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你我两家人初次见面是在八月的第二周，地点是位于汐留的一家新开张的外资酒店。从四十二层的窗户眺望盛夏正午的银座，映入眼帘的就像用电脑绘图软体製作的精巧布景。横长条桌子对面是你父母和你姐姐，这边是我们一家。我紧张到了极点。就算是求婚，也不至于紧张成这样吧。不管怎样，这是要说「请允许令爱跟我同居」的！而且同居费用也要求他们借给我们，别说我，连你都紧张得表情僵硬。

年长你四岁的姐姐跟你一点儿也不像。美玲姐随父亲吧，瘦高个，跟身材娇小的你形成鲜明对比。她身穿亮灰色的OL西服职业套装，一见到我，脸上就浮出一丝笑意。

「实在冒昧，还望多多包涵。」我爸微微低头说道。

忘了交代，我家在下町商店街经营着一家小文具店。因地处近半数店铺已关门大吉的萧条街区，店铺肯定会在父亲这一代倒闭吧。戴不惯的领带让他看起来很不舒服。

「哪里，我家美丘固执任性……」

没想到你爸像个搞研究的，如果戴上时下流行的黑色宽边塑料框眼镜，感觉真是不错。说到这里，他的语气突然一变：

「但我家还不想让美丘住外面。得了病固然可怕，却也儘可能当作普通孩子养育。冒昧问一句，太一君是个姑娘的话，府上会允许这个年龄搬出去同居吗？大学还没毕业，工作也没着落，同居之说为时过早。」

你整理着料理套餐的菜单，一推盘子綳起脸来说：

「所以才跟爸说了嘛！我可能不像别人那样活那么久，天知道什么时候脑袋就成空洞了。跟最喜欢的人一起过日子有什么不好？！没时间了嘛！」

你身材娇小这一点显然像你妈妈，但她比你可文雅多了，你妈语速极慢地说：

「她爸，你也听一次美丘的话吧。这孩子历来话一出口，就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不是？太一君也像个诚实的青年嘛！」

我看看我妈。下町的女人对这种事都耐不住性子，她飞快地开口说道：

「我家太一怎么说呢，也没那么了不起。像是年轻给迷住了心窍，这跟麻疹一样，退了烧就不当回事了。」

在家里说这事的时候，她还说要帮我说话，现在又成了无所谓的意思。我目瞪口呆地盯着我妈。你像是突然不耐烦了。

「就算大家都反对也无所谓！我要离家！跟太一君一起打零工，房子也要租，就我们两个人，一起过下去！」

你爸皱起了眉头。

「大学学业怎么办？」

「钱无论如何都不够的话，要么休学，要么退学。反正我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找到工作，大学上不上都没意义。」

气氛开始不对头了。

我看着你说：

「这可不行！美丘离校的话，我就不一起住了。你得把现在的学业继续下去，保证大学毕业。然后，可能的话要去找工作，最好能正常就业上班。」

你爸看我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件奇怪的东西。

「病情、时日不多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但美丘应该在剩下的时间里跟大家一样，要努力承受磨难，要一起成长。我们所有人都只能这样一步一步生活下去。这期间，我想陪在美丘身边。」

你爸沖我点点头。

一直没作声的美玲姐说：

「这样的话，先在暑假里试试如何？听说国外有婚前试验性同居的做法。爸，可以试试吧！美丘小的时候不就说了嘛，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太一君看来也很认真。」

梭子蟹意麵上桌了，讨论暂时中断。你父母就我的成绩、将来的打算等做了详细的询问，都是我发怵的问题。成绩中等偏下，将来想做的工作暂时没有。兴趣爱好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毕竟看书跟朋克音乐很难说能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跟着义大利面上来的是烤乳羊。用餐刀刮下骨头上的肉，蘸着足量的芥末吃，没有膻味，口感非常柔嫩。本以为自己可能会紧张得食不知味，没想到哪道菜都口味鲜明好吃得不得了。可能是因为不管谁对你我说什么，决心都不会动摇的缘故吧。

吃餐后甜点时，你妈说：

「刚才美丘说自己也要打零工吧？这一点我反对。大夫嘱咐过嘛，为延迟发病，哪怕延迟一点点也好，都应该避免精神压力过重。美丘太好强，这点最让人担心，是吧，她爸？」

你妈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如果你奇蹟般地再活二十几年，跟我结婚后会不会也能用这种眼神融化我的心？那认真热切的目光让我生出这样的感受。

美玲姐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你：

「爸，我也有个要求。这家伙一旦认定了什么，不知道会捅什么娄子，而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与其让她为所欲为，不如适当看管一下比较好。」

你家人似乎对你的秉性把握得很到位。我爸妈也一起点头。我爸说：

「是不是应该尊重两个年轻人的想法？美丘小姐很可爱，一定能成为好媳妇。」

想都没想过的话，从我爸嘴里说了出来。整天坐在收银台后面无所事事地望着尘土飞扬的商店街的爸爸像是换了个人，竟能说出这样的台词。他这句话让你爸也为之动容。

「既然大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就同意太一君跟美丘一起住吧！不过有条件：首先，两人都要确保大学毕业，再就是毕业后正式完婚。刚才美玲说，在欧洲试婚性同居很普遍不是吗？那就让两人正式订婚吧！」

你妈又不急不缓地说：

「美丘，太一君，怎样？」

我看着你的眼睛。订婚突然被摆上了桌面，没想到情况会发生这样的逆转。短髮梳理得规规矩矩的你的背后是银座上方蓝得耀眼的夏日晴空。我心里没有丝毫犹豫，或者说，当时只要能达到两人一起住的目的，任何条件我都接受。我们几乎同时答道：

「好的，没问题！」

这声回答顿时使餐厅一角快活热闹起来。你妈泪水盈眶，用餐巾拭着眼角。「太好啦，太好啦！」两位父亲说着又在杯子里斟上了葡萄酒。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自然。

「那就厚着脸皮提点要求了，租房子备家具绝不会奢侈浪费，但也得花钱。美丘和我都没这么多钱，以后会打零工还上，能先借点给我们吗？」

你也帮腔道：

「对啊，爸！没问题吧！钱这东西，不就是为这时候準备的嘛！稍借点给我们吧，啊？」

「慢着慢着。」

这时，我爸开口了。

「就算没怎么赚钱，我家好歹也是做生意的。费用两家均摊吧，从太一打零工赚的钱里一点点往家里还。美丘小姐请父母资助就好。两人一起过嘛，费用各半比较好。」

戴不惯领带的爸爸看起来异样潇洒大度，可能是端着极不相称的葡萄酒杯的关係吧。

你爸抬起右手说：

「就这么定吧！那现在往下就是订婚宴啦！开瓶香槟吧？」

你爸很老练地请身穿黑礼服的侍应生送来酒单。我重新端详起突然成为我未婚妻的你，可能是为与酒店环境相配吧，你穿着一套白色夏款裙装，裙子胸部到腹部是由两层透明花边连接的式样。你看着我嘻嘻一笑，不出声地做出口型说：

「一会儿上床吧！」

记不太清当时我点头了还是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了香槟，总之，未婚新媳妇的双唇实在太具诱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