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居馆二楼的书房,是间铺了胭脂色地毯的舒适房间。
靠墙摆放、围绕房间的书架上是书籍或成捆的文件,让人得以窥见城主悠长人生的日常用品收藏。烛台自书架空隙探出脸,明亮地照着整间书房。虽然通往阳台的落地窗以木板完全封住,不过能够感受到城主不惜这么做也要选择此处当书房,使人心服的稳静气氛。
然而那位城主——尚•度舍•戈达勛爵,现在处于和这般气氛完全无缘的状态。他不是站在书房深处的书桌前,而是门边的书架前,露出和背后装饰着的印第安人偶不分上下的可怕表情。
集合至此的其他人也差不多。在角落全身僵硬、忧虑地东张西望的,是管家阿尔弗雷特与女僕吉赛儿。坐在放于书房中央,因为很少访客而几乎没有使用机会的待客沙发上,坐着吸血鬼三兄妹——双唇紧闭的库洛托与拉乌尔,紧握抱枕边缘不肯鬆手的夏洛特。
他们的视线前方有张桃花心木製的办公桌,移走鹅毛笔和书立的那张桌子,上面由覆盖蕾丝的鸟笼佔据。
「你刚刚……说什么?」
库洛托露出似乎就要扑上去的眼神问道。补丁大衣的助手倚靠桌边,背着神秘行李的佣人站在椅子后方,宛如护卫包围着主人。
「我是这么说的———杀害汉娜夫人的兇手就在各位之中,我接下来要证明这一点。」
鸟笼一重複,书房内立刻流窜沉默的不安,城堡里的人各自脸上笼罩阴霾。吉赛儿发抖地摇头,库洛托咂嘴。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也无妨。我只是希望各位能听我说。我希望所有人听了我的说明后,能够认同我以其为基础推出来的极为离奇的结论,乃是没有歪曲、符合逻辑的事实。为此我已经準备好了。剩下的就是各位是不是準备好要听我说。」
「……」
「库洛托,就听她说吧。」
对着儿子,戈达勛爵严肃地说。
「她说她已经有结论了。我就是为此才找侦探来。我认为我们有义务听她说。」
「说是侦探,但这家伙是鸟笼吧!」
「就算是鸟笼我也是侦探。这部分在餐桌时也说过了。」
「不能跟那个时候相提并论!被你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怀疑,我哪能闷不吭声!」
「就是说呀。不公平。」
拉乌尔插嘴道。和激动的兄长呈现对比,他即使在这种场合也保持冷静。
「我们明明有问必答,可是侦探却不露脸在那边推理。这不公平。」
「对吧?没有人会听鸟笼的推理啦……」
「你们好像误会了。在逻辑面前谁来证明都没有关係。不管谁来算,二加二永远一定等于四。就算来算的是贵族是穷人是小孩是老人是男是女是人类是机器是怪物,或是不露脸的鸟笼,答案终究是相同的。」
「即、即使如此你——」
库洛托还想说什么,但鸦夜用「不过」打断他。
「说不公平也有道理。我也不忍隐藏真实身份,单方面地滔滔不绝。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询问证词,我在各位面前露脸应该也没问题。」
长子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恢複成原本的白色肌肤。其他原本垂着眼的人们,也一同凝视鸟笼。
鸟笼老样子地喊了声「津轻」,徒弟回应「是」,抓住蕾丝罩子的两端。然后,缓缓地拿起。
无声无息,罩子完全移开。
鸟笼一如戈达勛爵的预期,是黄铜吊钟状的标準样式。正面的栏栅是附锁的一大扇门,轮堂鸦夜就在其中。
无视充满书房的战慄,津轻将手伸向那扇门,「喀哩」一声打开。没有蕾丝没有栏栅,阻隔之物全消失了。她终于在众人面前露脸。
和津轻说的一样,轮堂鸦夜十分美丽。岂止特别美,可以说根本是绝世美少女。年纪约十四、五岁。纤细线条勾勒出还残留着年幼气息的五官,呈现难以言喻的大人似的表情,散发着错乱的强烈妖艳。未成熟却成熟,柔软却能感受坚定,纯真却能看见魔性。神秘的姿色和另一个神秘的部分相辅相成,因为美丽所以恐怖。甚至让人身体冻结。
一时之间,每个人都看她看得出神,为紫水晶般发亮的大眼睛所吸引。浅浅微笑地樱粉色嘴唇令人专注得一动也不动。即使远观也能看清光滑的纯白肌肤让人入迷,长长的光泽黑髮使人叹息。
然而,那看来应该是及腰的头髮,只是直直地伸展到脖子,在鸟笼的底部盘绕形成漩涡。再下去就是无血的冰冷黄铜,黄铜底下是桃花心木製的办公桌,意即轮堂鸦夜脖子以下的部分并不存在。
在鸟笼里面的,是颗美丽少女的头颅。
「望着见到我的人们出现的反应,我每次都觉得开心。」
众人哑口无言之际,头颅打破沉默。
嘴角讽刺地歪曲,的确是那头颅在发出声音。
「虽然我已经自我介绍过许多次了,不过让我再说一次,我是轮堂鸦夜,职业是侦探。总而言之我是除了用头以外什么也做不到的状态。如果有疑问就先提出来吧。」
「为什么你还活着!」
最先是次男少爷站起来,睁大双眼大喊。
「这着实是个本质上的问题呢,拉乌尔。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没死所以活着。」
「哈哈哈。」
或许是中意师父的答案,津轻在旁发出笑声。拉乌尔似乎更加混乱。
「不、不可能。竟然只有头活着张嘴说话。就算是吸血鬼,只剩头也是必死无疑……对,这一定是人偶!是后面的女僕在说话。」
「静句沉默寡言,不会这样口若悬河喔。拉乌尔,如果你怀疑,要不要和我单独两个人关在某个房间里面?我知道很多日本的物语,可以彻夜说给你听。说什么好呢?《源氏物语》怎么样?里面的〈云隐〉那一卷我最爱了。虽然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太刺激了。」
应该是故意的吧,流畅地使用唇舌,鸦夜滔滔不绝。拉乌尔没有继续回嘴,跌坐进沙发。
至于戈达勛爵则是早在玄关大厅第一次见面时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什么腹语术。不过就无法理解这一点而言,他到底和儿子们是一样的。
儘管因为盘绕在鸟笼底部的头髮而看不见头颅的切断面,但轮堂鸦夜没有身体是无庸置疑的——头颅,少女的头颅。真打津轻一直在搬运这个物体吗?而自己在边用餐,或是边在森林走动时,一直是和这个物体在交谈吗?
「为什么只有头?」
夏洛特说。那张脸已经恢複了明亮。对年幼的她来说,朝展现真实身份的可怕对象绕了一圈后,似乎已经转变为感兴趣的对象了。
「这也是个好问题。当然我也不是从出生开始就是这副愚蠢模样。大概一年前我失去了脖子以下的部分。在那之后,我就这样住在鸟笼里了。」
「好厉害!」
「谢谢夸奖。」
失去了脖子以下的部分?怎么可能有这等蠢事。为什么只剩下头颅还能活动?心脏呢?呼吸呢?拉乌尔说得对,只有头还能活着的生物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我没死所以活着。
戈达勛爵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就在大约一小时之前,在森林中交谈的对话。来自日本的旅人。外表和人类相同,世界上只有一只,不管是砍头还是怎么样都绝对不会死的生物。
「不死……」
戈达勛爵脱口而出的低语,让鸦夜的视线转向他。
「看样子您记住了一个日语辞彙了呢,戈达勛爵。不过这种辞彙,除了称呼我之外派不上用场喔。」
光是这样的回答就太充足了。稳重地微笑,唯有眼眸沉着地捕捉对象不放的鸦夜,其美貌具备了悄悄靠近的不可思议魅力,戈达勛爵心想她在鸟笼里一直都是这种表情吗?
「你,你真的是不死之身吗?」
「如果您知道还有其他只剩头颅也能活动的生物另当别论,不然我也算是真的不死之身。今年我要几岁了呀?静句,我几岁来着?」
「九百六十二岁。」
「好惊人的老太婆呀。」
「静句,等一下你给我痛揍津轻一顿。」
「啊太过分了!师父太过分了!」
「可、可是为什么只剩头颅?不死不是被砍头也能再生吗?身体去哪儿了?」
「哦,戈达勛爵,您能注意到这一点真的太优秀聪明了。不过这部分晚点再说吧。眼前有更万不得已的问题。」
听到这话,戈达勛爵想起这混乱的一幕不过是正式演出前的暖场节目。没错。自己这群人真的会吃惊的事情,现在才要开始。现在开始更严重的恐惧将会袭击而来。因为这个不死的怪物,即将揭开案件的一切。宅第深处传来挂钟响起的声音,一声、两声、三声...........凌晨三点。
钟的残响,城内的人们寂静无声。
「看样子各位也準备好了。那么,我们开始吧。」
确认过众人的样子,在笑咪咪的徒弟与面无表情的女僕的中间,少女的头颅开始诉说。
诉说——是谁杀了汉娜•戈达的真相。