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钟响了十二次,告知瓦克特孚离城深夜零点到了。
尚•度舍•戈达勛爵坐在长桌最里面,最尊贵的上座,啜饮装在汤盘的血液。虽是平常就在喝的鹿血,但今晚就像是沙子无趣乏味。他一边宛如品尝红酒般摇晃动汤匙内的血,看了看为了午餐而聚集在一起的餐桌成员们。
地点是居馆一楼的餐厅。在壁炉亮着表面上的火光中,吸血鬼们喝着赤红液体,除了他们之外的人则是吃着烤鸡和浓汤。展现出一幅着实不相称的景象。
戈达勛爵的右侧座位,坐着的是短髮的长子库洛托和穿着毛衣的次子拉乌尔。和哥哥并肩而坐,弟弟的娃娃脸和矮个子看来更明显。拉乌尔再过去的位置则是坐在儿童用高椅上的夏洛特,她一边流下红色的汁液一边将汤匙送进嘴里。
站在夏洛特后面的,是帮忙擦拭洒到外面的血的女僕吉赛儿。她是个粗眉引人注意、流露乡村气息的女人,从烹饪到送餐,準备红茶,还有照顾幺女,一个人包办了餐桌的所有工作。
夏洛特旁边,末座的位置,则是由满脸鬍子的车夫马鲁克贪小便宜地坐着。虽然戈达勛爵心想不能让他挨饿而招待他就座,但和吸血鬼们坐在一起显然让自己脸上无光。对面的管家阿尔弗雷特,以似乎是不好惹的消瘦面容咀嚼着莴苣。
环顾所见的成员们,每个看来都很不开心,没有人能专心用餐。库洛托等人搅拌着血汤,马鲁克一边用叉子轻触鸡肉,一边注意力全跑到同席的稀客们身上。
「啊,不好意思,女僕小姐,我可以喝杯茶吗?不,我不要红茶我要绿茶。要热的。咦?没有是吗?那麻烦给我热水。」
大衣和手套都没脱,坐在拉乌尔对面的真打津轻,就他一个人兴高采烈大口吃着鸡肉。坐在他旁边的,是不发一语淡淡地用餐的驰井静句——而在他们两人之间,左右为装着法式长棍麵包的容器和烛台,孤单地摆放着的,是真实身份不明的鸟笼。开始用餐之前,侦探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大家好,我是轮堂鸦夜。我是来解决案件的。如各位所见住在鸟笼里所以没办法和各位同席用餐非常抱歉。请各位不必在意我。看样子没有任何一人真的把这话听进去。
「味道怎么样?」
试图打破尴尬,戈达勛爵询问客人。虽然完全是社交辞令,但津轻依然一面啜饮豆子汤一面回答「非常美味」。
「虽然我本来在想您邀我吃饭端出鲜血来的话该怎么办,我还打算遵照我奶奶的遗言就当我不能喝血好了,不过这样的菜单我很欢迎。城堡里也有普通的食物对吧。」
「这是当然。提供给客人或佣人的食物也得準备着。就连我们也是拿来当饮料或点心常吃。」
「主食毕竟还是血吗?」
「是呀。如果不像这样定期摄取,体力就是怎么也持续不了。不过,我们已经不喝人血了。」
「人血与兽血的味道不一样吗?」
鸟笼中传来鸦夜的声音。瞬间,众人移动餐具的声音从餐桌上消失。
「只要习惯野兽的味道,其实没有差太多。而且,兽血即使只有少量,也能产生足够的活力。」
戈达勛爵强装平静,接着问道:
「轮堂小姐,您不用餐没关係吗?」
「请别挂念我。我就算想吃也没办法吃,最近感觉有点发胖呢。」
「噗呵,师父您就别吃了呀,麵包不是飞走了吗?」
「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鸟笼和男人互相笑着。来倒白开水的吉赛儿虽然在那放下茶杯,却是想尽量不靠近而努力伸长手臂。静句在旁边默默地将蔬菜送进口中。
「还有,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终于,库洛托指着鸟笼问道。
「喂,库洛托,快住手。太没礼貌了。」
「父亲,没礼貌是什么意思……因为很奇怪呀,鸟笼竟然会说话。我记得,你是真打先生吧?那里面有什么……」
「您听过转失气吗?」
「转、转失气?」
「一个告诉人们世界上有的东西还是不知道比较有意思的故事。」2
津轻这么说完后,环顾年轻的吸血鬼三兄妹的脸。和夏洛特四目交接时,夏洛特全身僵硬差点从椅子摔下去,拉乌尔赶忙扶住妹妹。
「父亲,真的能交给这些家伙办吗?」
库洛托的疑心愈来愈重,用沾了血的汤匙指着津轻。
「我认为可以交给他们处理。他们确实是有点奇怪,不过搜查本身有条有理。」
即使半信半疑,戈达勛爵始终支持侦探。
先前,因为夏洛特现身而没能听闻推理到最后,不过从房间转移阵地到玄关大厅的仓库后,轮堂鸦夜依然充满精力地活动(不对,实际上行动的是津轻)。坏掉的锁头、引人注目的桩子的大小、沾血的指印等,全面仔细地观察过后,儘管说着「没有什么特别的新发现呢」云云,还是满足地离开仓库。
然而,那满足从何而来?蕾丝的内部在想什么?戈达勛爵毫无头绪……
「岂止是有一点奇怪。」
库洛托到底是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烦躁地摇晃身体。彷彿是进一步追击,拉乌尔低声说着「我也觉得他们不太可信」。
「这些人,来到城堡的时候不就想要骗车夫吗?」
旁边隔了个座位的马鲁克「咦」了一声,缩着身子。
「啊,当时你在场呀?」
「算是吧。因为听到马车的声音,所以我想看看侦探长什么样子就躲起来偷看了。就在……」
「那座快要倒塌的尖塔上面。」
津轻立刻插嘴。原本得意洋洋、嘴角上扬的拉乌尔,吓了一大跳将脸转向正对面的男人。
「你、你看到了吗?你说谎。那距离那么远天色又那么暗……」
「我呀,因为没有老婆所以夜晚看得很清楚。」
津轻指着自己的深蓝色眼睛这么说出口的话语,无人知晓到底是不是认真的。拉乌尔一脸诧异,小声地对兄长说着「这家伙就像是吸血鬼」。餐桌再度为沉默笼罩。戈达勛爵连忙补上「总、总而言之」延续交谈。
「我认为他们是能干的侦探。也没别的人能指望,就交给他们试试看也无妨。」
「能干的侦探呀……」
库洛托以手托腮,瞥了鸟笼一眼。
「硬要说的话,我觉得看起来像是廉价的骗子。」
「哈哈哈,师父,人家说我们是骗子呢。」
「都是你害的呀津轻。因为你干了想要骗车夫先生的事情。」
「全怪到我头上我很伤脑筋呀。师父才是害小八心生恐惧呢。」
「我叫马鲁克!」
大声订正后,车夫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满是鬍子的脸问道。
「对了,鸟笼老爷,刚才您怎么会知道娜塔莉的事?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老爷……你觉得我看起来像男的吗?」
「您、您看来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那么鸟笼……小姐?」
「不要用疑问的语气。」
正当鸦夜与马鲁克进行着低血压对话时,另一方面库洛托则是询问弟弟「娜塔莉是谁?」。拉乌尔皱起宛如拖把的厚重浏海下隐约可见的眉毛,向家人们说起亲身经历。
「那个鸟笼,从马车下来的时候跟车夫说了很奇怪的话。什么去酒馆挨太太骂所以在戒酒……」
「要说为什么会知道,我想刚刚我也说过了,就是看你的衣服就知道了。」
津轻配合鸦夜的话语提高鸟笼,挪动让正面对着餐桌的角落。同时戈达勛爵等人的视线,也集中到坐在角落的满脸鬍子的男人身上。
「你的背心,腹部的部分褪色了,针脚也粗。因为就只有那个部分时常弄髒,每次都要搓洗。沾到腹部的污渍,原因应该是食物或饮料吧。你常将料理洒到衣服上。长大的成年人会出现这种举动,就只有喝得非常醉的时候。所以你有爱喝酒且喝得很醉的坏习惯。背心对你来说应该是唯一一件工作服,可是你却没有脱下来就去喝酒,意思就是你结束工作后顺道跑去酒馆。你在酒馆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弄髒衣服后返家。然后尊夫人替你洗衣服。没错,想必你是有太太的人。虽然鬍子打点得粗糙,但你穿的衬衫领子乾净,扣子也有重新缝好的痕迹。因为尊夫人个性一丝不苟,每次都好好地替你烫平皱褶缝补扣子。」
对着嘴巴张得大大的马鲁克,鸦夜继续说道:
「观察背心其他部分的污渍,最后一次清洗应该是大概一个星期前吧,腹部没有沾上新的污渍。也就是说你这一个星期没有喝酒,就是没有到酒馆去的意思。为什么呢?你看起来身强体壮,应当没必要注意身体。那么就是有人强硬地要你别喝酒了。那是谁呢?最有可能的,就是已经厌烦持续帮烂醉的丈夫清洗脏衣服,一丝不苟的太太之类的人。她不是个非常周到的好女人吗?你该好好珍惜。」
听到「我说完了」的声音,马鲁克彷彿鬆了一口气,重重倒向椅背。
与方才的沉默性质不同的短暂安静,在餐桌上流窜。戈达勛爵听到餐桌四处传出叹息般的声音。阿尔弗雷特用力吞咽唾液,拉乌尔将汤匙送至嘴边的手停了下来。似乎不能完全理解的夏洛特,东张西望家人的模样。
「真厉害。」
可能是终于死心了吧,库洛托摇摇头。
「只是看一眼就能知道这么多讯息……让我想起伦敦着名的侦探。我记得是叫做夏尔尔,不对,是雪洛……」
「夏洛克•福尔摩斯。」
一直保持沉默的静句突然说话,库洛托尴尬地回答「对」。
「和福尔摩斯先生相比,我真是羞愧。」鸦夜说。「我没有他那么天才。」
「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不曾直接见过他。可以的话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见到他。听说他是个怪胎。」
「没问题的啦,师父。比师父还怪的人,这个世界中就是找不到第二个的。」
「你明明是徒弟,却只会讲让我听了不高兴的话。」鸦夜向津轻抱怨后,说:「好了,如果能让各位判断我们并不是骗子,我也想回到侦探的工作了……戈达勛爵,我有几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
「汉娜夫人遇害那晚的事。」
气氛才刚开始暖起来的餐桌,瞬间恢複鸦雀无声。
戈达勛爵有种在玩具箱内遭到摇晃的感觉。轮堂鸦夜的一句话,就能随意摆布他往东往西。
「尸体发现的时间是一点半过后吧。那一天,各位也是在零点时像这样吃中餐吗?」
「对……城堡里所有人一起吃。」
「所谓所有人,就表示汉娜夫人也在吧。」
「这是当然。」
「午餐大概何时结束?」
「零点半左右吧。」
「就是发现尸体的一个小时前吧。夫人吃完饭后在哪里做了什么事?」
「跟平常一样,她说要回房休息片刻。我到二楼的书房,和库洛托讲话……」
「有哪位在午餐过后见过汉娜夫人的吗?」
机灵的津轻,移动鸟笼转了一圈让鸟笼环顾室内。城堡里的人们只是面面相觑,无人出声回应。
「那么,戈达勛爵,我想请教您本身的事。午餐过后您是和库洛托在一起吗?」
「嗯,是的。我跟他稍微谈了一下城镇的经营管理。夏洛特也跟着我们,在会客室沙发那一区玩。后来因为已经一点了,我就和他们两个一起离开书房,在玄关大厅前面与他们道别。因为每个星期一的那个时间,我都习惯出门打猎。我想顺便试试刚收到的猎枪,于是从仓库拿枪出来……我想我应该和您说过了,当时仓库内没有任何异状。」
「我知道。」
「那么,兇器被拿走,夫人遇袭,都是在那之后的事情了吧。」
单手拿着叉子的津轻补充。
「大概是吧。戈达勛爵,后来您做了些什么?」
「我想想……」
戈达勛爵娓娓道来三天前夜里的行动。
走出城外还不到一分钟,就听到拉乌尔说「我也要去看植物」,一副怕冷的样子追了上来。在森林里父子俩始终一同行动。虽然用枪射击了三发子弹,但皆未打中猎物。
「那是怎样啦,都没打中。」
厌烦地插嘴进来的是库洛托。
「库洛托,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有啦,因为我在房间里的时候听到了枪声。来自森林深处的三次枪响。我还以为父亲应该打中了猎物……」
「你觉得声音听起来是来自森林深处吗?嗯,这还真吸引人。」
是什么让人那么注意呢,鸦夜深思过后——应该是说,像是深思般地让声音含糊不清。
「对了,刚才你好像是说『我在房间里的时候』,你和父亲分开后做了些什么?」
「因为我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所以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在听到父亲的喊叫之前我都是一个人。」
「没有和令妹在一起吗?」
「夏尔我塞给吉赛儿照顾了。因为她一直要我唱歌烦死了。」
「可以了。那么,接下来我要请问拉乌尔。你从一点开始和父亲出门打猎。吃完中餐后到打猎之间的三十分钟,你在哪里,做了什么?」
「为什么要问这个?」
爱闹瞥扭的次子,没有马上回答的意思。
「观察,打听,思考是我的工作。所以我现在在请教你。」
「意思就是,你在怀疑我们吧?」
语气毫无胆怯,拉乌尔瞪着鸟笼。戈达勛爵吓了一跳抬起脸来。
「轮堂小姐,难道您觉得杀了汉娜的兇手就在我们之中……」
「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
餐桌气氛再度紧绷。这次的沉默远比先前的任何一次来得沉重强烈。城堡里的人们表情结冻着,只有眼珠动了动彼此互看。自己这些人遭到怀疑?兇手在这群人之中?戈达勛爵忍不住带着苦笑摇头。
「怎、怎么可能?哪有这么愚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