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慌张张泡出来的红茶,看样子似乎太浓了。起波纹的水面和僱主他们饮用的血液的颜色非常类似,自己映照其上的脸明显一筹莫展。平常很在意的粗眉这时宛如乱动的烛扭曲变形,操心的事超出容忍範围太多了。
杀人案的事,留下来的夏洛特小姐的事,洗衣的事,打扫的事,刚才的餐桌,充满谜团的说话鸟笼……以及现在,站在墙边的这名女子。
「请,请用。」
「谢谢。」
女僕吉赛儿递出茶杯与托盘,对方女僕驰井静句轻轻低头回礼。儘管接下,却一点儿也没有要喝的意思。
吉赛儿和坐在对面的阿尔弗雷特彼此互看。明明没喝下太浓的红茶,他还是一脸不满意。厨房旁边设了间简单的佣人房。虽说是佣人的休息室,但连静句也跑过来则是完全意料之外。
「请问,你也是东洋的人吧。一直和他们在旅行吗?」
「是的。从日本出发后我一直跟着他们。」
阿尔弗雷特一问,静句立刻以流畅的法语回答。
「一直跟着他们是吗?那可真辛苦......要不要坐下来?」
「不必了,请不必客气。」
吉赛儿虽然拉开椅子,却遭到坚定拒绝。冷冰冰的空气充满房间。
这个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至少看来并非是到这里开心閑聊的——沉默之中,吉赛儿斜眼看了看静句。
不同于自己这身黯淡穿旧的蓝色制服,她的衣服没丝毫皱褶。脸蛋也十分工整,在这国家陌生的黑色眼眸令人印象深刻。然而和这外貌不相衬的,宛如铁块的气息是怎么回事?插在围裙打结处的长条状行李也是来路不明。年纪看来虽是相仿……
「你当佣人很久了吗?」
「从我出生开始就是佣人了。」
难以判断该如何解读这回答。吉赛儿一边同样地附和「那、那真是辛苦了」,一边喝了一口杯里的红茶。唉,果然太浓了。
「我觉得两位还比较辛苦。」
突然,静句说道。听到她主动开口这恐怕是第一次。
中年管家与吉赛儿再度对看,像是在互相确认自己的「辛苦」。
「我也不晓得是不是辛苦。的确只能在夜晚活动的生活是有点难受,但放假外出还是能晒太阳,老爷也不是可怕的吸血鬼……总之,持续工作二十年之久也习惯了。」
「我是第四年,还没习惯就是了。虽然已经很擅长从野兽放血。」
「哈哈哈,只有在这户人家才能锻鍊出这样的专长呀。」
笑着的同时,阿尔弗雷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已经一点了吗?我得去书房才行……」
「不行。请您留在这里。」
静句毫无畏惧的声音制止了準备起身的管家。
「我收到吩咐要和两位在一起。」
「咦……可是,我和老爷有工作的行程……」
「说到老爷。」吉赛儿说。「刚才他和真打先生一起去西边的森林了。」
「咦?去做什么?」
「不晓得。真打先生笑着说要去找东西。」
「找东西?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搞的……啊,不好意思。」
将不满脱口而出的阿尔弗雷特,看到墙边的静句立刻噤口。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就说了你的主人的坏话。」
「没关係,请别在意。我并没有在服侍那种嘻笑胡闹烂透的人渣冒牌相声艺人混帐。」
本来以为大概已是冰冷到极点的房间空气,又掉了两、三度。
面对愣住的吉赛儿他们,静句一脸满不在乎地喝了一口过浓的红茶。
「我服侍的,只有轮堂鸦夜小姐一个人。」
「哈啾——!」
覆盖住月光加深了黑暗的枝叶,以及树木深处飘来的潮湿空气。彷彿是要破坏这样的氛围,暗夜的森林回蕩着愚蠢的声音。
「怎么了津轻?感冒了?」
「没有啦,好像有人在用非常尖酸刻薄的话说我,让我突然全身发冷……」
「因为现在变得很冷,可能影响到身体了。要不要回去?」
「不了不了,没关係。」
即使受到爽快推辞,憨厚的绅士戈达勛爵也不得不担心客人的身体。仔细一看这位真打津轻,大衣底下也没穿厚重衣物的样子。进入森林后过了三十几分钟,自己虽是没有穿着防寒衣物外出也无所谓,但对普通的人类来说这环境应该颇为严酷。
「真的没事吗?虽说还不到下雪的季节,不过这一带夜晚气温会降到冰点以下喔。」
「请别担心我。比起冬天的函馆这里还温暖得多。」
「函馆?」
「日本北边的地方。熊都在乱跑。」
「啊,这么说起来我记得两位是从日本来的……」
鸦夜且不论,津轻的样貌也和东洋人相距甚远,所以一不小心就会忘了。
「不过您的法语说得真好。我以前在奥地利的时候,为了学习异国语言吃了很多苦头。」
「因为师父说这对旅行是不可或缺的,硬是灌输我。」
「你在说什么呀,津轻。我才没有灌输你。」
「是这样吗?」
「我没办法强迫你做什么。因为我是个替徒弟着想的和善师父。」
「哎呀,这次我可输一分了。」
「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不适宜的笑声再度冲出提灯能照亮的範围,没入黑暗。
「先不管玩笑话,这位津轻明明是个蠢货——不,正因为是蠢货,所以脑子才好塞东西进去。半年就大致都记得了。」
「哦,半年就学会法语了吗?」
「只有法语还算轻鬆,但是其他德语、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义大利语、希腊语、瑞典语还有荷兰语……呃,还有什么呀?」
「匈牙利语。你自己都忘了到底学到什么,我还真不知该说什么。」
鸦夜从鸟笼发出厌腻声音的同时,戈达勛爵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刚才津轻说的一大串,几乎就是所有欧洲正在使用的语言。半年就全部学会了?十几个国家的语言?
还有,另一点令人在意的地方。
津轻说语言是师父教导的。要教导别人什么,意思当然就是负责教导的那一方已经事前学会了那方面的知识。
这么一来,在那东方的小国,能够完全网罗、理解和使用西欧十几国语言的他的师父——轮堂鸦夜究竟是何方神圣?此外,还对助手施以斯巴达教育然后远渡重洋来到欧洲,这样子到处旅行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从事侦探业,在日本应该就足够了吧。
尚•度舍•戈达的脑海中,对这组客人的疑心再度抬头。助手所言的字字句句是认真或说笑难以判断,至于侦探自己说来也是真实身份不清不楚。搜查确实有道理,可是白色蕾丝的深处鸦夜在想什么依然不明确,午餐时甚至落得连家人都遭怀疑的下场……
「轮堂小姐,我想在这里把话说明白。」
「什么事?」
「兇手不在城堡里的成员之中。」
戈达勛爵朝着鸟笼说完,津轻立刻止步。应该是踩到枯枝,脚边响起乾燥的声音。
「我可以断言,城堡里没有杀害母亲,也杀害僱主妻子的人。请您不要做出用不必要的怀疑动摇我家人内心的举动。虽然是吸血鬼,但我的孩子们还年幼,他们的精神状态和人类一样。夏洛特那个反应您也看见了吧?拉乌尔从案发后就一直关在房里,就连库洛托也是表面看来平静,但内心一定是大受打击。佣人他们也是如此。」
他在心中低语「而且我也是」。
「既然您也看过那张照片,那么应该能直觉到吧?那种杀害方式是从以前开始就常见的吸血鬼猎人的手法。曾经和他们交手过好几年,我说的不会有错的。是我提出委託却还有这种要求实在是说不过去,但希望您能用一般常识的角度进行搜查……」
「我当然是以一般常识的角度进行搜查。我只注意理所当然的事情。」
「咦?」
「您上个星期被猎人偷袭的地方就在前面对吧?我们快点过去吧。」
听到鸦夜的话语,津轻再度迈开脚步。应当是在前方领路的戈达勛爵反倒落后了。戈达勛爵订正刚才的句子——不只是助手,侦探的言行也是到处移动变化,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不过,您还真是替家人着想昵。」
用双脚拨开枯叶海,津轻笑着说。
「该说是替家人着想还是什么呢……我不想再失去更多家人了。就只是这样而已。因为,我已经失去得够多了。」
「您是说汉娜夫人的事吗?」
「她的事也是原因之一……但在我来到这个城市之前,已经碰过三次家人遭杀害的事情了。」
津轻只回了一声「哦」。是早就听说过,或者只是听了也不为所动?
「无聊的故事就是了。」
说了开场白后,戈达勛爵开始回想。
「第一次是我年轻的时候,说是这么说也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在勃艮第地区和家人一起生活。家父被敌对的吸血鬼杀死。后来因为家里变得衰败,不得不逃往国外。在漫长旅行途中,家母和舍妹被猎人杀害,结果剩下我一个人……这是第二次。」
「真是祸不单行。」
「活得久就会碰到很多事吧。」
生硬附和的助手,还有了然于心这么说的侦探。
「第三次是最惨的。大约距今五十年前。我移居到奥地利去,结婚重建家庭,过了一阵子安稳的生活。但是某一天,和同族之间的口角成了导火线让我再度失去一切。对方是个名叫卡蜜拉的吸血鬼,两位听过吗?」
「没听过。师父呢?」
「我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在我们这族里面是个有名的危险人物。一开始是对小女下毒手,然后接连对付我的家人……我虽然死命抵抗,但那家伙强得厉害。」
戈达勛爵的眼底深处,浮现最后见到的卡蜜拉身影。以燃烧的宅第为背景,独自伫立的吸血鬼。后来就没消息了,但也没听闻那个吸血鬼被打倒,也许依然在什么地方兇猛地活动着。
「所以您回到故乡去?」
「是的。我在深山里偶尔袭击小村子同时愁闷度日,那时偶然认识了汉娜。以当时来说,她面对吸血鬼十分诚恳简直难得一见。」
在名门父亲身边独自学习法律的汉娜,是个善于展现所知,彷彿将知识灌入那纤瘦身体的全身上下,洋溢着朝气蓬勃的热情的女子。当时,乃是不敢处理怪物相关问题的各国政治人物正式开始筹备「宣誓书制度」的时代。汉娜的研究主题也是关于怪物与人权,或许是多次田野调查的恩赐,从邂逅戈达勛爵之前开始,她就丝毫没有对吸血鬼抱持敌意。
虽非美女与野兽般的罗曼史,但两人没有花多久时间便认定彼此。汉娜为戈达勛爵具备的丰富知识吸引,戈达勛爵则为汉娜诉说的理想吸引。
——人类和怪物可以共存。能够一起生活下去。
宛如口头禅,汉娜那么主张,彷彿是为了实践理想,主动成为吸血鬼之妻。法国也成立宣誓书制度,是在他们结婚四年后的事。
「那时我也开始觉得吸血鬼这样下去不行,所以并不抗拒在宣誓书上签名。全世界怪物的数量正在迅速减少。就我听说的,日本也在开放和外国交流后进行过大规模驱除……」
「您说的是『扫蕩离奇』吧。」
鸦夜回答。
「是在三十年前左右开始的,打着文明开化的旗子,只要冠上妖怪或是怪异一类名号的对象,几乎全都被杀光。因为日本的国民性就是一旦行动就会异常认真做到底,所以成了彻彻底底的扫蕩。」
「欧洲也有类似的情况。假如持续敌对,迟早吸血鬼或狼人也会重蹈覆辙吧,如果所有人都能领悟到共存之道就好了。」
「共存,吗?」
「是的。人与怪物应当能一起生活。我们家就是证明。」
戈达勛爵在弔唁的另一面,以强力的话语重複妻子的主张。津轻说了句「真了不起」深深钦佩地点头后,说道:
「可是,我想吸血鬼没那么简单就灭亡。」
「没这回事。虽然得到怪物之王的称号,但我们并非那么优秀的种族。不同于人类,我们没有定期吸血就活不下去,最重要的是只要接触阳光就会被活活烧死。」
「可是身体的强度很不得了。」
「确实这个肉体是很方便……即使心脏被刺中也不会死,手臂断了只要有两天时间就能漂亮地再生。但并非万能。只要碰触银就立刻受伤。」
「哦哦——!」
突然,鸦夜以划破黑夜的高亢声音大叫。徒弟与戈达勛爵都大吃一惊转向鸟笼。
「怎,怎么了吗?」
「没有,没什么事。我认为吸血鬼的再生能力的确非常完美。之所以为怪物之王的原因就是在这里。」
「是,是呀。」
话虽如此,是值得这样大叫的事情吗?
「但是,在再生能力方面,我们并不是第一名。还有更胜我们一筹的种族。」
突然,想起难以置信的某事,戈达勛爵看了看来自东洋的旅人。不晓得已经几年了,是父亲依然健在时听过的传闻。
「既然两位生于日本,可能知道吧。绝对不会死的怪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