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辻村深月在一楼的走廊上迎来了那一刻。
深月无法待在一个地方安静地等待。最后一次确认时间,已经是五点四十分了。她很害怕那个时刻的到来。「时间快停止吧。」深月反反覆复地念叨着。
菅原、景子,以及鹰野,他们的心情是否也一样呢?不过,他们对那个时刻的恐惧肯定与自己不同。他们害怕的,应该是那个时刻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深月则相反。她很害怕到了那个时刻,自己又会平安无事。她现在几乎已经确信,自己将会是最后留下来的人。想到大家消失后,自己孑然一身,那恐惧让深月随时都会尖叫起来。
深月从保健室的床上下来,来到走廊上。
身体很不舒服,从刚才起下腹部就有一阵钝痛徘徊不去。她感
到身体沉重而无力。深月捂着疼痛的下腹,强忍着眼泪。景子,景子在哪里?脑中闪过不祥的预感。
深月跑进离保健室最近的卫生间,蹲在其中一个单间里。这种讨厌的疼痛似曾相识,果然如此。
月经来了。
令人窒息的铁鏽味,跟手腕上的伤痕有着同样的颜色。深月抱着头。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来月经了。由于春子那件事,深月陷入自我厌恶之中,那种感情夺走了她的食慾,使她的身体极度衰弱。她曾听说过减肥过度导致停经的案例,或许自己也属于那种情况。过了日子还是没来,身体的平衡已经彻底被打乱了。即便在大家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恢複了食慾,月经还是毫无动静。她已经停经半年多了。因此,深月一直惴揣不安地等待生理期的到来。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呢?
就在此时,脑中出现一个光景。
曾几何时,深月也像现在这样蹲在厕所的单间里。她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了。可当时的自己跟现在一样,因突然的出血而震惊,并开始哭泣。她能够清楚地回忆起当时所感受到的震惊和强烈的不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在慌乱中,深月想着,她想告诉那个人,想见到那个人。可是,那个人究竟是谁?
深月感到太阳穴蹿过一阵刺痛。榊。她想见榊。当时自己需要的不是别人,而是榊。
深月感到背后蹿过一股寒气,有什么东西在警告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深月走出洗手间。景子,景子在哪里?她必须想办法解决突然的月经。深月含着泪来到走廊,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就在此时……
刚来到走廊的深月突然听到头顶响起低沉的钟声,那是绝望的声响。深月停下脚步,愣在原地。四下无人的走廊里只有她自己。深月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沬,缓缓抬起手臂,看了一眼手錶。
五点五十三分。
手錶随着手臂轻颤。深月屏住呼吸,安静地等待钟声停息。还是没来,自己平安无事。
她难以控制地羡慕那些已经消失的伙伴,包括刚刚消失的人。钟声平息后,深月看了看四周,然后伸出颤抖的双手捂住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深月被留下来了。
我该怎么办?她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沿着冰冷的走廊向前走去。刚才谁消失了?除了自己,还有别人留下来吗?如果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那她到底还要忍受多久这样的折磨?
深月慌乱地向前走着,却在玄关门前停下了脚步。
玄关大门外,彷彿有个东西在迎风飘摇。被积雪覆盖的地面上,躺着一个刚才还没见过的物体。深月屏住呼吸,垂下视线。那是青南的女生制服,迎风飘摇的正是一条制服裙子。确认过这一点后,深月不想走过去了。她大哭着蹲了下来。
是景子。
惨白的人偶,如今正躺在玄关门外,被大雪掩埋。人偶躺在深月无法涉足的教学楼之外。景子被放出去了。
深月不知道景子究竟有什么事,心里只有无尽的羡慕。求求你,把我也带走。深月颓然倒在走廊上。
辻村深月被留下来了。
鹰野博嗣用尽全身力气把球扔向体育馆的一角。
被用力扔出的篮球打在体育馆的看台上,随即反弹回来,在地板上跳了几下,缓缓失去动力,滚落在旁边。钟声平息后,体育馆内只剩下篮球无力的弹跳声。篮球停下来后,他能听到自己呼吸的
声音。
I鹰野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体育馆,再也没看篮球一眼。
走出体育馆,鹰野的目光突然落到自己脚尖。体育馆大门是一扇沉重的铁门,而那扇铁门前,立着一盒万宝路和一个打火机。看到那些东西,他忍不住叹息一声。
「菅原。」
鹰野想起菅原离幵体育馆时的背影。来见鹰野最后一面时他并没有碰香烟,想必是为了留给鹰野吧。
鹰野拾起万宝路,往盒子里看了一眼。里面只剩两根了,像被主人遗忘了一般静静地躺着。
走进保健室,鹰野看到深月躺在床上。
床边的布帘敞幵着。深月独自一人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她把裹着绷带的左手搭在被褥上,静静地呼吸着。
鹰野走过去,坐在旁边的摺叠椅上。深月左手腕上的绷带又渗出r鲜红的血迹。鹰野拿着替换用的新绷带,轻触深月的额头。深月感受到他的触碰,缓缓睁开眼。
「在睡吗?」
深月虚弱地摇摇头。鹰野示意她不要起来,然后开始替她更换
绷带。他先解幵旧绷带,露出底下触目惊心的伤口。鹰野感到深月的手很烫。她可能发烧了。深月的手无力地搭在鹰野的手上,一动不动。
鹰野看了一眼深月。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彷彿没有察觉鹰野的视线。那双眼睛死气沉沉的,看不出她是想哭还是已经放弃了挣扎。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菅原呢?」
绷带差不多换好的时候,深月终于看向了鹰野。鹰野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用剪刀减掉多余的绷带,然后用胶布固定好。深月并没有慌乱,只是轻哼一声,点了一下头。鹰野站起来,把剪刀放回到校医的办公桌上。或许他不该看深月的脸,但有些话需要说出来,有很多话需要说出来。可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让他们难以把话说出口,彷彿说出来整个世界就会崩溃。鹰野无法面对那样的结果。
鹰野背对着深月,说:「恐怕不只菅原,还有景子。」
「我看到了。」深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在玄关,看到景子倒在外面。」
「是吗……」
放好剪刀,鹰野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指针在走动,六点二十五分。菅原和景子都不在了,时间开始流动,为最后剩下的糜野和深月朝那一刻流动着。
鹰野想,深月已经走投无路了。
现在能感觉到她的痛苦、自我嫌恶、对消失之人的嫉妒,所有这些感情都膨胀到了极致。想着现实中的自己可能早已死去的她,将话语和情感都憋在心中。鹰野清楚地感觉到了。
鹰野坐在深月床边。原本又闭上眼睛的深月察觉到了鹰野的动作,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鹰野似乎屏住了呼吸,深月缓缓吸入一口气,看着鹰野的脸静静地说道:「我本来以为鹰野也不见了。」
鹰野觉得深月在哭。就算现在没哭,一定也会很快就哭出来。但她没有。深月的双眼红肿、面色苍白、双颊凹陷,但那双眼睛里没再流出泪水。深月微微眯着眼睛,她没有哭,脸上浮现出虚弱的微笑。看到她的笑容,鹰野突然感到胸口一热。最后实在忍不住,把脸背了过去。
深月没有哭,想哭的是鹰野。鹰野深吸一口气,握住深月滚烫的手,按到自己的眼角。
「为什么要自杀……」
他一直忍耐着,即使到了现在这个时刻,他也觉得这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话。握着深月的手十分僵硬,颤抖着。原来自己竟是如此软弱的人,一想到这里,鹰野便再也无法逞强。
深月轻轻抚摸着鹰野不愿抬起的脸,哽咽一般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对不起。」
或许现在已经晚了,或许从一开始鹰野等人就是无力的。那么,他们究竟为何被召唤到这里?鹰野握紧深月的手。她的手很烫,流淌着热血的手。深月可能已经死了——无论怎么想都像是个恶意的玩笑。
他必须说点什么,他想跟深月说话,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深月和自己之间竟有如此遥远的距离,鹰野甚至没有察觉她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他想跟深月谈谈。鹰野努力装出幵朗的表情,盯着深月的脸,突然问道:「深月,你的志愿是哪所大学?」
「大学?」
「对,本科大学。」
深月可能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歪了歪头。
鹰野继续道:「我们经常谈论成绩啊志愿之类的话题……不过仔细想想,却好像从来没聊过将来想做什么工作,想走上什么样的道路这种具体的问题……不能问吗?」
「不啊,怎么会呢。」
深月微微一笑。她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低声问鹰野:「你能答应不要笑我吗?」鹰野点了一下头,深月才静静地说,「像我这种容易受打击的人想来应该很难做到,但是……其实……我想学心理学方向的专业。以后想当临床心理医生啊,心理谘询师之类的。」
「哦。」
这是鹰野头一次听说,虽然他知道女孩子们都喜欢心理学专业,考试难度也很大,但他没想到深月也想走这条路。见鹰野陷入沉思,深月再次看向天花板。
「我……在最烦恼的时候,曾经被妈妈带去看过心理谘询师。鹰野肯定也知道吧?我看了很长时间的精神科。负责我的是个女医生,她很温柔,我很感谢她。我认为有那种专门倾听别人说话、为别人排忧解难、从外部帮助别人的机构存在,真的很不可思议……我知道自己非常软弱,很可能不适合像她那样帮助别人。但是去学心理学专业说不定会对软弱的我起到一些作用——柳君也这样说。」
「心理学专业啊……」鹰野低声呢喃道。他把深月的手放回到被褥上,转而盯着自己的掌心。鹰野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志愿,未来
的方向……自己究竟想学什么呢?
「你知道我的志愿吗?」
「不是T大的法学部吗?鹰野的志愿很出名,大家都知道的。」深月说完,又微微一笑,「毕竟鹰野那么聪明啊。」
「怎么会。其实我……」
鹰野思考着该如何继续诉说。他盯着自己的掌心,突然觉得一切都很虚幻,便低下了头。
「从小我就总得第一名。」
鹰野咬着下唇、低着头,胳膊肘撑在床沿上,避开深月的目光。
「深月也知道的吧?我从小成绩就很好,跑步还快,高中考到了县里最好的学校。因为老师和父母都向我推荐这个学校,自己也觉得不错,所以就考到了这里。」
深月一言不发地听着。在鹰野心中,这番话更接近于独白。他低着头,摆出类似祈祷的姿势,继续说道:「我之所以想上T大的法学部,也是因为那里是最好的。并非因为我想学法律,也没有特别坚定的信念,我只知道如果不考到那里,自己一定会后悔……其实我明白,如果去的不是T大,我就会无法忍受,无法接受自己不在第一位,会因此认为自己的价值被贬低了。」鹰野抬头看向深月,问,「很差劲吧?……很差劲,如果不站在最高处,就无法安心;不藉助那样的东西来体现自己的价值就永远无法满足;如果不拿第一,就会认为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我无法一直抱持着这样的想法生存下去,我很害怕这样。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为此我倍感压力。我无法满足——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深月无言地看着鹰野。鹰野说完后她一直没有说话。很快,鹰野又咬住了下唇,深月的沉默对他来说如同救赎。
抱有这种想法的人肯定不止自己吧,他很清楚,也知道那种想法不一定就不好。可鹰野就是蔑视自己的想法,仅此而已。没有必要跟别人比较,也没有必要得到安慰。
鹰野无力地微笑了一下,凝视着深月。
「你还记得清水同学的话吗?必须有个人留下来,从内侧关闭东道主的心门。」
「我记得。」
深月点了一下头,鹰野也跟着点点头。
「清水同学还说,我们没必要担心那个,因为这里的东道主已经死了,最后留下的肯定是他本人。不过这里一定是特殊的地方,或许我们能把很多事情重新再做一遍……如果这里的东道主……是深月的话。」
深月露出彷彿在忍耐什么的表情,她抬起头看向鹰野。鹰野又认真地继续道:「你能把我关在这里吗?」
「我不要。」
正是他预料中的答案,鹰野摇了摇头。
「这不是心血来潮的伪善,我是认真的。」
「别这样。」
深月几乎窒息地摇着头,将手覆在鹰野叠放在床上的双手上。鹰野俯身向前,让额头靠在深月的手上。他感受着深月的体温,继续说道:「刚才我也说过了,我并没有高远的人生目标和生存意义,只是随波逐流、苟延残喘而已。既然这样,我愿意代替深月留在这里。」
「求求你,鹰野。」深月说着,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间露出的双眼慢慢溢出泪水,「别对我这么好。」
深月抗拒着鹰野,彷彿他的好意会让她的痛苦加倍。鹰野脑中
闪过一句话——「我觉得东道主的重点攻击对象是深月」。
那是营原消失前说过的话。深月承受着来自这个世界的攻击,同时折磨着自己。到底隐含了谁的意愿,他还无法看穿,还是说这本来就是深月的愿望?
深月缓缓坐直身子,正对着鹰野。她并未擦掉脸上的泪水,而是直接对他说:「我知道鹰野你是认真的,但我不要这样。」
深月面无血色,支撑着头部的脖颈如此纤细,彷彿稍一触碰就会折断。那白皙纤细得如同幻影的脖颈……
「深月。」
鹰野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轻触了一下深月满是泪痕的脸。他已经没有自信能够忍住夺眶的泪水了。
鹰野平静地说:「我喜欢你啊。」
(四)
鹰野一直坐在深月旁边,凝视着她的脸,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他还是劝深月吃了安眠药,他不想让她再经历一次那个时刻,不想让她再面对消失的恐惧。
深月吃完葯后似乎马上就睡着了,这也难怪,毕竟她的身心都已经紧绷到了极限。
鹰野在深月身旁守到时钟指向五点,安静地离开了保健室。
他取出一根菅原留下的香烟,叼在嘴里点着了火。青烟飘在冰冷的走廊上空。鹰野眯起眼睛,凝视着那缕烟雾。多久没抽烟了呢?他又用力吸了一口香烟,脑子变得昏昏沉沉。这种感觉也不坏,不过他可不愿意变成菅原那般的烟民。想着想着,鹰野走动起来。
此前消失的朋友们都成了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他想去把他们挨个儿查看一遍。
鹰野并不认为能从中获得灵感,也不认为能发现什么重大变化,只是想理顺心情而已。那一刻即将到来,此时他几乎没有焦躁的感觉,心情也逐渐麻木,失去了现实感。儘管如此,他还是想抚平心中那种淡淡的不安,只是难以实现。
淋浴室、美术室、保健室窗外的树丛、音乐室……
每个地方都走了一遍,鹰野最后来到了自己的教室。
空无一人的教室中,消失的朋友们带来的东西还在那里。鹰野苦笑了一下,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自己曾在这间教室里上课,如今看来就像个逼真的谎言。如果自己最后要变成人偶,那么在这个地方等待那一刻再合适不过了。
窗外的雪光照亮了教室,时钟的指针反射出微光。
五点五十分,还有三分钟。就在鹰野叼着香烟确认那个时刻时,视线突然模糊了。
一直紧绷的肩膀突然被卸去了所有力量,这种感觉很怪异。眼前彷彿笼罩着一层薄雾,泛起淡淡的白光。到底发生了什么?鹰野想着,试图调整姿势,却没有成功。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眼睑正慢慢闭合起来。但即使发现了,却无法抗拒那个力量,眼睑沉重无比。
直到此时鹰野才发现自己的睏倦,难以置信的睏倦。意识渐渐模糊,鹰野凭藉仅存的精力不断告诫自己打起精神来,但只坚持了一瞬。支撑身体的双脚突然失去力量,身体撞开桌子……必须亲眼看到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物,虽然心里这样想,脑袋还是垂落到桌面上。连叼着香烟的嘴唇也失去了力量,他眼看着那根烟落到地上。身体向前倾倒,鹰野无力地倒了下来。
为什么……
脑海里最后闪过这个词,紧接着鹰野便陷入了沉睡。
「鹰……野……君。鹰野君……醒醒啊。」
远处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