。景子看不到人偶的脸。
景子用手缓缓描绘着画布上的人形,低声呢喃。
「清水……」
(一)
「昭彦。」
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冰。鹰野透过那层薄冰看向窗外,叹息一般低声道。
保健室正对着的窗外有一丛早已不陌生的灌木,灌木阴影下赫然有一团鲜红的积雪。他的目光彷彿被吸住,无法移开视线。人偶高举着煞白的手腕,上面包裹着绷带。看着从绷带里渗出的血,他忍不住想要逃离。
「他突然就、从上面、掉下来……」
深月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点点吐出简单的词语。她蹲在地上,靠在景子怀里,双手剧烈地颤抖着。
「那个……是真的吗?那是昭彦吗?」
「我去找过了,没看到昭彦。跟充那次一样。」菅原烦躁地回答。想必他为了寻找昭彦,从一楼到三楼跑了不少路吧。此时连制服领子都被扯开了。由于怒火上涌,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还有清水呢?」
「我在美术室里找到了,你们都看过了吧?」景子回答了这个问
题,「那幅画里的人偶,我觉得应该就是清水。毕竟,她那么喜欢画画。」
「会不会是清水同学自己画的呢?」
「不知道。那幅画里的人偶是背对着我的,我觉得如果是清水,完全说得过去,因为她那个人实在太独立了,搞不好早就跟我们划清界限,一个人烦恼了很久。」
美术室里的诡异绘画。想到这里,鹰野不由得心里一阵抽痛。
就在刚才,清水还跟自己在一起,两人聊了彼此的志愿,她还为体育祭的事情感谢了鹰野。就连她的声音,鹰野也还记忆犹新。
(因为我一无所有……)
身穿制服、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的人偶画像。莫非那是她自己吗?
「清水同学刚才还跟我在一起。真的就在刚才。她到楼下遇见我,就跟我聊了几句,然后我就去食堂了。」鹰野扶住额头,沉痛地说,「后来我听到什么东西掉落下来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深月的惨叫声和钟声。这时我才发现事情不妙。为什么清水同学和昭彦会……」
「是谁真的有所谓吗?反正我们到最后都会变成那样。」景子冷冷地说。她知道自己的话让现场的气氛瞬间凝固了。于是她漫步到窗边,表情阴郁,自暴自弃般说了下去。
「难道不是吗?把我们召唤到『这里』来的人恨不得我们全都死掉。虽然在这里死去有可能是回到『现实』的方法,但至少有一点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自杀者憎恨我们。对我们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他不可能让我们活下去。」
儘管景子声音冷静,听不出绝望,但她还是露出了自虐般的笑容。
「我们会被杀光。」
「景子同学。」
「既然如此,死就死吧。可至少我要听到理由。要抱怨就直接对我们说。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说完,笑容瞬间从她脸上消失了。众人陷入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景子刚才那些话让鹰野心中一片骚动。
反正我们最后都要变成那样。
儘管他也有一些预感,但真正被人说出口后,他才感到其中的沉重。
「我认为五点五十三分是个关键。」鹰野低着头说,「昭彦掉下来的前一刻,深月看过表,当时她还以为时间又停止了,对吧?那是自杀者一跃而下的时刻。时间开始流动后,每过十二个小时校园里就会响起钟声,同时也会有人消失。我认为这可能是某种规律,但那并不代表存在消失的顺序。下次谁会消失?几个人会消失?这些我们都无从得知。现在我们只掌握了一点,那就是五点五十三分再次到来时,必须非常谨慎。」
这明显是恐吓。鹰野皱着眉,紧咬下唇。
一定会有事发生,下次可能会轮到自己,现在他们得到的所有信息全部化为肩头沉重的负担。他不禁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现在是六点三十分。
寂静的房间中,梨香突然抬起头来。
「自杀的人,是谁?」
她低声说了一句,绝望的双眼凝视着众人。她询问的声音嘶哑,可是没有一个人回答她的问题。
梨香烦躁地继续道:「梨香道歉还不行吗!你就是想要我们道歉,对吧?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梨香道歉就是了!所以求求你,把大家放了。快让大家从这里出去啊。你到底是谁?!」
「可能在原来的世界里,我们都没产生过罪恶感,所以现在没办法马上想起来。梨香,你先冷静点。」鹰野劝道。
梨香突然闭上嘴,气呼呼地把头歪向一边。她两眼通红,彷彿为了不让大家发现,她头也不回地小声道:「小菅,别抽烟了,你身上的烟味很讨厌。」
见梨香头也不回地对菅原说话,鹰野看了菅原一眼。原来他手上夹着一根万宝路,正掏出打火机準备点火。听了梨香的话,菅原略显无力地说:「多管閑事。你不是从来都不介意的吗?榊君抽再多你还不是一直黏着他。」
「榊君不一样啊。而且我现在很烦。」
「深月现在也不太舒服吧?」
被景子一说,面色苍白的深月点了点头。到了这个份上,菅原实在无法反驳,只好啧啧一声,极不情愿地把烟放了回去。
「我只有抽烟才能镇静下来。你们总是怪我,可也要为想抽烟的人考虑一下嘛。」
「你说,榊现在在哪里呢?」
抽烟的话题让景子想到了榊,她突然问了一句。
鹰野反问道:「在哪里?」
「我刚才就一直在想,如果那起自杀事件的责任真在我们身上,那榊不可能毫无关係啊。然后我就想不通了,为什么榊不在这里?」「因为他不是学生吗?」
「太奇怪了。难道只有学生才能进入这里吗?」
「确实。不过榊也有可能毫无关係。就算我们关係再怎么好,他毕竟还是老师,跟我们不一样。假设害那人走上自杀道路的只有我们几个,那也不奇怪。」
「可梨香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梨香插嘴道,「我们根本一点头绪都没有,所以能想到的线索自然很有限啊。既然我们都毫无头绪,那不就意味着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怀着导致自杀的心病嘛。所以梨香觉得,所谓的『我们的责任』,会不会是明明跟他待在一起,却没有发现那人的烦恼呢?」
受到梨香的启发,鹰野脑中突然闪现出疑似清水所绘的那幅画的景象。不向任何人倾诉烦恼,独自转身不愿回头。充和昭彦也是一样,自己到底有多了解他们呢?
景子点点头,接着梨香的话说:「没错,我也想到了这一点。那个人肯定在我们之间越来越没有存在感,让他感到无比寂寞。这种可能性确实很高。」
「说白了这不就是迁怒嘛。」
「菅原,我理解你的想法,可那个人已经死了,不是吗?就算想迁怒,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无法实现的。因为那家伙已经没有『将来』了,只能纠结于过去的怨恨。」
景子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不一会儿,她又低声继续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如果说我们没有帮助他,没有发现他的烦恼,那榊应该也一样。更何况他还是老师,如果要迁怒,应该迁怒到榊身上才更说得通。可现在榊却不在这个空间,这让我很难理解。」
「这样想也确实有道理。」鹰野微微点头道。
可就在此时,他猛地停了下来,感到某种异样。虽然一时无法辨明究竟哪里异常,但就是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直到他瞥见面带愠色的菅原,才终于发现异样感来自何处。
等等,还是太奇怪了吧?
鹰野认为菅原是个十分重情义的人,一旦将某个人视为朋友,就会处处替人着想。对待深受厌食症之苦的深月是如此,担心一个人冲出教室的梨香、紧随其后时也是如此。而且,不只菅原,鹰野认为自己也不是一个薄情的人。
梨香在榊桌上看到的照片,那张照片里的他们都面带笑容。
「刚才景子同学说,我们可能没有及时对某个人给予帮助,甚至慢慢遗忘了那个人的存在,但实际问题是,那起自杀才刚过去两个多月,我们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打击中恢複吗?那种事怎么可能轻易忘却呢?难道我们都是这么薄情的人吗?比如现在,假设我们中间有个人死了,我就肯定没办法很快忘却的。」
为什么?鹰野心中有个声音继续追问道。他想不明白。太奇怪了。鹰野等人从朋友死去的打击中恢複得实在太快了。
没有人回答他心中的疑问。近乎刺耳的静寂。打破沉默的是一声呢喃,那个半带哭腔的声音让鹰野猛地抬起头来。是深月。
「深月?」
「不是我!!」
歇斯底里的声音。深月说完马上低垂着目光,用力摇头。她的双肩也在虚弱地颤抖。
「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自杀的人是我。因为小春那件事……大家也都是这样想的,对吧?但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不愿意去想自己是否已经死了。我没有。不是我!!我一定不会做这种事的。」
「深月……」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昭彦先发现的啊!有段时间我还很害怕上学,可昭彦会陪我一起回家,听我倾诉……我不可能对昭彦做那
么过分的事情。还有清水和充君也一样。所以不是我。自杀的人不是我!!」
鹰野一时惊得无言以对,只见深月再次捂住脸,难以抑制地啜泣起来。鹰野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把目光从深月身上移开了。窗外赫然竖立着那只包裹着白色绷带的手臂。昭彦被烫伤的右手。鹰野沮丧地低下了头。
昭彦,清水,还有他们,到底对谁做了什么?
十月十三日,学园祭结束后的第二天。
那天早上,他们应该把学园祭模拟店的布置都清理乾净。可是刚走出体育馆,就发现校园里挤满了记者。
将媒体拒之门外进行的全校大会上,校长板着脸发表了讲话,学生会会长诹访裕二也进行了悲痛的演讲——全是纸上谈兵,毫无内容和现实感。校长和裕二其实都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鹰野也一样。
他想跟裕二谈谈。
可是裕二却因为学生会会长的身份不得不继续忙碌,直到近两周以后,鹰野才找到机会跟他好好交谈一番。当时已是冷风初起的十一月上旬,鹰野穿上大衣準备回家时,裕二出现了。二班教室里已经没有别的学生了,只剩鹰野一个人。
他看着突然出现的裕二,感觉他比学园祭前憔悴多了。
「太好了,你还在学校呢。鹰野,我们一起回家吧。」
「可以啊……裕二,你今天又留下来了?」
「是啊,县里的教育委员会来找我。」
关掉灯来到走廊,周围已是一片昏暗。
「去吃饭吧。」说这话的裕二看起来有种莫名的虚弱和无助。鹰野点点头,考虑要先跟裕二说些什么。可他总觉得无论说什么,话到嘴边都会变得苍白无力。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恐怕裕二也一样吧。这一共识让他们之间的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直到他们离开校园走上大路,鹰野才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
「真辛苦啊。」
此时鹰野仍记得那天刺骨的寒风。裕二走在他旁边,目不斜视。一边走,一边十分简短地回答:「你也是。」
「跟你比起来我不算什么。没问题吧?」
「嗯,比前段时间好多了。还有很多人来帮忙,而且我不会被追究责任。从这个角度来讲,榊老师才是最痛苦的,毕竟上头本来就对他评价不高。比起自己,我还是更担心他,他怎么样?」
「很疲劳。」
这几天,鹰野跟榊也没说上几句话。聊到这里,他不禁想起总是以一种淡然态度完成授课及其他工作的榊。他最近越来越沉默,跟学园祭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并不去反驳针对自己的责骂,而是诚恳地道歉,态度大方坦诚,这更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对其恨之入骨。
「榊的态度让我很佩服。他挺直腰桿直面问题,没有半点逃避。而且我认为,他心里明白那件事根本就不怪他,同时也明白道歉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嗯。不过要是我,可受不了。」裕二边走边说。鹰野也点头赞同。
「榊说自杀学生的父母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而他则主动承担了那个角色。虽然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人的自杀动机,可他毕竟没能及时发现苗头。」
「那个学生没来求助老师,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啊。」
裕二的话有时候听起来十分冰冷。作为一个成绩优秀、在学生会十分活跃、大家公认的「能干」的人,他说出来的话偶尔也会十分尖刻。
「这种话虽然不能大声说出来。」裕二先声明了一句,才继续说道,「可我认为自杀也是一种寿终。即便身体没有衰败,可那人的灵魂已经失去了所有生命力。榊老师肯定会一直放不下那样的人。」
「你有可以对他们置之不理的自信吗?」
鹰野为何会问这个,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裕二当时脸上严峻的表情,至今仍清晰地镌刻在鹰野脑中。
「我有。难道鹰野没有吗?」
鹰野离幵窗边转过身,发现梨香正靠在墙边。
她穿着褐色大衣,靠在冰冷的墙上,彷彿在等待鹰野发现自己。两人一对上视线,她就一言不发地走了过来。
在二楼走廊仍能清楚地看到昭彦的那只手。梨香看着窗外,喀拉喀拉地拉开了玻璃窗。刺骨的冷风拍打在鹰野的脸上。
梨香小声说:「充消失前跟梨香说过一小会儿话。」
鹰野闻言盯着梨香的脸。见她的目光落在昭彦的身体周围,鹰野便也低头看了过去。染红的积雪渐渐被刚落下的雪花覆盖,连昭
彦高举的指尖彷彿都要从视野中消失。一副非常缺乏现实感的光景。
「他见梨香很失落,就说别担心榊君,这肯定不是榊君乾的。」
「真像充的性格。」
「鹰野,充死了吗?还有昭彦,清水,他们都死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鹰野猛地吸了一口气。他发现梨香看自己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就算不抬头看,他也知道梨香已经快哭出来了。窗外灌进来的冷风夹杂着雪花,在鹰野脖颈间留下一丝冰凉。他眨眨眼睛,觉得墙壁和地板,甚至他自己,都要冻结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
「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