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热得让人头晕眼花。
鹰野博嗣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锁好了自行车。他推了推眼镜,透过眼前的落地玻璃窗朝咖啡厅里张望了一番。高中时期他经常光顾这家咖啡厅,这里的价格很适合高中生,他经常在放学后到这里来複习。
鹰野透过玻璃窗寻找着熟悉的身影,随即走进店内,身子一下子被冷气包裹,刚才那种酷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蹤。这一身汗应该很快就能吹乾了。「欢迎光临。」店员发出招呼声,鹰野朝他点了点头,便转头打量店内。很快,他就听到有人叫了声「鹰野」,连忙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那里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容。
「好久不见了。」
鹰野笑着走过去。大家纷纷回答「是啊,好久不见」。鹰野看到
专为自己留的空座位,落座后,昭彦说:「春天之后就再没见过面了呢。」
「嗯,跟昭彦再没见过了。不过毕业时没见到充和梨香,我们搞不好快一年没见了呢。」
昭彦、梨香、深月和充都来了,看来鹰野是最后到的,其他人面前的饮料都已经喝掉一半了。
「你太慢了。」梨香不高兴地说,「因为跟大家好久不见,梨香超期待这次见面的,结果鹰野竟然迟到。」
「不好意思,昨天很晚才回来,早上赖了一下床。」
「你在大都市玩得那么开心,也照顾一下留在乡下的梨香嘛。生活如此无聊,好不容易有点盼头,你这样梨香可是要闹彆扭的哦。」
梨香跷起腿,气鼓鼓地看着鹰野。
或许是没有了校规限制,梨香的发色比高中时更加明亮,还透着一点偏红的色调。她不耐烦地挠了挠一头红髮,涂抹着厚重睫毛膏的眼睛盯着鹰野。鹰野不禁想道,儘管发色和服装都十分成熟,但梨香举手投足间的气息还是没变啊。那种带点孩子气的举动让人怎么都生不起气来,都大学二年级了,她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梨香考到了当地一所国立大学的教育专业。由于她那种夸张的性格,鹰野等人都以为她会考东京的大学,因此当初得知梨香的选择时他们吃了一惊。但据本人的说法,她似乎早就做出了决定。还记得她当时若无其事地说:「因为妹妹和妈妈都说,要是梨香不在这里她们会寂寞的啊。而且榊君也留在这里,梨香还準备毕业后放长线钓大鱼,总有一天要把老师拿下呢……虽然计画赶不上变化。」
梨香再次幵口的声音打断了鹰野的回忆,只听她说道:「今年只剩下五个人了吗?去年大家都还在的。」
「话说回来,清水她怎么样了?你不是在大学里偶尔会见到她吗?据说她还是很想来的?」梨香说完,深月抬头问鹰野。
鹰野笑着点点头。
「她很好。今年好像是因为绘画大赛的截稿日快到了,所以来不了,不过她真的很想跟大家聚聚。」
「真厉害啊。她还在画画吗?」
「嗯。而且在课程上也比我积极得多。那就是所谓的才女啊,连行动力都跟常人不一样。」
「是啊,清水同学从高中时代起就很不得了——啊,景子同学今年也来不了吧。」
充说完,昭彦回答道:「人家在京都啊,有僕么办法?她跟我们不一样,在那么远的地方上学,不是想回来就能回来的。」
「不久前她打电话给我了。」鹰野插嘴道,tt不对,打电话过来的不是景子同学,而是裕二。然后她也在电话里说了两句,那两个人在那边好像挺不错的。」
「什么意思嘛,那两个人还真是恩爱。」梨香一脸不高兴地小声说。但她很快又换上揶揄的笑容,长叹一声补充道:「真好啊。」
「不过,你们听到时不觉得吃惊吗?我知道小景选择了复读,但没想到第二年她还是只报考了京都的大学,还说因为裕二在K大。梨香万万没想到小景是追着男人走的那种人。」
「我也是。」深月点头道,「本来我就觉得学医很难了,如果只考京都,那选择更是少之又少。我复读之后一直觉得自己不能再挑三拣四了,所以真的很佩服景子。」
「是啊,景子同学之前确实从来没有表现出过那种执着。」
听了深月的话,鹰野也点点头。
青南学院高中的学生,八成能顺利考上大学。毕竟是以顺利考上大学为招牌的高中,学校里也到处都瀰漫着那种气氛。儘管如此,还是有人为了考到理想的大学而选择复读。比如鹰野班上的深月和景子,就属于那种人。鹰野、梨香和清水,那一年都考入了理想的学校,充和昭彦则一举考上了东京都内的私立大学。
景子只想考医学部,因此,她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做好了复读的準备。
「以我这种脑子,想一次考上医学部简直是天方夜谭。」
高考那年,结束了所有考试项目后,景子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而在此期间,派访裕二则顺利考入京都的国立大学,并决定去读。鹰野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寂寥。
不过,今年景子再次挑战京都某私立大学的医学部,并顺利考上了。
「我跟小景家很熟,他们家其实一直都挺保守的。也可能因为经营医院,给人的感觉就是踏踏实实的。当时她父母勃然大怒,但最后还是被她给说服了。梨香真的大吃一惊。」
梨香用吸管搅拌着喝到一半的果汁,发出一声比刚才更夸张的叹息。鹰野想起今年开春见到景子时的情景。她拿着录取通知书,把大学的名字告诉了鹰野,然后笑着说:「以前我一直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任性一次也不过分吧。」
在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时候,只有诹访裕二一人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他非常自然地欢迎景子来到自己求学的那片土地。「那个女人是我的。」鹰野感觉曾听他说出过这样的话。
「梨香,你羡慕她吗?」充问道。
有些人在高中毕业后还会继续发育,比如充,就在考上大学后
又长高了一大截。髙中时期那种软弱的印象如今蕩然无存,转换为几分柔和稳重。想必东京都内的大学生活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影响,鹰野认为这两年来他发生了不少变化。就连说刚才那句话时的语调也变得十分自然。
梨香耸了耸肩,回答道:「有点吧。不过,梨香最羡慕的还是小景比我们晚一年人学。现在她可是一年级新生哦。啊——梨香也想回到新生时期,毕竞现在只剩下两年了呀。梨香想一辈子都待在大学里。到时候我们都毕业了,小景还是学生呢。」
「什么只剩两年了,梨香和我们不是才刚升上大二吗?」充笑着说,「而且景子在医学部,本来就要比我们多读一年。而且,到时候她的学习一定很紧张吧。梨香想留在大学,不是为了玩吗?」
「话是没错啦……那就是羡慕深月!深月也好好啊,在大学里待上一年就会变得很懒散,现在这段时期是最开心的,对吧?」
「嗯,的确是。不过我复读时可是很辛苦的哦。」
深月接过话题,把端起的冰咖啡放回到桌子上。
「还给父母添了很多麻烦。不过虽然晚了一年,对我还是有好处的。按照我高三的成绩,绝对考不上J大,所以我还是很感谢父母支持我复读的。」
第一年高考,深月由于身体原因和住院治疗耽误了功课,最终放弃了考试。直到今年春天才开始东京都内的大学生活。现在的她身体状况良好,学习生活都很顺利。深月沖着梨香笑了笑,又喝了一口冰咖啡。看着她的样子,鹰野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她握着咖啡杯的左手上多了个戒指,戴在小指上,样式简单,镶嵌着一颗红色的石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是那个戒指。
这个人对各种小物品真是长情啊,鹰野独自一人在心中感叹道,
并默默地露出苦笑。
似乎注意到了鹰野的异样,昭彦凑了过来。
「想必大家都有很多话要说,不过,我们还是先过去吧,反正晚上大家都要去喝酒,不是吗?」
「而且再晚一点过去就要被蚊子叮死了。」
梨香揉了揉裸露的手臂。深月也跟着点头。
「是啊。鲜花和线香怎么办。」
「像去年一样,到便利店买吧?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了一家。」
趁梨香站起来的当口,充拿起了账单。鹰野也跟着站起来,先大家一步走到了店外。一走出自动门,耀眼的阳光和热浪便迎面而来,此时正值蝉鸣阵阵的盛夏。
鹰野眯起眼睛仰望天空,晴空万里。
(二)
角田春子长眠的墓地位于一处幽静住宅区一隅。
小道未经铺设,每走一步都会扬起一片细细的尘埃,在小路与竹林之间,就是那处空旷的墓地。她就被埋葬在那里。
走进墓地,马上就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凈手池,旁边扔着一个孤零零的旧水壶。可能是竹林另一端的寺庙里的东西,他们去年和更早之前来的时候都曾看见过它。
鹰野往水壶里装满了水,跟在大家后面走向春子的墓旁。每走一步,壶里的水都会倾洒出来一些,在土地上描绘出奇怪的花纹。想必烈日很快就会把那些水渍晒乾吧,他都能想像到太阳灼烧的情景。周围的蝉鸣声更让温度升高了几度。
走在前面的昭彦和深月已经停在了刻有「角田家之墓」的墓碑旁。
「好热啊。」昭彦自言自语道。
「真的好热。鹰野,水呢?」
「在这儿,稍等一下。」
鹰野走到墓旁,倾斜身子对準墓石开始倒水。光洁的黑色石板上流下几道水迹。看着这光景,鹰野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惬意。虽然石头不会这么想,可他光是看着,就觉得一丝凉意渗透到体内,真是不可思议。
春子长眠的墓地十分整洁,想必她的双亲时常过来看她。无论何时来看,她的墓地都比旁边的要整齐几分,鲜花也似乎从没断过。可能因为现在是盂兰盆时期,墓石两侧都装饰着色调和谐的白色、黄色和紫色的菊花。
每年到了这个时期,大家都会聚到一起给舂子扫墓。这是他们毕业时约好的。
充问道:「昭彦,有打火机吗?」
「啊,我不抽烟所以没有。鹰野、梨香,你们有吗?」
「哦,我带了。」
鹰野把剩了半壶水的水壶放到地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次性打火机递给充。充对他说声「谢谢」,接了过来。梨香抱着鲜花在旁边感叹一声。
「鹰野,你抽烟啊?」
梨香盯着鹰野裤子后袋里装着的红色烟盒。
鹰野苦笑着回答:「嗯,为了舒缓压力。我家里人都会抽烟,榊也一样。不过我可没打算变成他那样的老烟枪。」
「唔,但我还是很意外。」
「梨香呢?」深月问,「梨香才像是那种随时都有打火机的人啊。」
「嗯,为了舒缓压力嘛。」
梨香舔舔嘴唇,阴阳怪气地模仿着鹰野的话。随后她又转向深月说:「深月,线香。」深月从塑料袋里取出一把线香,仔细地摘掉固定用的纸片,然后交到充的手上。充点燃线香,给他们一人分了一点。
周围顿时充满线香的气味。鹰野也从充手上接过儿根。
把线香和鲜花供在墓前,鹰野等人不约而同地合起了掌,默默地闭起眼睛。此时彷彿起了一阵风,舒适的清风扫过脚下,把线香的轻烟吹散。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静静地站着。首先睁开眼睛、抬起头的是昭彦。
「我初中的时候……」
鹰野也睁开眼,放下双手,凝视着身边的昭彦。
昭彦继续说道:「有个朋友自杀了,他是我同班同学。」
昭彦目不转睛地盯着春子的墓碑,并未看向别人。
「原因是同学的欺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虽然我没有参与到欺凌的行动中,也没有故意无视他。我们的关係……怎么说呢,在他看来应该还算不错吧。」
说到这里,昭彦长叹一声。
「后来我很后悔,也没敢去给他扫墓。那年学园祭,他弟弟来找我了。弟弟长得跟他哥哥特别像。我当时还以为他是来谴责我的,怪我虽然没带头欺负他哥哥,却也没有保护他。而且,我觉得自己无从反驳。
「可是啊。那孩子却说,来找我是因为有事想问我。」
昭彦就像在独白。可能因为想起了两年前的学园祭,他的语气和视线都有些飘忽。也可能他是回想起了更早以前,他还在上初中时候的事。
「他弟弟说,那家伙遭到欺凌,却没告诉家里人,而是每天都很幵朗地谈论社团活动和自己的课业。而且一直提到我的名字。今天我跟昭彦聊了什么,回家路上还去游戏厅了之类的,他每天都会对弟弟聊起这些。说昭彦是我的好朋友,诸如此类的。」
「可是那些……」充略显犹豫地接过话头。昭彦乾脆地点点头。
「嗯,都是假的。我认为他是在故意说谎。在学校遭到了那样的对待之后,回到家却假装那些事全都没有发生过。于是他主动编造一些跟好朋友玩得很开心的谎言,以此来支撑自己。儘管这只是我的猜测,早已无法证实,但我觉得这就是事实。他当时已经被逼到了极限,可是他弟弟一无所知。因此得知真相后一定十分震惊。哥哥没有任何徵兆就开始不上学了,最后还突然自杀。他弟弟肯定一直放不下那件事。」
昭彦把手伸向角田家的墓石,右手指尖轻抚过石碑上镌刻的「角田舂子」的名字。
「他弟弟问我,哥哥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没有人说话。鹰野也一言不发地看着昭彦。昭彦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春子的名字,刚才浇在墓石上的水已被烈日渐渐烤乾。
「话还没问完,他弟弟的脸上已渐渐失去了血色。那时我才意识到,他来找我之前一定已经忍受过很大的痛苦了。我能看出他很想相信自己的哥哥。不是因为不愿相信哥哥说谎,而是想确认,哥哥虽然在学校遭到欺凌,但身边还是有不离不弃的好朋友。我知道,如果不确认这一点,他就会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内心,同时更为哥哥感到痛苦。」
说到这里,昭彦才抬起头来看向鹰野。
「我这个人啊,就是不会说谎,也知道自己就算刻意隐瞒也会马上败露。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与其问我,不如先说说你当时是怎么做的吧。」
听了鹰野的话,昭彦露出掺杂着苦笑的表情。
「嗯,我当时根本没时间犹豫。我就对他说,其实我很喜欢那家伙——很喜欢泽口。我不希望他死,希望他活着,这是真的。而最终,我还是撒谎了,说我们是好朋友。」
昭彦的目光离开鹰野,再次投向了远方。然后他看了一眼春子的墓碑,很快又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脚尖。
「春子同学的事发生后……说句很没骨气的话,我终于鼓起勇气到他家里去给他上香了。去了之后才知道,那家伙之前真的一直在家里谈论我。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别人的支柱……以及伤痛。
「我觉得他跟春子同学有点相似。说到底,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又是什么让她做出那样的选择,只有她本人才知道。别人是无从得知的。」
昭彦还没说完,深月已蹲下身子。原来是墓前的线香掉在了地上,深月把它捡起来,放回到墓前的石块上。随后,她又静静地合起掌心。
鹰野也轻抚着石碑上春子的名字,他无法正视那个名字下「享年十八」的字眼。今年夏天,鹰野就二十岁了。来年夏天,他将会是二十一岁。
移开视线,他茫然地望着墓地一隅的高大杉树,看到一只蝉从树榦上飞起。只见它张开双翅,动作滑稽地在空中滑翔。
「我们走吧。」梨香说,「明年真想把榊君也抓过来。
「是啊。」
鹰野苦笑着回答完,最后一次对春子合起了掌心。
「我们去逛庙会吧。」
「庙会?」
跟大家道别后,深月突然在鹰野背后小声说道。
鹰野转头看着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深月。她微笑起来。
「嗯,现在过去应该还能赶上看烟花。」
深月说的庙会,应该就是临镇的神社每年所举办的活动吧。虽然只是个规模很小的夏日庙会,但每年结束时都会放烟花。鹰野小学时经常去逛,也跟深月一起去过几次。
鹰野把头转回来,小声呢喃道:「庙会啊……去就去吧,只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就算到不了神社,也能在附近看烟花。烟花结束后,那些摊位还会继续摆一段时间,而且零食会便宜很多吧?」
「可以啊,不过你还要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