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桐野景子第一次见到派访裕二,是在T初中的开学典礼上。
从小学开始,她就认为自己将来的职业会是医生、护士或者药剂师。由于家里世代经营私人医院,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景子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自我定位,那已经称不上梦想了。她既没有被父母强迫,也没有特殊的使命感和正义感,只是因为身边的亲戚都如同理所当然一般选择了医疗行业,她才从小就感觉到了自己今后的方向。这就是景子心中的将来。
将来,就是走上医疗之路。
如果家里是开餐馆的,她或许就会选择厨师这条路,或者为了扩大经营而选择经营类专业。不管怎么说,景子就是这样的人。
既然要选择医学专业,那么考上好初中、好高中无疑是一条捷径,因此景子决定要上县内唯一的国立初中T初中一也是父亲的母校。
参加幵学典礼时,作为学生代表发表演讲的正是诹访裕二。那是景子第一次见到他,不过已经不太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了。景子当时并不关心是谁在上面,发表了怎样的演讲,她认为开学典礼只是去露露脸的例行公事。
关于那天,她唯一的记忆就是离开举办开学典礼的体育馆后,第一眼看到的樱花树。记得当时心中的印象——樱花已经飘落,长满绿叶的树散发出与开学典礼气氛完全不符的冷漠气息。
至于杴访裕二,她没有任何印象。
「景子,恭喜你考上T中。」
「谢谢。」景子颔首回礼,摆正了站姿。还没穿习惯初中制服,感觉有些拘谨。她发现穿上这身衣服就有种奇怪的正式感,本来明明可以用更加轻鬆的语调说话的,这种效果让她感到很不可思议。坐在景子面前的戴眼镜的年轻人,今天也极少见地穿着西装,显得身材格外挺拔。
「是啊,真要感谢老师。对吧,景子?」
母亲穿着新买的绿色正装,在景子身边笑着说,似乎只有她习惯这种氛围。幵学典礼结束后,两人走进餐厅,母亲极其自然地拿起菜单给景子看。
「景子,你想吃点什么?中午没吃饭一定饿了吧?啊,老师你也随便点吧。今天想给景子庆祝入学,同时也为了感谢老师。」
「不用了,我自己结账就好。」
「那可不行,都麻烦老师你陪景子一起参加入学典礼了,我怎么能不表示一下呢。而且你还是学生,不要勉强。」
母亲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转向景子,似乎在徵求意见。「老师」——
牧村看着母亲,只能装模作样地苦笑一下,随后爽朗地说:「那就麻烦您了,真的太感谢了。不过,能考上T中完全是景子自己的实力,我能教景子的真不太多。」
牧村看着景子,露齿一笑。景子一直认为他的笑容耀眼得难以直视。牧村是景子升入小学高年级后请的家庭教师,辅导了她两年。他现在在某着名私立大学读法学专业,大二,是景子父亲朋友的孩子。
「是老师教得好。还陪我聊天,我觉得跟你比跟学校里的朋友还聊得来。」
正看菜单的景子抬起头,否定了牧村的谦虚。牧村听完马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愉快笑容,连镜片后的双眼都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谢谢你,景子。」
「是啊,老师,这孩子不是独生女嘛,一开始还说不需要家庭教师呢。但我觉得还是给她找个比自己年长的人说说话比较好。能遇到你这么个好哥哥,真是太幸运了。」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哥哥,不过能跟景子聊天我也很开心。应该说,我们更像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虽然偶尔还是会有意见冲突。」
景子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牧村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消减分毫。只见他挠了挠下巴,说:「那不是很好嘛。就连意见不合的时候,我也跟景子聊得很开心。初中的课程要困难许多,我会努力辅导教学的,希望你不要炒我鱿鱼哦。还有桐野夫人,今后也请多多关照。」牧村是景子理想中的兄长。
不过,景子并不认为自己对他有男女之间的感情。或许曾经萌生过类似的感情,但她又想,如果能遇到与牧村性格相似的女性,自己一定也会把她当成理想中的姐姐。而且,如果牧村不比自己年长,
而是同班同学,他们也一定会成为好朋友。说句不客气的话,牧村对景子来说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异性,还是性格不错的异性。她与牧村的聊天话题大都是日常新闻和文学,几乎从不谈论个人。但景子认为自己很了解牧村,想必他也一样。景子认为牧村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这让她感到很安心,因此也把他当成十分重要的朋友。跟学校里的那些朋友不同,他是景子真正的挚友。
此人正义感极强,与景子不同,他带着明确的使命感,正在努力成为一名律师。每每在新闻上看到各种暴力罪行和惨祸,他都会无比憎恨,同时也因自己无力挽救而感到痛心。即使面对还是小学生的景子,他也不会表现出半点轻视,而是平静地接受景子的所有想法。
「不过景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不但个子高,还有种大人的气质。」
镜片后的眼神柔和下来,牧村笑了。景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透过餐厅的玻璃窗看向外面的天空。那天晴空万里,阳光倾洒在他们身上。一名服务员突然走到窗边拉下遮阳板,周围的阳光一下就消失了。牧村和母亲似乎毫不在意,依旧笑着说客套话。那时的景子跟现在不同,留着一头披肩长发,只要稍微转一下头,就能听到头髮滑动的沙沙声。
春天,樱花树上已经长出了嫩叶,建筑物里缭绕着鲜花的芬芳,那就是景子记忆中的那个春天。
「景子,你怕吗?」
眼前的这个女人,唇红得不真实。
漆黑的长髮一直拖到腰际,锐利的双眼凝视着景子。那头长发让景子想起以前的自己,但这个怪物的头髮还要比她的长许多。女人的唇角微微勾起,美艳得让人不寒而慄,可惜这张脸和两瓣唇都是景子再熟悉不过的。这就是他们一直谈论的幽灵吗?那么这样一来,自杀的难道是自己吗?刚想到这里,景子就笑出了声。这里的主人口味真是奇怪。
「你是谁?我怕倒是不怕,只是有点噁心。」
听了景子的话,眼前的怪物吃吃地笑了起来。「你明明知道,不是吗?」怪物说着,在景子面前坐了下来,「桐野景子。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其实你早就发现了吧。我们聊聊天好吗?」
「你要跟我聊什么?如果你真的是我,那就没什么好聊的了,难道不是吗?」
「是吗?」
「景子」交叠双腿,目光突然歪向一边。
「难道你不想知道吗?是谁把你叫到这里来的,要如何才能从这里出去。这些我都知道,都能告诉你。你不想知道吗?」
「随便你说不说。我不喜欢你的说话方式,还有跟我一样的声音,越听越来气。」
「你不喜欢?」
「景子」脸上的从容让她感到十分不愉快。怪物不知为何突然舔了舔自己红艳的嘴唇,连舌尖都跟唇瓣一样艳红。景子皱着眉,重新打量着眼前的怪物。「我告诉你。」怪物小声说着,缓缓地站了起来。紧接着转到景子身后,把身体靠在她的背上。冰冷的指尖轻轻滑过景子的脖颈,怪物的身体和指尖都如此冰冷。景子几乎感觉不到压在背后的重量,甚至没有一丝触感,这让她感到背后一寒。真是个
怪物。
「景子的老师好像叫牧村,对吧?」
「景子」在景子耳边低语。后者安静地转过头去,看到女人露出微笑。
「景子的老师,景子的挚友。」
「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你哦。景子,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
女人吃吃地笑着,离开了景子的背部。只见她大步走到教室后方,抓住入口的门把手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景子。
「跟我来吧,我们聊聊天。」
(三)
她是在担任年级委员时认识撖访裕二的。
景子从小学高年级开始就一直担任年级委员。理由只有一个:那些工作与其让别人做,还不如自己做来得更快。看着那些人笨拙的样子会让景子莫名焦躁,反而比亲自出手更容易积累压力。因此,自懂事以后,景子就主动接手那些工作。如今回想起来,景子并不认为其中存在那个年龄的女孩子所谓的自我炫耀的慾望。
但景子认为,派访裕二的确是为了自我炫耀才选择站上领导者的位置的。与他熟识之后,景子得知他的父亲是县议会议员,顿时产生真是虎父无犬子的感慨。也有可能是成长的环境使他无意识中产生了那种意愿吧。总之,裕二走到哪儿都是一副自信而从容的样子,能够极其自然地在众人面前挺起胸膛,是那种能够在众人面前表明自己存在的人。景子是在认识裕二之后,才发现世界上原来还有那
初三暑假结束后第二学期幵学的那天,景子放学后留在了会
议室。
那天要召开学生会主办的代表委员会,学校各个委员会的委员长和每个学年的代表都要参加。开学典礼结束后,从今天起就是第二学期了。代表委员会的内容是确认T中学生在暑假期间有没有发生重大问题,以及对本学期的学园祭和合唱比赛进行日程安排。会议不到三十分钟就结束了,学生们几乎马上就离幵了会议室。
当时,裕二是T中的学生会会长,景子则是选举委员会的委员长。
就在大家渐渐离开时,景子被出席会议的一位老师叫住了。老师说如果她要回教室,想请她帮忙带点资料回去。景子点点头,老师就到办公室去取资料了。景子留在会议室,百无聊赖地翻着会上分发的资料,等老师回来。除了景子,室内还有几个学生。有人跟景子一样在等人,也有人在跟朋友聊天。
就在此时,一个男学生走进了会议室。那人身材颀长,肩背结实,全身晒得黝黑,白衬衫外裸露的修长手臂上还有脱皮的痕迹。那是跟景子同年级、三年五班的天野。此人是网球部部长,刚才没在代表委员会上见到他。只见他一走进会议室就左右张望着,好像在找人。最后他的目光聚焦在一个点上,随即便听到他喊了一声。
「裕二。」
裕二听到声音抬起头。他坐在学生会会长的固定席位——离黑板最近的座位上。本来还在看资料的裕二见到天野,稍微眯起了眼睛,抬手对他招呼一声:「哟。」
看到裕二打招呼,天野便走到裕二旁边。修长的身影和稳健的大步子看起来威风凛凛,让人觉得他跟学生会会长做朋友实在是再
合适不过。天野满脸笑容,走到坐着的裕二面前,伸长了手,彷彿在催促他交出什么东西。但裕二有点莫名其妙,还歪过头。
天野似乎觉得裕二的样子很好笑,便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对裕二说:「两千日元。」
「哈?」
裕二皱了皱眉。天野重複道:「两千日元。你不是说我打赢了关东大赛就给我嘛?」
听了他的话,裕二猛地瞪大眼睛。他略显惊讶地凝视着天野的脸,随后很罕见地拔高了声调问道:「你赢了?」
「你和教练都说我没戏。所以我放暑假一直没告诉你,就等着当面向你彙报呢。很吃惊吧?」
「嗯,大吃一惊。」裕二点头道。接着他感慨地叹息一声,总算恢複了原来的样子。随即露出一脸坏笑。「喂,骗人的吧?我觉得你肯定不行的。可恶,早知道不跟你打赌了。」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快点,两千日元。」
「知道啦。唉,气死我了。」
说着,裕二夸张地做了个鬼脸。他盯着天野看了一会儿,告诉他待会儿再给他两千日元。天野听了他的话,似乎感到心满意足。离开前,又对裕二说了一句。
「知道错了吧,你不该对我没信心的。」
「简直太后悔了,可你本来没什么希望的啊。」
「等会儿你可一定要给我拿来,老子还打算靠那笔钱生活一段时间呢。」
天野说完就离开了会议室。
景子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直到天野离开后,还獃獃地看着
裕二。
等天野走远之后,裕二才稍微低下头去,他彷彿没发现坐在稍远处的景子投来的视线。只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景子看到了令她十分意外的光景。裕二闭上眼睛,原本淡然的面孔上突然绽放一抹微笑,在她看来他好像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大声欢呼的冲动。他无声地蠕动着嘴唇,彷彿在说「太厉害了」。那是刚才天野在场时裕二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的情绪。裕二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彷彿高兴得难以自持。景子能看出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同时也看出他的尝试根本没有效果。很明显,是兴奋和难以抑制的欣喜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裕二睁开眼,又深吸一口气。随后他抬起头,看向天野消失的门口。
待裕二的视线回到桌面上,脸上的笑容才完全抹去。他再次变回那个安静稳重的学生会会长。
景子无法将视线从裕二脸上移开。原因有两个:一是惊讶,二是裕二的表情实在太开怀,那真的是非常快乐的笑容。
那天回家时,景子很偶然地在自行车停车场又碰到了裕二。景子当时要走路到车站,裕二似乎準备一个人骑车回家。
「裕二。」
傍晚的自行车停车场,景子叫住了正开自行车锁的裕二。他听到声音抬起头,很快就看到了景子。
「啊。」裕二露出了笑容,「是桐野啊。」
「要回去了?」
「嗯,今天要上补习班。」裕二一手把玩着钥匙回答道。当时他还管景子叫「桐野」,两人并没有现在这般熟悉。
她想起刚才天野和裕二的对话,想起被人抱怨一通后独自微笑
的裕二。待景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开口说话了。
「天野真不错呢。」
「你说关东大赛?」
裕二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没有什么感情。景子点点头。
「我刚才听到了。打赢了关东大赛,真是太厉害了。」
「是啊。」
裕二浅笑道。他的目光有些飘忽,随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天野真的很努力,从初一开始就拚命练习,今年夏天也比任何人都努力。」tt是吗……」
「桐野,你也要回家吗?」
裕二的眼睛细长,瞳孔的颜色黑得惊人。他边问边在景子面前弯下腰打开了自行车锁。
景子对着他的背影回答:「嗯,今天家教要来。」
「哦,是吗……」
裕二略显意外地呢喃一声,跨上了自行车。想必不去上补习班,而专门请家教的人很少见吧。景子身边的大多数同学也都是到家附近去上补习班的。
下一个瞬间,裕二突然拎起景子手里的书包,放到他的自行车筐里。
「坐后面吧。」
裕二转向还保持着被拽走书包的姿势呆立在原地的景子,毫无徵兆地说。
「我们方向一致吧?送你过去。」
景子有些不知所措。
别人总说景子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还说她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平时的说话方式和表情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冷漠的气质。儘管她也有合得来的男性朋友,也曾经被人表白,但当时裕二的态度跟她此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让景子深感惊讶。
很快她又想到,正因为他是诹访裕二才会如此,只有他才能十分自然地对不是很熟悉的景子提出那种邀请。并且景子还发现,他的态度背后蕴含着对自己的强大自信。因为他从未被人讨厌过,在发出类似的邀请时从未被拒绝过。只有这种人才拥有这样的自信。诹访裕二无论走到哪里都散发出那样的气场。
景子苦笑着扶住裕二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坐到自行车后座上。
眼前的「景子」勾起血红的嘴角,吃吃笑着走上台阶。景子快步跟在后面,让她一直保持在视线範围内。「景子」走上楼梯转角,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景子。
「你知道这段褛梯是通到哪里的吗?」「景子」脸上的笑容仍未消失,「你觉得前面是什么地方?」
「突然多出来的四楼、五楼,想必还通向屋顶吧。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
「完全正确。不过是什么东西在那里等待,是由景子决定的哦。你可以选择上去,也可以选择不上去。都是你的自由。」
「什么意思?」
「景子」并未回答,而是一言不发地走到三楼的走廊上,随即缓缓停下脚步,再次转过头来。
台阶到了三楼还在往上延伸。景子已经不感到惊讶了。刚才还遍寻不见的通往四楼、五楼的楼梯如今就在眼前。这条路到底会通
向哪里呢?
「你可以选择哦,景子。」
「景子」的呢喃声低沉而平静。景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另一个自己。「景子」则用挑衅的目光回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